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厉家往事(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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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云久在九层高阁上,不知从哪儿搬来一个湘妃榻,此时正靠在湘妃榻上闭目养神,听到属下来回禀,无精打采的眯着眼睛。..

前几日青鸿来找她,说她的身体这阵子调理的差不多,自己要离开一段时间,去清风崖看看叶盈香,正好也找寻一下失散多年的孩子。朱云久没有阻拦,他说完的第二天就走了。

青鸿话少,原本他在的时候还不觉的怎么样,可这一走,就算知道他迟早会回来,但朱云久还是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正在昏昏欲睡之际,一个属下来找她,说一个叫历千崇的人送了访贴。朱云久激动得一下子从榻椅上跳下来,顾不得穿鞋,赤着脚跑到属下面前,抓着他的肩膀来回摇晃,“是真的?崇儿一会儿就要来见我?”

传话的小属下点点头,心里悲鸣一声。还记得上一次楼主摸了楼里一个人的胸口一下,后来不知怎么被忆门主知道了,当天下午那个人胸前的一块肉就被挖下来喂了狗。估计过不多久,自己这两个膀子也要废了……

朱云久正激动不已,没有留意到面前的小属下脸色跟吃了黄连一样悲苦,问清楚了之后飞身掠出阁外。

多年不曾注意过穿戴的她这次竟然找了四五个小婢服侍自己梳妆打扮,将衣橱里的衣裳拿出来一件一件试,一会儿觉得这件衣裳的袖口开的不够大,一会儿又觉得那件的颜色显老,怎么打扮都觉得不够好看。挑了好半天终于穿戴好,却又觉得是不是自己已经老了,会不会被儿子笑话,紧张地难以自持,不安的模样活脱脱像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女儿一般。

被她找来的小婢一个劲安慰劝说,她这才悄悄听进去几句话,尤是不放心,对着铜镜照了又照,比大姑娘出嫁还要紧张。

朱云久原本生的精致美丽,虽然已经年近四十,但保养得当,脸上根本看不出岁月的痕迹。后来遭遇变故,性子也变得疏懒乖戾,喜怒无常,一双剪水般的美目里总是充斥着若有若无的阴鸷,硬生生将她身上的柔美搓去几分,锐气取而代之。

朱云久一席锦衣盛装华贵雍容。翻云阁被打扫的纤尘不染,焕然一新,摆着各种新鲜精致的点心吃食,全都是厉千崇小时候最爱吃的东西。饶是如此,她仍怕不够,担心儿子这么多年转了口味,又让人去外面,把帝都所有叫的上名字的吃食全都买了来,比迎接皇帝都盛大,她自己更是早早就去阁中等着。

整整一个时辰,朱云久眼睛一眨不眨望着门口,面上强自镇定,但眼尖的小婢发现,她手中的帕子早已经被她的手指绞得不成样子。

听无忆先前的描述,他的儿子已经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举手投足间尽显沉稳,然而一身淡然冷定的气魄却让人不敢造次。厉千崇年幼时爱骑马,她想象着一会儿儿子骑着高头大马,风度翩翩来见自己的模样,不由轻轻笑了起来,心中更加急切。

百爪挠心地等啊等,终于到了厉千崇约定的时间,只听一声唱和传来,朱云久整个人仿佛过电一样,身子重重一颤,下一秒就霍然起身,迫不及待向着门口跑去,不待门外的守卫开门,她自己就把门打开了。

门外没有高头大马,只有四个人抬着一顶鸦青色水云纹的轿撵,旁边跟着一个一身绛蓝色深衣的……呃……这么寡淡冰冷的……是个女子?女子手中还推着个轮椅。

第一眼没有看到儿子,朱云久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记忆中的儿子从小活泼好动,小小年纪就敢骑马,最是看不惯那些乘坐轿撵的男人,每每见了都会嗤人家没有男儿气概,白长了男人的身子。虽然他自己那时候还不如一条马腿高。

如今怎么转了性了?

