第二十章芳草碧连天(1/2)
上一章 言情中文网

本站不支持畅读模式,请关闭畅读服务,步骤:浏览器中——设置——关闭网页小说畅读服务。

第二十章 芳草碧连天

柏涛将玉佩凝神看了片刻,抬头说了句王爷恕罪,侧过身子,对身旁跟着他的小徒弟顺子低声吩咐了几句,顺子点点头,将手中捧着的首饰匣子jao给立云,朝玉田深深作了一揖,转身出了会客厅。待他离开,柏涛正s道:“王爷,这块玉佩是仿的,仿它的人手艺不错,保不定就在廊房二条。”

闻言,池田的脸s红了又白,白了又青,难看得不得了。

玉田自然一点都不讶异,替池田问道:“怎么断定是仿的呢?”

“现时的人仿制古玉,貌丽而神竭,以鱼目混珠。这块玉佩是仿汉代的羽人天龙j心佩,琢工流畅j细,龙尾姿态灵活,拧转有力,如果不求其高古,东西是好东西。但,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熟坑的老玉,玉xin会有所恢复,盘玩时间长了,会渐渐有一种极zhi润的光泽,就跟和尚的光头皮一样,所以叫 ‘和尚光’,也可叫 ‘宝光 ’,这块玉佩从光泽上就不对,甚至有点儿生硬的涩气。再看沁s,高古玉即便白化严重,但也有窥见原本的玉质之处,我们叫开窗见地,从那儿能看到细密水纹一样的痕迹,如胶冰,如蔓草,有的则是沁裂的结晶。这块玉的出筋颜shan糊,很是可疑。再说工,高古的玉工直接犀利,自由不拘,所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是后来才有的,所以后世高手再有能耐,也难仿出其高古玉QI质朴洒脱的神韵,就像这羽人衣袂上的阴线,虽刻意打破规则,但其细致有序的安排,还是能看出这是后世之人的手笔。新旧工的差别,就在于脑筋动得不一样,古人看似不动脑筋,手艺却能接近天之造化,而后人很会动脑筋,却失去了一份自然的神韵。”

一番话这么不打磕绊说下来,池田面如死灰,紧抿着嘴cun。柏涛只是专注于解释,并不太在意听者的表q,将玉还给了玉田,玉田并未立刻转jao给池田,而是道:“赵先生刚才为什么说这玉是出自廊房二条?”

柏涛一笑:“要不是因为正好自己也有类似的玉佩,老夫不会如此断言。怕王爷笑话我老糊涂瞎说,刚才我就叫我徒弟回柜上去把它拿来,在北平,廊房二条玉珍斋的经理潘冠祥是仿汉玉的高手,无人出其二,血沁,土锈,白化,仿得几乎可以乱真,我那块就是出自他手。一会儿小顺子将它拿来,王爷一看便清楚了。”

玉田这才转向池田,伸出手去,将玉佩递予他,池田上前两步,本能地伸手去接,却又突然将手收了回去,玉佩落在地上,裂成两半,发出脆响。

厅中众人皆看着地上,一时鸦雀无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仅仅只是一瞬,但这一瞬显然让时间胶着了。

池田缓缓Wan下身子,将一块碎片捡了起来。

玉田细长的凤眼依旧冷淡而平静:“芹斋先生,您看我看走了眼,看我的宅子,看走了眼,看那些废纸,看走了眼,这块玉,您还是看走了眼。可惜了。”

“没错,是打了眼,吃了y。”池田倒是很suang快地笑着道,说完,猛地将碎玉片在右眼上一划,玉田毕竟惜才,见他自毁,下意识伸手去拦,仍是晚了一步,一道鲜血已顺着池田的眼角流了下来。

玉田道:“你何苦如此!”

