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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秦维桢记得年幼时,父亲带他来金陵的路上,总爱念这句诗。当时二人身在旅途,心在江南,而如今,他人在江南,思念父亲。母亲早逝,父亲一直未再娶,或许是斯人永逝,心已冷却,或许是满怀愧疚,再无他念。多年来父子只分开过两次,第一次是他十岁时去武当山小住了一个月,第二次便是这次来金陵。梅家突生变故,他身无长物,却也不好坐视不管,丢下焦头烂额的梅家父子一走了之,前日父亲忽然来信道自己已动身来金陵,要他在御剑山庄中等候,这信写在寿宴之前,收到信时他老人家已在路上,再过几日就会知道梅家巨变,有所警觉。他隐隐觉得父亲当年激流勇退之事另有隐情,此事背后迷雾重重错综复杂,他疑窦丛生,却也隐含期待。青衣人那句“后会有期”不知何时才能应验?那人究竟来自何方,意欲何为?
“少爷,”月白端了一杯清茶过来,“我刚刚去过梅府,全家上下还是怏怏不乐的,听说梅家已经把出城的道路都派人把守,整整两日了,梅小姐音信全无。梅公子说那刺客一定有帮凶,八成是要挟梅小姐为人质,让梅家不敢轻举妄动,可怜素馨急得两天不吃不喝的,只顾着磕头拜佛保佑她小姐平安归来。”
“梅小姐不会武功,那人看着眼高于顶,不像是会欺凌弱小的人。我看倒不必如此担心。”
“那人气势汹汹的,一上来就把梅家烧个精光,十有八九是来寻仇的,谁知道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秦维桢略觉烦闷,掀开窗户,绀香时节,晨曦初露,客栈楼下的早餐铺子刚刚开张,街边热气腾腾的灌汤包,八宝粥,五丁包和松子烧卖新鲜出炉,引来一群流口水的孩子和慢慢摸铜板的孩子他娘,客人如织,生意正好。他观望着这拥挤不堪却又弥漫人间烟火的小巷,面色渐渐和缓,这天气不错,不妨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正待唤月白拿纸笔来,熙熙攘攘,雾气蒙蒙的小巷中显出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一身褐色短衣,挽起袖子,手里捧着几个包子一罐浓粥,匆匆忙忙低头赶路,倒像个大户人家出来采买的小厮,一闪身就进了客栈的门。他眉头一皱,这郝师傅不是已经回杭州了吗?怎地还在金陵?他这身打扮又是要来见谁?
他叫来月白,嘱咐了几句,月白下楼后不到一会儿就回来复命,“掌柜说那人昨晚才进的客栈,房里还有一个青衣人,已经住进来五天了,一直待在房里不出来,没见还有其他人。”
说罢对着左墙一指,怒了怒嘴。
秦维桢挪到墙边,所幸客栈是木质的,两间客房之间只隔了一层薄板,他寻到一处木板接合的缝隙,拿起一个空杯子放在上面,杯底贴着墙壁,耳朵贴着杯口,隐约听到一个年轻爽朗声音含着戏谑之意。
“郝雁奴,我让你去放火,你倒还拐了个大活人回来,顺手牵羊是不是?”
“当时起了火,她一个人冲进花房去救一盆花,被烟呛晕了,下人们都跑了,其余人又都被你引到后院去了,只能是我救她了。”
“你救人可以,可干嘛非要把人带回来?眼下梅家上下到处寻她,我们哪里都去不了。她一个弱女子,杀了你又舍不得,藏着又是个麻烦,难不成你想要我直接上梅家给你提亲?好正大光明的留着人家?”
“咳咳,我已经找好出城的路了,今晚趁夜就走。”
秦维桢听了赶紧让月白去梅府报信,好让梅世英赶来救人。月白走后,他一个人留在房中,隔壁二人再无动静,直到正午才听到一声开门声,门缝里一看,是郝雁奴一人空着手出去了。他在窗前干坐了一整日,听巷子里从热热闹闹到冷冷清清,看人潮从络绎不绝到稀疏萧条,到了傍晚也不见月白回来,天边那一轮红日渐渐隐落,落霞泣血,他的心也跟着渐渐沉了下去。正暗怪自己轻率遣了月白一人回去报信恐生不测,忽然远方残阳里显出一个黑影,越来越近,竟是一只鸟儿正对客栈方向而来,扑愣愣进了窗户降在自己轮椅扶手上,状似喜鹊,青身白尾,也不怕人,一双白色眼珠盯着自己滴溜溜乱转,一张白色小嘴探过来轻啄了一下自己的衣袖,秦维桢忽然想起《山海经》中那只名叫青耕的鸟儿,“可以御疫,其鸣自叫”。再低头细看,它脚边绑了一截纸条,取下来一看,“明日巳时,寒山寺内。只身前来,救月白命。”字迹工整,力透纸背,言简意赅,字字惊心。
那青耕见他阅了信面沉如水,深表同情,小脑袋挨过来蹭蹭他的手指,振翅而起拍拍他的肩膀,极为伶俐的表示了个“后会有期”的姿态,潇洒的一扬头,敏捷的一转身,一眨眼的功夫化为一个小黑点,奔日而去。
秦维桢一夜未眠,第二日一早雇了客栈的伙计送自己去城外的寒山寺,远远的看到寺外的一角破墙烂瓦,便让伙计停步,自己慢慢摇着轮椅向前独行,那伙计怔了怔,仍是有些不放心道,“秦公子,听说自十多年前那里面住的老和尚圆寂之后,那庙便一直闹鬼,多年来无人敢去,已荒芜多时了。你一个人还是小心为好。”秦维桢顿了一下,回头对那伙计安抚地一笑,“多谢你提点,但此趟我非去不可。”
他三岁丧母,第二年爹爹便收养了月白给他做伴,那时他孤僻的很,整天板着一张冷脸,月白比他还小一岁,却每日笑呵呵的不知人间疾苦,也不怕他的脸色,缠着他喊“少爷哥哥!”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他,掏心扒肝的对他好。十岁后他断了腿,坐在床上,脾气大坏,把屋里的东西都摔了个粉碎,月白突然间就不聒噪了,默不作声的把一地的碎片捡起来,换了新的来,把屋子收拾的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天气好的时候就推着他出去转转,遇到哪个不长眼的敢笑他就冲上去跟人打一架,平日里搜肠刮肚的搜集笑话哄他开心。
时光荏苒白衣苍狗,身边只有这么一个人一直守着,不离不弃,亦仆亦友。他艰难困苦的时刻,月白未曾缺席过,如今这人性命攸关的时刻,他又岂能置之不理?好在并无山路崎岖,也并无凄风冷雨,他一路慢行,那陈旧破落,红漆斑驳的庙门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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