来人轻轻放下轿撵,离奕上前,不冷不热对轿中人道:“到了。”说罢掀开轿帘,将里面的人抱出来放在轮椅上。

落轿下人的那一刹那,朱云久宛如坠进寒冰地狱,浑身变得冰凉,险些一个站不稳栽倒在地。

坐在轮椅上的人面上依稀可见幼时的模样,可再也不是小时候那般意气风发。一头干枯晦暗的灰发在阳光下闪动着刺眼光芒,有几缕已经完全变白,脸色更像是冬日寒雪,苍白到几乎透明,毫无生气。外袍子之下隐约可以看到两条细弱的轮廓,朱云久不确定那两条软踏踏的裤管之下是否还有皮骨。

脑海中突然回想起无忆那日给自己的画。画上是厉千崇模糊不清的背影,头发灰乌乌晕开一片,怎么看都不像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她觉得不好看,就让他重新画一次,谁知他却似有怅然说道

——画多少次都是一样的。

那时候他大约就已经知道事实了,回来却只字未提。

朱云久忽而悲从中来,尖叫一声“崇儿”,忍不住扑在他身上哭了起来。

九黎楼的人此时都被朱云久遣得远远的,周围只有厉千崇带来的人。厉千崇摒退众人,只留下一个离奕,让她先扶着朱云久进阁内,自己则转着椅轮跟在后面。

进入阁内,厉千崇的目光在满阁精致的吃食上一一划过,波澜不惊的面上似有一抹苦涩一闪而过。

盼了这么久,找了十几年,好不容易得到儿子的消息,没想到他竟然已经残疾。朱云久心疼到无以复加,泪水横流,一句整话都说不出。而厉千崇,自打见到母亲的第一眼就看到她手上深刻可怖的伤疤,目光登时涩然阴厉起来。

离奕到了地方,丝毫没有被母子二人的情绪感染,冷冷说了句“我先出去”便兀自往外走,厉千崇此刻却没有心情再打趣她。

“崇儿……”朱云久轻轻抚摸着厉千崇地脸颊,才说了两个字,刚刚忍回去地泪意又卷土重来,顷刻间泣不成声。..

厉千崇眼眶酸涩,默默陪她一会儿,等她哭的差不多了才出言安慰哄劝,过了许久才双双平静下来。

朱云久红着眼睛问:“崇儿,当年娘出府之后发生了何事?你告诉娘,还有你这腿是怎么……怎么……”朱云久目光落在他宽大的裤管下,又是一阵悲伤。

厉千崇并不瞒她,经年往事,重新说起来他已然心境淡然,缓缓道:“当年娘走之后不出一个月,上面就传来爹通敌叛国的消息,一应往来书信俱全。铁证如山,不过几日就坐实了爹的罪名。又过一月,宫中传来定罪书,连同皇上的圣旨,太后的懿旨一起传到侯府。降罪,封府,抄家,所有与爹有关的人全都没能逃过。侯府下人中男人充军流放,女人收入军中做了军妓,侯府亲眷暂时收押狱中听候发落。其他族人三日后全都斩首示众,无一逃脱。”

寥寥数句,将当年那桩震惊天下的叛国大案一带而过。朱云久却是听得心惊肉跳,最后连连摇头,“厉侯此人娘了解。他有时候看起来虽不近人情,但忠君爱国,便是背叛整个厉氏族人也不可能做出叛国之事。”

厉千崇目光闪了闪,随即别向一边,瞳色幽幽如千年古井,看不出心底情绪。

“娘,父亲当年如此冤枉你,害你落得那般下场,你不恨他?”

“我恨他。”朱云久不假思索答道:“但娘不是为他辩解,而是在说事实。你父亲军中出身,性情爆烈,不容背叛是真。然而他忠君爱国,心系天下也是真。他对得起天下万民,对得起帝王江山,唯独对不起娘,和你。娘与他恩断义绝,只愿亲手杀了他,却不想冤枉他。”

“儿子明白了。”半晌,厉千崇淡淡道。

“那你的腿呢?当年你爹答应过我,只要我死,他断不会亏待你。我答应他的做到了,虽然阴差阳错活了下来,可你的腿又是怎么回事?”