“既然打了眼,要眼睛来何用?谨王爷,”这是池田第一次这么称呼玉田,“没用的东西,按我的习惯是不会留着的,可惜还有许多事还得靠它做,剩下这只眼睛,暂且留着它,就用来看王爷吧。”

血滴滴答答顺着他的衣领滑到银灰s丝麻前襟,一部分浸入衣衫,点点斑斑,更多的则滑落到青砖地上,假想中的掷地有声。池田仰起头,用手掌擦了擦眼角,速度很慢,像脑子长在手上,龇出记忆的舌头,贪婪地吸吮。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个r本人此刻在想什么,池田的灵魂飞到一边冷笑,他在背唐诗,白r依山尽,黄河入海流,举头望明月,黄鹤不知何处去……他是被唐诗引到这个国度来的,他不后悔,他爱唐诗,也恨唐诗。

海三上前一步,将一张手帕递给他,池田不理,挺直了身子,向众人抱拳一礼,转身快步离去。

诸人噤声不语,都被这始料未及的场面惊吓到了,哪里敢ca嘴说什么,连柏涛也担心自己多嘴闯了祸事,心里有点翻腾。玉田的脸s薄而白,虽然保持着镇静,但败兴烦躁的神q已在眼中显露,像被一只耗子破坏了茶宴。用人来打扫厅堂,尽量不弄出动静,柏涛等人甚是尴尬,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等玉田发话,玉田却缓缓坐下,端起了茶杯喝茶,喝了一ko,想起悦昌诸人还站着,便做了个手势,柏涛等人便悄无声息坐下。

不知过了多久,小顺子终于拿着柏涛那块假玉佩赶了回来,玉田抬起头,这才道:“早知道那东洋人如此急躁烈xin,就不该要你辛苦跑这么一趟了。”

小顺子一头雾水,本想呈上那块玉佩,看柏涛眼s,柏涛缓缓摇了摇头,他伸出来的手只得缩了回去。

“王爷……”柏涛打算告辞。

玉田打断了他,问:“赵先生有没有觉得我做得太狠了?为一块玉佩,j得人破了眼睛。”

“老夫不明就里,但从这池田先生的行事看来,是他个xin太过刚烈。”

玉田叹ko气:“r本人,心思太多,喜欢暗地里谋算,谋算中国的江山、物产、玩意儿。琉璃厂你是经常走动的,别说古玉,多少名家遗砚落入他们囊中。这池田xin子怪,要烧了清廷密档,我是得了消息后不忿,才想在言语上jao训他一下,没料到他这么绝。”

柏涛恍然。

玉田叹了ko气:“江山之败,我是有份儿的,多少人骂我,我不言语,一句不应!广和居墙上的诗,到现在还留着。我a,能不臊得慌吗?想着赎罪,晚了,现在也就能捞点儿废纸回来了。”清了清嗓子,道,“杂事一多,就差点把正事忘了,还是看点儿该看的东西吧。赵先生,画样拿来了吧。”

柏涛拱手道:“就等着王爷您过目。”向立云点了点头。

可立云有了不太好的预感。适才big厅里闹了这么一出,王爷的心q定是很差,今天这时机不对。

玉田道:“邱师傅和连丫头都是造办处匠役的后人,想来今r我也会像当年那样,看到隆宗门和白虎殿两派各自拿出自家绝技。”转头对海三道,“去把连丫头叫来,把我让她做的东西都带着。”

立云脸s变了一变,他很希望连翘不会出现,如果时间能倒流,他甚至都不会带连翘入谨王府。他是在害怕吗?究竟害怕什么呢?他不愿意去想,也不敢去想。

“说说你们要做的东西。”

立云的手指摩挲那绫子封皮的纹路,恭恭敬敬地回道:“是金累丝短簪和金累丝艾虎儿。短簪可以改成胸针,流苏是五毒和刀戟样式。另有一个点翠龙船簪子,应的都是端午的礼儿。”

玉田微笑道:“你们就爱做这些费工夫的东西。也罢,点翠是悦昌的强项,不露一手,倒是可惜。”

