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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魔们雇来的仆从都是通过精挑细选的,他们均各有所长。这个车夫就是明证之一。他熟识从都城到乡下的每一条路,也相当清楚桑提庄园所在的位置。到达那里,对他来说是轻车熟路。
严昔坐在微微摇晃的马车上,掀起帘子,看着忽明忽暗的乡间小路。越往深山处进发,路旁的煤油灯越发稀疏。灯柱的底部没少碰到马车车轮,总是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每一下都足以把严昔震到车厢座位的正中央。前方的山峦像沉睡了两百年的巨妖,随时都有可能掀翻地皮,挣扎着起身。
已到了山脚下。茂密黝黑的森林,盘踞在整座山上,只腾出一条羊肠小道,像是蛇发女妖的头路。马车已经上不去了。车夫只好停下,向四下里张望。无人迎接。他不禁纳闷:一般富豪不是都会派家仆在庄园附近等候来客的吗?
“小姐,大概是那位先生家的侍从还没到这儿吧。我们是不是应该在这儿等一等?”
车夫跨下马来,弓着身子,低头转向正要下马车的小姐,问道。瞥见马车阶上的双脚,他才发现这趟行程中根本没有往常陪同小姐出门的女佣,小姐不是被搀扶下来的,而是自己走下来的。被好奇心驱使着,他偷偷朝上方瞄了一眼,取代陪同女仆的,是一个装有双拐的大箱子,由小姐提着。
车夫正要伸手接过那个笨重的箱子。“不必了。您就在这等着我。等我出来了,您再把我载回去。今晚风大,如果您觉得冷,大可以坐到马车里歇歇。您只要离开时弹弹坐垫上的灰就行。”
马车夫自然不敢坐到马车里去。他就站在原地,战战兢兢、毕恭毕敬地目送小姐往山坡上走去。
严昔支起手提箱上的双拐,把它们深深插进羊肠小道两侧的深棕色土壤里,自己往前走一步,再把它们拔出来,继续往前走一步,再把它们插进泥里……就在这样的循环往复中,月亮以不可见的方式爬高了。她翻过了山头,到达了另一边的山脚。那儿之后就没有泥土了——它们全被石板大道给掩盖了。
于是严昔收起双拐,经她一折叠,它们竟成功地伪装成了箱子边缘的两条装饰。她重新提起箱子,迈开大步走向桑提家宅邸的大门。这次她把最舒适的运动装穿在了外面。
一反山中的死寂,屋内亮堂如昼。严昔的眼睛一时无法适应。桑提先生友好地前来迎接她,甚至想张开双臂去拥抱她,但最终还是碍于礼节而克制住了。看来他是有什么喜事临门。连管家先生也在一旁笑脸相迎。他在主人吩咐前,就走来,要替客人接过箱子,但被严昔婉言拒绝了。
“非常抱歉,我想这样可能有些失礼。但是,你看的出,今天我们家遇上了多日未有的幸事,我简直要乐疯了!我年迈父母的身体终于有了大好转,他们到乡下疗养去了,要一个月才回来。”
“祝福你!这就是你说的‘惊喜’吗,詹姆斯先生?”为表示礼貌和一定的亲近,严昔特地在句子后面加上了对桑提的昵称,她希望这听起来不会太生硬。
“不,这不全是。严,你说过你喜欢在晚上独自拜访你朋友家,还要在晚上的山中探险,苦于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不过现在你做到了——我的山中小宅还算让你满意吧?我和你叔叔婶婶一起,特意一起策划了这次‘探险’,他们还很体贴地为你安排了一个熟路况又老实可靠的车夫。他们对你真好,好到我都有点吃醋了。我父母在我14岁时,把我和同伴放进了一片野林里独自生存14天,那可真是吓坏我了。”
“哦,十分感谢。我想他们只是为了锻炼你们,不像我这样,是‘温室的花朵’。”严昔瞥了一眼厅堂长桌上的泛金餐盘与各色食物,回忆起了她在藏书室的金色阳光下,在各式各样的书面前对桑提一个人说的话,还貌似是在介绍自己画的兔子和蛇(它就是被烧图书馆中的标记,这一点当然并未透露)之后说起的。