厉千崇目光在自己裤管上停留一瞬,唇角牵出一抹阴郁,“娘被处决之后爹的确给孩儿找了大夫医治,但是后来狱中苦寒,爹也身陷囹圄,便没有继续看大夫。”

朱云久眼泪簌簌,又心疼又悔恨。早知有这样一天,她一定不会答应丈夫自废武功再自尽,拼了命去救下儿子来,他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娘记得,当初圣旨公式天下,说的是厉氏族人共计一百八十八人,全部斩首。但若娘没有记错,厉氏族人总共是一百八十九人。”

说到这里,厉千崇眼睛里忽而闪过一抹讽刺,“娘有所不知,未写在圣旨上的一人,是厉千帆。不知爹用了什么法子,全族只保下他一个。”

朱云久听着心中宛如被钝刀子割过一般,同样都是厉府的公子,同样都叫那人一声“爹”,境遇却天壤之别。若非因为自己,想来他也不会偏心至此。到如今一个身强体壮,另一个却只能终日与轮椅作伴。

一念及此,朱云久心中恨意大增,随之而来的还有深深的疑惑,“既然只他一人被保下来,为何崇儿你也……”

厉千崇脸上平静无波,仿佛是一个毫不相干的局外人一般,缓缓说道:“我本已生还无望,便也不再多做打算,在狱中等死。不想行刑之日爹买通狱卒来看我,还带了酒菜,说与我同吃最后一顿饭。我不做他想,谁知那喝了之后没多久我就七窍流血,不省人事。浑浑噩噩中,我隐约听到爹吩咐狱卒,说我已经死了,左右也是废人一个,让他们将我拉去乱葬岗。”厉千崇说着唇角溢出一抹讽刺,堂堂护国大将军,纵然落魄至此,也总有一两个人念在昔日神威听从他的话。

“我不知自己在乱葬岗待了几天,只知道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厉千帆就在乱葬岗拼命挖我。那时候我已经是废人一个,口不能言腿不能行,除了意识尚存,其他的与死人也无甚分别。千帆将我带出死人堆,我这才活下来。世人都知厉大公子已不在人世,我从此也甚少抛头露面。”

朱云久听得发愣,原来他并非没有救他,只是时机晚了一些。这样一想又不由心有余悸,若当初他没有送去那顿酒菜,若当初他晚了几个时辰,若当初他因为嫉恨自己不再为大儿子筹谋,若当初乱葬岗中没有厉千帆去找寻……环环相扣的计策,她的孩子是多么不容易才活下来,若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差错,她今日都不可能再见儿子。

“好孩子,娘以后会保护你的。给娘一点时间,娘一定能让你正大光明行走于世!”朱云久怜爱地抚摸着历千崇的脸颊,纵然他已经成长为一个大男人,在她眼中始终都是需要自己保护的孩子。

“若想我光明正大,势必要先给厉氏翻案。”厉千崇摇摇头,眼中忽而闪现一丝精芒,“这恐怕不用娘费心了。”

朱云久诧异,“何出此言?”

“孩儿的人前几日在第戎看到了熟人,娘猜猜是谁?”

“熟人……第戎……”朱云久联想到这些日子听来的消息,细细思索,不多久豁然抬头,似有些不敢相信问道:“文相?”

厉千崇点头,“正是文相。孩儿这些年一直在暗中盯着他,当年便是他栽赃父亲通敌叛国,害的侯府倾塌,厉氏全族被诛。没想到时隔多载,他竟然与第戎那便越发亲厚了……”

“果然是他。”朱云久的一双美目幽然凌厉,“说起来,当初娘被逐出侯府一事也与他脱不了干系。如此正好,新仇旧恨,咱们一起来算。”

厉千崇苍白的脸色宛如鬼魅,眼中仿佛闪着地狱的幽冥之火,幽森寒凉,一字一句轻轻说道:“以其之道还施彼身,这一次,我要让文敬良自投罗网。..”

朱云久望着这张酷似其父的脸,猛然想到另一个人,心中一沉,急急道一句“不好”,说着就要起身唤人,被厉千崇叫住。

“娘怎么了?可遇到什么急难之事?”

“不是娘有急难,是你弟弟!娘不知道是千帆救了你,只以前以为你不在人世了,恨极之下对千帆下了杀手。现在那人就在第戎,千帆恐怕还不知情,娘要赶紧着人将那人带回来,再晚了恐怕就来不及了!”