柏涛笑着ca话道:“骨刺红罗被,香沾翠羽簪,唐代就有诗可证,从古至今传下来的手艺,不用自然可惜。”

立云将画样册子双手送上,玉田接过细看,翻开时目光亮了一亮。邱家累丝的手艺是不必说的,北京城找不到第二个了,如意簪头和那艾虎儿,自会做得j细灵巧,点翠龙船,必然做得rere闹闹,又能将每片翠羽细密铺展,一丝不乱,各宝石按贵贱程度依s安排,华美其形,清丽其境,更体贴地照顾到了谨王府的身份和r益缩水的开支。

可是不过一会儿,玉田眼中燃起的亮光便被一种暗沉的东西所替代。

那是失望。他合上册子,了无兴味地道:“匠气十足,我看来意思不big。”

这话一点儿q面都没留,柏涛为之变s,忍不住站了起来,试图解释一下,立云却道:“王爷,邱家从祖辈就是匠人了,匠人有匠气,怕是难免。”

柏涛暗道不好,更纳闷这小子平r里一向谦和有礼,怎么今天突然犯了犟,忙打圆场,连连鞠躬道:“王爷,小邱为了这节礼,寝食不安,真是用尽了心血,生怕您不喜欢。倘若这画样有让您不如意之处,您尽管指出来,我们回去再细细琢磨。”

玉田只是摇了摇头。立云僵僵地站着,魂儿是飘的。

玉田瞥了他一眼:“今天不妨跟各位明说,这端午节礼,原本是为了给一个外国公使送去博览会展出所用,但现在即便真要你们做,修修改改,也只能留在谨王府了。”

留在谨王府,言外之意,是这东西送不出手。

金银在坩埚里融解,被拉成发丝细的线,一缕又一缕,立云从未想过它们会疼,但此刻,他充满了疼的感觉。

“请王爷明示,我是哪里做错了?”

玉田冷淡一笑:这人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着不知道?

道:“手艺j,不一定心思j,邱师傅应该是很清楚的。”

这时有人进屋,行了个礼。立云将头轻轻转过去,目光触及那双熟悉的黑眼睛,那双眼睛凝视了他一瞬,里面有他不愿意直视的内容。

其实,玉田话中的道理,他清楚,她也清楚。

“小邱师傅,这虽是端午节礼,我还定了一个题,你记得吗?”玉田问。

“不敢忘,王爷,您的题是宜夏。”

“你们的画样指哪儿打哪儿,讨了端午的ko彩,却漏掉了‘宜夏’的意味。你想说很多话,最重要那句却被咽在了肚里,你们竟然不觉得不对劲儿?”玉田的目光冷冷扫去,最后落到连翘的手上,定了下来。

悦昌拿来的仅仅只是画样,但看来谨王府连成品都有了,就在少女的双手之中,用碧水s的丝帕捧着。

“走近点。”

连翘硬着头皮上前,只用目光跟立云打了个招呼,但他将脸别开了。

“你手里是什么?”玉田问,其实他早已看清楚。

连翘轻声道:“就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她故意做的“不值钱”的东西。

不过就是纱绢、染布、通草做成的鲜红榴花、奶白s蒜头、黄s牡丹、粉紫芍y、白s蜀葵、五彩粽子。再寻常不过的玩意儿,却又那么不寻常,或s彩明丽,或清秀温柔,或憨态可掬,纤浓浅深,层次分明,偃仰向背,各具姿态,明明是有心做成这样,却像是信笔草草,不失浑然天成的生活之趣。

玉田脸上的笑意很容易让人误解为嘲笑,其实并不是。这个女孩子在手上用的是闲心,做出来的东西却有韵,那回旋了多少年,转过多少调子,依依不绝,却又像自然生发的韵。他是j赏。

“就这么简单?”他问。

连翘道:“蒜头、粽子里有符箓,取避恶之意,花可以是戴花,也可以作佩花,牡丹虽是cun天的花,但晚cun有姚黄迎夏,芍y、榴花和蜀葵,便是地道的夏花。”

如此宜夏的意思也有了,连当学徒的小顺子也懂了。

“为什么不用金银珠宝?”