这当然是有意而为之。“兔子和蛇”真是容易把自己包装成单纯幼稚的小孩,这让她屡试不爽。没想到谎话真派上了用场。那天是她让贝姨调查桑提和可赛两人的一周以后。紧接着,她就命贝姨制作了这个箱子,她事先试过好几次。不过,两个魔鬼也参与了这谋划,这真是一头雾水。
“话说,你千里迢迢地跑来,为什么要提着一个笨重的箱子来?”桑提先生问道。严昔的思绪已经转了好几圈,但钟摆终归只晃了一次。
“首先,这里离我们家不足百里,”严昔先嗲着嗓子,之后又恢复了正常,“其次,回去的路上会冷,我又不知道该带些什么衣物,所以就自己拎了一些过来。又怕忘了,所以就自己拎在手里。”
“没关系!我的管家和仆人都会提醒你的。况且就算你忘了,也大可在我这儿带几件避寒的衣物回去。”
“不,谢谢你的好意,詹姆斯先生。叔叔说还是不要麻烦别人的好。”
桑提看着她单薄的运动外套,笑着点点头。在夸赞严昔一番后,他请严昔入座小搓一顿。席间又谈起了自己的父母,表示这已经是他们疗养的第三天了。他十分寂寞并想念他们,但又不好意思去打搅他们。正好严昔这几天没有夜宴安排,就与她的叔婶商量着,以她喜欢的方式,把她请进自己家来。这期间,严昔的一只手始终托着手提箱的一边。箱子就搁在双腿上。
宴饮毕,桑提热情地邀请严昔到他的书房一叙。严昔来了兴致,紧抓手提箱的带子,站起身来,让桑提领着,走过穿堂,经过无数个镂空门廊,去往书房。房间隐得极深。一路走去,灯火通明,却无一仆人相随。除却他两的脚步声,唯有一片虫鸣。
严昔食指与墙面若即若离,移动着,并且故意面朝着庞大的书架,让自己的身影倾斜,投射在左侧满架的精装书上,像一只张开的大手,笼住那些考究的封面,在上面涂了漆。门不出意料地在她身后紧闭。严昔的身体绷直,双耳贪婪地吸收着此时传来的一切声音。一步,两步,那双裹在高筒靴里的脚悄然接近。尽管很小心,但无法避免地发出摩擦声。
严昔的眼珠来回转动着。刀,刀,刀。啊,找到了。身后的灯光递来一把短刃的身影,它逼人的寒光在深影的河流中浮了上来。
从未脱手的箱子要派上用场了。在寻找利器的同时,严昔也在寻找着某个看不见的缝隙。在箱子的手提带两头,有两个金属纽扣,看起来是用来钉带子的。但左边那个实际上是一个筒塞,只要严昔将她食指指甲插入其上的孔道里,它就会立即向前推进——这是专门为她的食指指甲所配备的钥匙缝。然后,严昔的食指就沾满了由筒塞挤压出来的特殊“酒精”。这种溶液有着惊人的蒸发速度,能迅速抽走食指指尖的大量热量,从而找出掩在雪白墙体或地板下的暗道。
严昔想过,这面墙应该最接近一楼外墙,而外墙后就是庄园尽头的深山。在暗杀者的最隐蔽的房间里,很可能就有埋藏尸体的暗室或者供自己在被逮捕前逃脱的通道。根据手指上极凉的温度判断,缝隙背后应是有很大的空间的。
现在,无言的短刃距离她仅有几塔尔远了。它的主人也是缄默的。严昔猛地从箱子的一个孔隙中抽出一把银质的刀柄,转身借助惯性朝桑提的胸膛甩去。
“其实这把刀本来就是用来‘屠牛’的。”
严昔把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桑提冰冷的肉体上。那双原本含笑的棕黑色眸子此刻正灵魂出窍般盯着天花板。严昔忽地爬起,顺手拔出深深刺入的餐刀。
好像没必要找出那条缝。想不到人的本能还能激发出那么大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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