“那便来不急吧……”厉千崇伸手拉住他慢条斯理道,脸上一片风轻云淡,只有一双褐色的瞳仁里染上一抹诡谲古怪的兴奋,仿佛风暴来临前昏暗的天空,一个字一个字说的极是缓慢而清晰,“这一次,我本就是要他再也看不到这世间的阳光……”

厉千崇的唇角勾出一个残忍的笑容,远在千里之外的人仿佛被这笑容吸引着一样,正朝着那要命的泥潭一步步走去。

……

漆黑的苍穹无边无际,墨一样的浓黑绵延万里,几乎要将大地吞噬进去。夜幕之上独有一弯月挂在天边,周围散发着清冷幽凉的光芒,看起来摇摇欲坠。

厉千帆从驿管出来后先将身上可以当的东西当了,随后去买了一些可以放的住的熏马肉,又买了一些轻巧但锋利的袖箭放在身上,这才重新向着菜园出发。

前两次来的时候都有许多农夫模样地人在里面,这回一个人都没有,浓重的夜色之下寂静无声,只有时而掠过头顶的夜枭留下一声粗哑的鸣叫,显得愈发寂静诡异。

厉千帆凭着记忆寻找方才那两人消失的入口,有了上一次的教训,这回他走的格外小心。手中随时捏着一把袖箭,以备不时之需。

菜园被分成两块,一块种着萆粟,另一块种着蓟芥。两块区域的交汇之处便是菜园的腹地,也就是那两人消失的地方。想必是有什么机关,但厉千帆在原地站定,也许是有碍于夜色干扰了他的视线,第一眼望去竟没有丝毫不妥。

厉千帆将身后的铜剑抽出来,拄在地上一点点敲打探查,因不清楚四周是否有他们布置的暗哨,不敢发出太大动静。

地和普通的土地没有什么区别,厚重的土壤之上生满了浓密的萆粟和蓟芥叶子。厉千帆挥剑砍去一些,露出大片灰黄的土壤和几块不起眼的小石子。

厉千帆目光落在上面,数了数恰好七颗。这些石子都是最普通的灰石,在外面随处可见,相互之间的排布弯弯曲曲,总让人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厉千帆站起来离得稍微远一点,这样一看,七颗石子恰好排成一把不太规则的勺子形状,不知是有意还是巧合,似乎契合了北斗七星。

厉千帆蹲下身去用剑尖挨个戳了戳,石子虽之而动,他甚至将其中几个抓起来拿在手里故意撒向一边,周围却并不见异样。

莫非机关另在别处?厉千帆心中有些着急。已经耽误了一些时间,再拖延下去,兴许自己进去地时候那人已经离开了。

这样一想,厉千帆不由又有些焦躁。一脚踢开地上剩下的石子,谁知脚尖划过地面时磕到一块硬东西,刚好在其中一颗石子下面的土壤之下。

那东西被他这样一踢纹丝未动,但角度却向另一边倾斜了几分,厉千帆正想蹲下身子去看,冷不防面前的土壤陡然移动,露出一个三尺见方的地下入口。

从菜园的这头走到那头少说也要走半个时辰,这样大的菜园中竟然只开了如此小的地洞入口,机关还设置这般隐秘而微小,若非他亲眼看到那人的消失之处,想必来十次也不会找到机关所在。

厉千帆深吸一口气,试探着下了地洞,刚下到底,头顶几颗泥粒簌簌落下,伴随着一阵草叶莎莎的摩擦声,入口重新被封死。

狭长幽暗的地道半个守卫也没有,隔几步放一个小火把,厉千帆轻轻行走在其中,只能偶尔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古怪动静,分不出是什么东西发出的,更分不清声音的来源。

甬道七拐八绕,岔路极多,一个不小心就走错了方向回到原处。厉千帆从里走了许久,终于明白为何此处一个守卫也不设了。

不知是哪一位工匠设计的甬道,看似四通八达,然而真正走的通的只有一条主路,想必是通往甬道的核心之处。而剩下的许多岔路,每一条不管有多远都是死路,非但如此,在岔路的尽头都豢养着不同的毒虫。