“因为……”连翘顿了顿,犹豫了须臾,道,“有些东西太过贵重,反而不好物尽其用,怕狼怕虎,不如平凡小物件每r相伴亲近。节礼就是人心,是给人送去家族昌盛安乐喜庆的企望,不是炫耀。北京岁时,女孩儿家剪彩叠福,用软帛缝老健人,角黍、蒜头,简简单单的,几百年都这样,有些东西用钱买不着。”

玉田看着她。这女孩儿素衣站在那儿,身处在这些人之中,显得尤为孤单,眼神镇定无畏,却给人一种错觉。玉田年轻时也曾是爱凑re闹的,跟着玩伴去刑场看杀人,连翘此时的样子,有点像在等待处决。他立时有一种奇怪的想法,浮光掠影般的想法,当然不是杀了她,而是让她走,让她离开这个地方,离开王府,离开北平,彻底地离开。去哪儿呢,玉田也不知道,也仅仅只是一个闪念,他只是感觉,谋生于这孩子固然重要,但谋一种和讨生存不太一样的东西,于她才是成全,而在这一点上,她太硬了,若不小心就会碎掉。

沉ying片刻,玉田对立云道:“累丝短簪和艾虎儿不必做了,如果你们能找到好的点翠,龙船簪可以做。小邱师傅,记住,去繁就简。”

“是。”立云向他轻轻鞠了一躬,接过画样本子。

玉田正s道:“邱师傅,在我看来,你父亲和你都是一等一的匠人,可梁子,还有他女儿连翘,跟你和你父亲不一样。”

此话一说,柏涛、立云和连翘,都震住了,但又同时恍然,玉田知晓连邱二人父辈身世并不难,当年的谨贝子就是内务府造办处的big臣,往事也罢过节也罢,他自然都清楚。

玉田道:“梁子他们做匠人,也许永远做得不会比你们好,因为他们不听话呀!他们的东西,时好时坏,没个准儿,有时候做得完全不对你的意,有时候却会让你big吃一惊:怎么会那么好,巧夺天工!一开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我想了想,有点明白了,因为匠人做的是纸上的,是以遵命为目的的,是别人眼里认为好的,而梁子和他女儿,做的是他们自个儿心里的。纸上的东西再好,也有千篇一律的一天,变不出多big花样儿,可每个人的心不一样,能做出心里的东西,且有本事做得好,毕竟是不一样的。”

柏涛心q极是复杂,玉田的话,他是认的。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梁子和茂cun的区别,正如他在见到连翘的东西第一眼时,捕捉到其与立云的不同之处——今天,这不同之处,全在玉田的话里。

他无法找出准确的一个词来形容这不同,他不知道在西方国度,在离他们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将来的时代,有人会将这不同定义为“工匠”与“艺术家”的不同。他哪里会知道呢,立云和连翘就更不知道了。

玉田的指尖在桌案上轻画:“你们找人做点儿托架和匣子,把连丫头做的这些东西,装裱一下,这事儿就jao你们悦昌来办了。”

柏涛应道:“好,好。”

立云和连翘都僵着,柏涛吩咐立云:“小子,还不快把花儿都接过来。”

立云说:“连姑娘,劳您驾,把花儿给我吧。”

她拿给他。

立云认认真真地用手指在每一朵绢花上丈量,睫毛低垂,不动声s,没有表q,一边量一边默记,片刻工夫便完成了,再将它们包在锦帕里,捧在手中,微微笑道:“好了,多谢姑娘。”

连翘的心慢慢变得冰凉,立云就像回过神来,向她鞠了一躬:“连师傅,您手艺好,邱立云拜服。”

玉田似笑非笑,又似不耐烦,拿起茶喝了一ko。

连翘的眼圈儿红了。连柏涛都知道,立云这一拜,是将他和连翘的将来断了。

悦昌的人离开王府,连翘追了出来,急急忙忙朝柏涛行了个礼,跑到立云面前。

“邱师傅!您等等。”

立云瞅着她,微笑道:“怎么了,连姑娘?”

她被汹涌的泪意催b着,只能硬生生忍,伸出手,像要伸向远处去够一个东西,那东西永远够不到。她将手里捏着的小布囊朝他伸过去:“这是我做的小玩意儿,送给您。”

他当然没有接。

她解释道:“是绿牡丹和黑牡丹,您说过要跟我一起去崇效寺看牡丹,可是没能去成,我就做了两朵绒花。”

她颤着手,那颤抖只有她知道,打开布囊,将两朵绒花拿出来。

立云的眼睛直直盯着这两朵花,道:“连师傅手艺好,我真是被你比下去了。”

连翘道:“邱师傅,我一直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候的q景,您对我真的很好……”她的声音哽咽,几乎说不下去,“隆宗门和白虎殿,原本就是一家儿的,不分高下,请您收下……我的一片心意。”

柏涛发话道:“立云,小里小气,拿着!”

立云摇摇头:“这花,邱立云不配拿。”朝连翘拱拱手,转身走了。

连翘胸腔发麻,双脚像是被钉到了地上,竟是一步都挪不动。

柏涛见立云走得急,只得对连翘道:“他小心眼儿,你别计较,我回去jao训他!”走了两步又退回来,“闺女,不论怎样,自个儿的出路要紧,你得有个数,想好走哪条路,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儿,知道吗?”

连翘听了这话,嘴角cou了一cou。

她回去,萨叔在等着她,他站在西院的门ko,平静地看着她。

“王爷让我问你,你这头发,要不要留长了?现在就给个回话,只问这一次。”

她也很平静,一如以往的坚定,摇头道:“不留,短头发好。”

老萨的嘴角,很缓慢地倾斜了一下。

ce夫的脚踩着地上的尘土落叶,沙沙地响,ce轱辘飞快转动,碾着cun风。

小顺子双手抱肘,小心翼翼地瞧瞧柏涛,又瞅瞅立云。他或多或少有点儿预感,因而觉得非常可惜:邱师傅和那连姑娘,只怕得绷了。

柏涛责备立云,语气严厉:“今天犯什么牛脖子,鼻儿脸儿的,敢跟王爷顶杠,这些年规矩白学了?耍小心眼儿,和连翘一小姑娘斗什么气儿?”

立云没表q,不回应。他看着前方ce夫的肩背,磨得发白的衣服,ce夫就是ce夫,ce夫是没有耳朵没有嘴的,对着他们说什么话都可以,ce夫是只有脚的动物,会跑路就可以了。而他们是只有手的动物,会做东西就可以了。

“知道你别扭,不过,该认就得认。”柏涛继续说,他也看着ce夫,看那双在地上奔跑的big脚。

立云嘟哝了一句:“认什么?”

“认命,”柏涛道,“知道自个儿的根底,才清楚以后该往哪儿使劲儿。小子,你是我看着长big的,我能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不就是觉得自个儿费尽了心思做的东西,不如别人一心两用打发出来的,你心里发着酸劲儿,是不是?”

立云的脸涨得通红:“没有,我只是觉得世道变了。”

柏涛哼了一声:“世道没变,要真变了就好了,梁子和连翘他们这样的人就会有好r子过了。连翘没你想得开,你心里清楚,所以你是守规矩的,你的r子差不了,而她,将来还不太好说呢。”

立云听到这里,转过脸,正视着柏涛,眼中露出惊愕。

柏涛道:“宫里的作坊散摊子没几年,梁子来过一趟悦昌,那时候连翘刚出生不久,他来的时候还带着徒弟,你父亲也在,你也在,但那时候你还小,应该不记得了。梁子当时很落魄,以他的xin子,即便想让我们接济他,也开不了这ko,他混得不算好,手艺虽j,但太过任xin,做的东西不对很多人的胃ko,除了几个老主顾照顾他,但也是饱一顿短一顿。”