厉千帆有幸遇到几个,其中一条指甲盖大小的虫子,不知被喂了什么毒,通体泛着蓝莹莹的幽光,身下生着细密的腿,蜈蚣一样数也数不清,只能看到两边的腿皆是五彩斑斓,看着就令人头皮发麻,遑论被它咬上一口,兴许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类似于这样的虫子在每一个岔路尽头都有,形态千差万别。这些毒虫极为灵敏,平时蛰伏不动装死,当感觉的陌生的气息出现,立刻兴奋地朝厉千帆爬过去,速度之快险些令他措手不及。

也幸亏厉千帆身上随身带着祈绣给她的避毒囊,奇怪的味道让毒虫有所顾忌,不敢追的太急太紧,有些甚至不敢偎边,厉千帆这才躲过去。

除了毒虫,另一个让他心有余悸的便是甬道巧妙的传音。在里面走了许久,他终于明白那些无从查找的怪声从何而来。

当初设计甬道的工匠在石壁上安了许多回音筒,从这边岔路发出地声音经回音筒层层传递,不多久就能从另一边甬道听见。厉千帆有几次为了躲避毒虫上身脚下不免快些,无意中发出几声明显的脚步声,当自己出现在另一处甬道中时恰好声音被传过来,听得一清二楚。声音最终传往何处不用想也知道,就是不确定他们是否能听到,听到后又会如何应对。

有了毒虫和这般刁钻的设计传,寻常的不速之客恐怕根本不会有机会接近核心所在,偶尔一两个有幸躲过毒虫的,只怕还要面对核心的层层守卫来个瓮中捉鳖,那时候不知又有什么等着自己。

如此有效而省力的法子,也难怪一个守卫也看不到了。

走了大半天,周围岔路渐少,主路与岔路泾渭分明,没过多久就见到前面火光大盛,隔着一道石墙拐角,另一边隐约有人影投在地上,一动不动。

到了。

厉千帆敛气凝神,袖箭一滑贴在腕上,放轻脚步鬼魅一样过去,轻轻躲在石墙后面一出凹进去的隙道中,悄无声息听着石壁另一边的动静。

此处已经没有设传音筒,厉千帆将耳朵靠近墙壁,另一边果然传来两个人的对话,听声音一粗一细,其中一个人的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正是先前在树林中看到的消失在菜园腹地的公子。

只听里面另一个声音先说道:“公子年少,但处事老练,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颇有令尊当年的风范。假以时日,恐将青出于蓝啊。”

那位公子闻言哈哈大笑,谦虚说道,“将军谬赞了,说到底晚辈还是承蒙将军垂青,否则仅凭晚辈一人之力,如何能担此大局?晚辈在这里谢过将军了。”

将军?第戎的将军说起来不少,律图加就是其中之一,就是不知这是哪位将军了。不过能见到这位公子的,想必身份也不会低了去。

那边说着好像真的拜了下去,厉千帆听到墙后面一连串“使不得使不得”,心中冷笑连连。

有的人生来两副面孔,做戏的本事真乃家学渊源,若非今日亲眼一见,恐怕到最后他也看不清那隐藏在暗处的真面孔。

谁能想到一个镇日流连花柳之地,一事无成,对人喜好只看容貌的好色浪荡子,私下里竟然是一个心思活络,手段利落,帮助父亲背君弃主的“能人”呢?

文于归,看来此人能娶到当朝太后最宠爱的公主的驸马爷根本不是面上看起来那样万般不靠谱。父亲在明吸引注意,儿子便在暗中两边联络,除了太后,还有公主牵扯其中,不知还有没有其他人也参与进来,意图染指中洲大好山河。

来回几句寒暄过后,两人终于进入了正题。

“令尊有勇有谋,德才兼备,这些年虽然万人之上,却终归屈居一人之下,再加上当年有厉侯在,一身才能不能施展委实遗憾。不过好在,令尊能等能忍,我们的计划中厉侯已经除去,如今,终于要进行第二步了。”

文于归颇为赞同,“说起来还没有好好谢过将军。当年有厉侯在,父亲处处掣肘,便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也难有作为。幸得将军暗中相助,那个叫李庆的文人功夫极好,连厉侯爷本人也没看不出来那些书信是其实是别人模仿书写的,一口认定就是朱夫人手书,二话不说处置了。我与父亲原本还以为厉侯爷会顾及夫妻情分纵容包庇,为此还好下一番功夫,没想到竟然如此简单,哈哈哈。”