立云道:“我印象里好像有这么回事,记不太清了。我爹跟我说过,他挺后悔,说那次以后,再没见过梁伯伯。”

“当年在宫里,两派匠人争斗,太后寿诞big庆,你爹因制物不合圣意,被罚俸挨打,引为毕生之辱,一直怨着梁子,梁子来,其实是想解释当年的事,但你爹没给他机会。梁子明白,如果要投靠悦昌,你爹势必是不会相容的,这样也会让我难做,所以只让我跟他徒弟认了个熟脸,托我以后照看他徒弟生意,然后便走了。他那条路子在那年月没什么出路,为了他徒弟好,也跟那徒弟断了联系,让他安安分分做手艺人,我后来把他徒弟的儿子带到悦昌来,你也知道他是谁吧。”

说到这儿立云已明白是谁,小顺子也忍不住说了出来:“是小柱子!”

那个机灵质朴的孩子,天天鼓着劲儿要学手艺,但柏涛嘱咐所有人,小柱子还没定xin,让他先打好j本功,再说拜师的事。原来他竟然是梁子的徒孙。

柏涛看着立云,目光慢慢转凉:“你心里不ton快,是你觉得可惜,就像你父亲为她父亲觉得可惜一样。梁子一家人过得那么惨,连翘呢,要不是碰到我和你,只怕还在韩家潭给妓女当下人,他们过得不好q有可原,谁叫不按规矩来呢,但这不是因为傻,不是因为他们不怕挨饿挨打,他们只是比我们胆子big,就big那么一丢丢,只想做自个儿愿意做的东西。你们本该可怜他们,最后却变成了嫉妒。今天的 ‘宜夏 ’,何尝不是当年的 ‘第一香’!咱们走的路是条老路,指不定哪天就走不通了,他们走的路,是他们自个儿的,谁知道会走多远呢?你和连翘,钟鼎山林,各有秉xin,怕是有缘无分。罢了,早看清早好,男女之间的事,最怕牵扯不清,互相拖累。”

这番话击中了立云心中最不可说、最不愿触及的地方,他猛地叫住ce夫,让ce停下,硬声道:“对不住,您老先回去,我走几步。小顺子,把big掌柜的伺候好。”

下了ce,他走得很快,胸中如万流奔涌,他苦苦地想,怎么偏偏还是到了这一步。

他是懂连翘的,他明白她,知道她哪怕被搁在世间最惨的境地,也还是会一头扎进去,这q深一往倒不是为谁,只为成全她自己的xin子而已。除非他愿意伸手搭救。他从韩家潭搭救过她,但不能改变她的xin子。

没收下那两朵牡丹,却忘不了它们是多么美,淡绿s与深墨s,那飘曳之姿是清风习习而来,花瓣随时会与之起舞,天真赤诚,无所畏惧,像少女的心。

在她一双手中,在她脑子里,在她心里,存在着一个世界,既清净平和,又动dang壮阔,有许多的不确定,又有许多的确定。而他邱立云深谙世道,却永远做不了她能做的东西,因为他守规矩。

但他坚信自己是没有错的。工匠的本分就是守规矩,守那千百年的规矩,最后让自己也变成那个规矩。

他进不去她的世界,因为他太害怕孤独了,父亲死后,他孤身一人,但从未认为自己是个孤儿,有柏涛的照拂,也有谈得来的伙伴。而连翘,或许梁子一死,于人生也罢于志趣也罢,她彻彻底底成了一个孤儿,从他的角度,那是十分可怕的。他现在就能感So到她那份少有人懂的孤清,而最终正是这孤清会成为上天赐给她的最big的恩德,可它是那么荒寒,光靠勇气可扛不住,还要运气。

他们看似是一类人,却完全不是一类人。

反正他不是她的同路人。

立云茫茫然走着,从内城西北角的王府,一直走到了南城,似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浑当听不见,也不理,不知道走了多久,闻到淡淡的枣花香,一堆堆、一簇簇的香气扑过来,这才醒豁了,前方门楼挑檐尖尖,屋檐重叠,香烟缭绕,却是他和连翘未曾同去的崇效寺。牡丹已经谢了,赏花人也不在,香客提着寺僧揉了牡丹花瓣做的面饼,那也只是cun天的余味了。

立云哑然失笑,又有点想哭,站在此地,为所有的偶然与所有的必然注定,生起一种近乎悲哀的喜悦,近乎解脱的怆然,近乎碎裂的新生,近乎满足的空虚。

“邱师傅!”

声音清晰起来。

立云回头,看到一个挑着担子的big汉,几乎高他半个头,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担心地打量着他。

“你是……刘掌柜?”立云想起了他是谁,

“哎,哎!”对方见他记起,很是高兴,放下担子朝他行礼,“邱师傅您还好吗?怎么今儿个到这儿来啦?是来看花吗?”

立云应付道:“en,是。”

“牡丹花谢啦!”

“是a,谢啦。”

“那您可白跑了一趟。”

“可不,白跑了一趟!”立云随ko说着话,思绪也渐渐理顺,见刘天禄对襟褂子的领ko袖ko一尘不染,整洁利落,裤腿上好几个补丁,但也挺括,鞋子毛了边儿,脸上j气神儿还足,想来r子艰难,仍勉力支撑。他对这汉子生起了佩服,扫了眼担子,笑道:“刘掌柜过得可还好,酱牛ro卖完了?”

天禄笑道:“做得少,所以卖得快,还得靠街坊们照顾。”掀开担子上盖的白棉布,香味长了翅膀,四处乱飞,顿时有路人停步,喊道:“刘掌柜的,牛ro还有吗?”

天禄抬首应道:“卖完啦!”

那人道:“给我点儿汤回家拌面成不?”

“您拿碗过来。”

“得嘞!”那人乐呵呵跑了。

立云微笑着指着瓷盆,酱红的卤汁里尚浸着点儿杂碎,腱子ro却仍剩有一块:“这不是还有吗?”

天禄拿长筷从big瓷盆子里捞出仅剩的那一小块牛ro:“给您带走的。”说着从另一边担子放的砧板下cou出一张油纸,就要将牛ro包起来,立云赶紧拦住,“不能够!我这一路溜过来,就为了吃这白食啦?不成不成。”

天禄几下包好,把ro送到立云面前:“您别跟我客气,我今天还能好好活着,全靠你们这些好人帮忙,请您把这牛ro带回悦昌,让big家都再吃一点儿,我知道,你们不差这一ko,这北平a,也big都兴吃羊ro,南城串街卖牛ro的现在不多!可您今儿要不拿,就会有好些r子都吃不着啦。”

立云十分不好意思,却又疑惑:“这是为啥?”

天禄没多做解释,只笑了笑道:“要出趟远门,这生意得撂下了。”

立云只得将牛ro收下,另一只手立刻就要往衣兜里掏钱,天禄一拦:“给钱就是跟牛ro刘断jaoq,您可想好了。”

立云苦笑摇头:“行,您说了算!”但再怎么也想为刘天禄做点儿什么,灵机一动道,“您怕是也空着肚子吧?咱们找个地方坐坐?”

天禄知他想请客吃饭,不愿立云破费,但又确实早过了饭点,该垫点儿了,就道:“邱师傅还记得我饭铺里那抻面的小子吗?他呀,Gan不了棚铺的活儿,从天棚上摔下来,腿断啦!前些r子Yang了过来,换了个活计,就在前面不远处一家切面铺,您要不嫌弃,咱们去那儿凑合凑合?”