厉千帆站在原地,只觉得身子如坠冰窖。当年兄长的娘亲出事时自己在外面,回去后朱夫人便已经不在人世。府中人连同父亲在内,都对此事讳莫如深,他也是后来才断断续续知道,朱夫人与外面人有书信往来,用词暧昧隐晦,被爹发现,铁证如山辩无可辨,这才一气之下将其处决。

关于朱夫人的出身他也略有耳闻,听说年轻时只是一个普通的江湖女子,练得一身好武艺。后来不知怎么回事,朱夫人惹上仇家,为了躲避仇家追杀,慌乱之中竟然躲进平罗关军营。当时父亲正在平罗关领战退敌,敌众我寡,父亲几次出战都未能镇压住。朱夫人听说后自告奋勇献上妙计,父亲果然大败敌军。以后朱夫人得以留下,女人不能上战场,朱夫人便每每都为父亲筹谋献计。久而久之,二人沙场生情,顺理成章结成姻缘。

当听到朱夫人与外人有染时厉千帆震惊至于也起了一丝怀疑。她在侯府治理有方,待上待下谦和柔善,对他也是真心疼爱,倾力教导,自己从不因自己非其亲生而有所苛待,他几乎拿着她当了自己的娘亲。这样一个人,怎么会与外人有染。

当年之事,父亲对自己也是三缄其口,他原以为是此等家丑父亲没脸提起,今日总算明白,这一切,竟然是文敬良所为!

好一个文相,为了压倒父亲一头,竟然朝着无辜的妇人下手!厉千帆脸色宛如冬夜落雪,倏然寒冷。

不过有一点他不明白,处处掣肘文敬良的是父亲,为何他要对朱夫人下手?很快,墙后面的两人就给了他答案。

“将军,说起来晚辈还有一问,还望将军能为晚辈解惑。”

“公子请讲。”

“当时朱夫人已经伏法,厉侯爷几乎动用了所有势力将书信等一应证据捂死。我与父亲也是没想到他竟有此能力,将军知道后立刻通知父亲中断原计划,这又是为何?”

“公子有所不知,那些信明为朱夫人与外人有染的暧昧之言,实则另有玄机。那是我第戎的秘法,将其浸在水中泡上片刻,信中隐藏的字会重新显出,字字句句,直指厉侯爷通敌卖国。那时候老夫不知厉侯爷是否看到这些,只能让令尊按兵不动,以免惹祸上身。”

原来如此……他们竟然通过朱夫人之手,让这份伪造的证据顺理成章变成真的!事情若成,厉侯爷罪证坐实,万死难辞其咎。事败,毁去的也不过是一个跟他们毫不相干的女子的名节。一箭双雕,无论哪一种结局,他们都可以把自己撇的一干二净!

那一年,厉府的门楣被千夫所指,帝都上下血流成河,枭首行刑的宫门广场一片猩红刺目,至今十年过去,边角的砖缝中依旧能看到残留的暗红血迹。城外的乱葬岗中堆尸如山,三天三夜都没清理完。夏季炎炎,尸体发烂发臭,引来无数蛇蚁蚊虫,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个没有头颅的尸体被啃咬成枯骨。永远也不能忘记,这些人中,有他的叔叔舅舅,祖母婶娘,小时候他们都曾抱过自己。厉氏族人一百八十九人,只有他与兄长活了下来。

厉千帆躲在黑暗中,心头越发冰冷,脸色沉如鬼魅,一双褐色的双瞳翻卷着滔天恨火,不知用了多大的定力才生生忍住除去杀了这两人的冲动。

好。好。今日歪打正着,既然被他听到,便是堵上自己的性命,他也一定会让他们付出惨痛的代价!

幽幽人语声再次传来,凭白带上一股令人心寒的冷气。

文于归问:“后来将军又是如何令那些书信重新流传出来的?”

说起这个,对面那人语气不觉也带上几分疑问,“不瞒公子说,此事并非老夫所为,老夫也是满腹疑惑。”

“不是将军做的,那还能有谁呢?”文于归轻声呢喃。

“此事已过去多载。公子也不必过多纠结。倒是眼下的事情该多上心了。”

文于归颔首赞同,“的确,如今太后重病,恐怕撑不多时。父亲那边正在紧锣密鼓筹备,中洲没有了厉侯,再强的军队也要打个折扣。只等比萧帝早一步拿到太后手中的兵符,咱们便可以高枕无忧,不知天极如今情势如何?”

将军笑笑,“第戎的兵器已经输出到各个属国,天极两个皇子如今势均力敌,手中没有兵权,唯一可以号令千军的皇上又在病重无法发号施令。只等国丧期一过,属国惦记瓜分天极必定与其开战,待他们两败俱伤时再让令尊帅兵一举攻下,届时中洲也只剩空壳,我们一箭双雕,平分天下!”

“如此甚好。明年的今日,想必便是你我两国永结秦晋之好的日子了,哈哈哈哈!”一声清脆的碰杯声响彻石室,将军忽然冷笑一声,目光如电朝着石墙的方向看去,略显阴魅的声音悠悠飘来。

“阁下听了这么久,心头之惑尽可消了?”

这句话过后,石室中的空气陡然凝固,静可闻针落地。墙壁上火光幽幽闪动,在地上投射出一个个被拉长放大的影子,石像一样纹丝不动。

厉千帆心中一沉,随即恢复常态,清俊的面庞上挂着从容沉静,闪身出了隙道。

有些事情用不能一直躲着,一路走到今日,如果退无可退,他至少还能勇往直前。

没了石墙的阻隔,另一方的石室中火光大盛,将宽阔的地下议事厅映得如同白昼般明亮。十几个蒙面守卫分列议事厅门口,身配长剑,一动不动。没有主人的命令,他们甚至连眼睛都不曾眨过一下。

议事厅中央对坐两人,文于归看到厉千帆时如同看到鬼魅,脸上的血色和笑容瞬间褪去,豁然起身,瞪着眼睛指着他,不可思议道:“你,你是,怎……怎么会是你!”

厉千帆好整以暇笑了笑,直直盯着他,“多年不见,文公子别来无恙?”

文于归浑身都哆嗦起来,厉千帆站在火把旁边,一半脸被照的惨白,另一半则隐没在黑影中,一双褐色的眼瞳幽冷锐利,散着森森寒意,殷红的唇角挑出一抹虚无缥缈的诡异笑容,仿佛来自地底的鬼魂。

文于归吓得面无人色,不由往后倒退了两步,声音都变了,“厉千帆,你竟然没死!”

“怎么呢?我死的时候你可是在一旁看着的啊。”厉千帆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慢条斯理说道,“我的头不是正好滚到你的脚下吗?就在那儿……”他突然抬手指了指文于归地脚边,后者尖叫一声,立刻跳起来。

这个时候,一直背对着厉千帆坐的将军突然开口,口吻中带着戏谑和不屑,“青天白日,公子又何必吓唬人呢?”

厉千帆皱皱眉,脸色一变恢复常态,冷笑一声,眉宇间带着淡淡的嘲讽,“厉某从不唬人。”他着意加重了最后一个字,言外之意文于归不是人。

“文公子,厉家竟然有漏网之鱼,看来令尊需要好好排查一下了。”

文于归此时缓过神来,脸上已经挂起一抹阴狠,死死盯着厉千帆,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是该好好排查一下了。”

厉千帆转了目光,落在一直背对着他坐的将军身上,“羌耶将军,这般吝啬一见吗?”

那人笑了笑,“厉公子从中洲远道而来,只身蛰伏第戎,还寻到我这大本营中来,听了几句话就猜到老夫身份,果然聪敏。但有句话,不知公子听过没有。”

厉千帆没有说话,淡淡看着那人缓缓起身,一边说话一边转过身来,“那句话是说,天妒英才。”

话音刚落,羌耶的脸也恰好呈现在厉千帆面前。

厉千帆瞳孔一缩,脸上的淡然褪去几分,“是你?”

------题外话------

下章预告:面前这个人,不久之前还躺在床上不省人事,这会儿站在这里,苍白瘦弱,老态龙钟,甚至因为旧病而显得有些狼狈,但他只是轻描淡写扫了一眼,目光锐利凛冽,那与生俱来的赫赫龙威立刻让人不得不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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