立云道:“那敢q好,正好看望一下小王师傅,那老王师傅还好吗?”

“身子硬朗着,就是耳朵更聋了。”天禄笑道,见立云也不过只在“牛ro刘”吃过一次,却依然还能记住老王父子,不j极是感j。

之前那个路人端着碗来,天禄给他舀了满满一碗酱ro汤,那人喜zhizhi地道:“回家一见开儿,几big枚的面条一下,就根黄瓜,那zhi味神仙也尝不了!”

天禄笑道:“您就是神仙!”

“托您福,今儿我还就当一回神仙,哈哈!”

天禄将担子重新挑起,引立云去切面铺,沿路枣花香越来越浓郁,是崇效寺的枣林正繁花初绽,阳光暖暖洒下,真是夏天要来了!

“牛ro刘”的人,按理都是倒了霉的,可他们脸上还是那么光亮,一点儿霉气也没有,就像冬天的火炉子,亮堂堂地暖,瞧着心里就安定。王big力跟人打招呼,语声还是那么响,而他切面的功夫,真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擀得薄薄的面,几下一折托在左手,右手拿着big刀唰唰几下就切完,双手提着一抖搂,是琴师的弦带着回旋的颤音,霰雪轻雾一般喷腾,有吸去喧嚣的力量。

“猴儿,来个一斤!”

王big力放下手中的刀,抓了面条,用秤盘称了一斤:“big哥,您是带走还是跟这儿吃?”

“借俩碗,就这儿了。”

“得嘞!”面条被扔进切面铺一直冒着re气的big锅里。这一次立云抢着把钱给了,又让big力再给切两斤包好让天禄带走,天禄没客气,bigbig方方地收了,放进了担子里。不一会儿,锅里的面煮得了,立云一碗,天禄一碗,re腾腾的面条就着酱牛ro汁儿一拌,两人就在切面铺外头,顶着槐树荫筛下的阳光,捧着碗站着吃。

“邱师傅,您今儿看着心q不太好,怎么了?”

“没big事儿。”

“哎,就是,有的吃有的穿,还有身好本事,不用愁!”

“您呢,饭铺就这样歇啦?”

“马尾巴穿豆腐,别提啦!一年半载没戏。”天禄笑道。温贝勒虽然暂时没找他麻烦,但这big街小巷,多的是不省心的。有名的两个,一个叫“遛一块”,是巡警,只找拉ce的麻烦,光着膀子拉ce,逮着就罚五角,穿着衣服也不行,得穿警署发的号坎儿,要没有,逮着再罚个五角,所以当面叫“六爷”,背着都叫“遛一块”,遛一趟可不一块钱就没了嘛。另一个则是“雨露均施”,姓侯,人称“炸街侯”,是广安门一带的水霸,也算是天禄的同乡了,是个山东人,霸着几ko甜水井,有一帮喽啰跟班儿,脾气不好,爱骂人,骂得别提有多脏,声量还big,响彻四方,所以叫“炸街侯”,不挑人,连温贝勒也被他炸过几次,谁让你喝人家的水呢?让人弄不明白的,是草奶奶每r送的水,也归“炸街侯”管,但“炸街侯”似乎一次都没难为过草奶奶。总之,巡警,水霸,路霸,挑粪的都有粪头子,作恶起来,花样百出,做小买卖的遇到他们,只能忍气tun声。经过“王八楼”这一遭,天禄算是被“打回了原形”,再糟糕的境况也都熬过来了,这些本不算什么,忍过一阵肚子疼!但要“牛ro刘”重新开张,他知道也就做做梦吧,更何况他的心思还不单单在这一件事上头。

本站不支持畅读模式,请关闭畅读服务,步骤:浏览器中——设置——关闭网页小说畅读服务。

上一章 返回章节目录
耽美 我的书架 轻小说
大神级推荐: 国学| 名著| 诗歌散文| 传记| 文学| 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