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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俗不可耐
头天晚上在唐家喝得太多，潘叙仁第二天早上醒来还有点晕乎乎的头痛，恹恹吃了一碗白粥，他换好衣服从诊所楼上的居室慢慢地踱下楼。因为托沈峻登了广告，他想着应该告知和感谢一番，便打电话到报社里请沈峻一起吃晚饭。六点来钟，潘叙仁关上诊所的门下楼坐上他那辆簇簇新的黑色钢丝包车往约好的一湖春饭庄去。街上正是开始热闹起来的时候，潘叙仁不住地拿眼睛去瞄来往的人力车上坐着的那些艳妆女子。因为他打扮体面倒也时时有眼风飞来，可惜他只是消磨路上的时光并没有进一步行动的打算，辜负了不少美意。到一湖春没一会儿沈峻便来了，潘叙仁高兴地招呼他坐下，眉飞色舞地说：“锦鹏兄！我在你们报上等了这么久的广告，终于办成了！”
沈峻笑笑：“难怪你要叫我吃饭，这顿是该大吃你一顿！”
“哈哈哈哈！随便点！”潘叙仁大方地把菜单推到沈峻面前，“醉虾是该吃的！还有糯米藕！再没有比他们家的更好吃的了！”
沈峻把眼光从下往上一扫，点了个油焖笋和八宝鸭。等着上菜时沈峻问：“是那个冤大头上了钩？”
“怎么能这么说！人家那是捐助慈善事业！”潘叙仁不以为意地瞪着沈峻，他原本就生了个圆圆脸庞、戴着个圆圆眼镜，再把一双不大的眼睛瞪得提溜圆，看得沈峻忍不住笑了。
“好好好，那是那家菩萨捐助了你的事业？”
潘叙仁凑近沈峻故作神秘地说：“你说这世上的人是不是禁不起背后嚼舌？”
“嗯？”听他这么一说，沈峻已经猜到是白家，不过还是装作不知好让他接着说下去。
“正是你那天打听的白大少家！”
“啊，这么巧！”
看沈峻一脸吃惊，潘叙仁很满意地笑了：“是啊！前天上午白大少打电话跟我说有房间，下午就签了合同！”
潘叙仁絮絮叨叨地给沈峻讲了一通自己昨天在唐家的种种，沈峻嘴里应着，心里却盘算着应该借这个机会去会一会那位太子换狸猫的白大少，等到菜上来了他打断潘叙仁：“叙仁兄，说起来他们肯把房子低价租给济善堂也算是一桩好事，刚巧进来我们社里想呼吁企业家多做慈善，我想采访一下那位白大少，你能不能帮我问问他是不是肯赏脸？”
潘叙仁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一开始面有难色，后来一拍手说：“我可以试试！”
“怎么了？我看你方才好像有些为难，也不必勉强的，我不过是随口一提。”
潘叙仁摆摆手：“嗬，你不知道，那个白大少确实是个青年才俊，可是他不太好相与……”
“怎么个不好相与？”
“你知道他是法国留学回来的，而且不像有的人是他们老子花钱塞进大学的，人家可是正儿八经靠本事进的巴黎大学，所以压根看不上那些整天就知道轧朋友吊膀子瞎胡闹的小，现在又在北极电器行工作……”潘叙仁是大夫，往来的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倒也认识一些公子哥儿，可惜都同白景云“搭不上”。
“可我采访他也是正经事罢？”
“那倒是，但是谁知道白大少肯不肯分出宝贵的时间呢？不过没关系！”潘叙仁狡黠地眯起眼睛笑了，“白太太和唐太太请我师傅邓老开了些丸药，明天正好我自己送过去，再去同白太太说一说，她一定肯答应的！”
“那就多谢了，这么说来这餐饭倒是该我请你了！”
“不急不急！”潘叙仁是出了名的饕客，一边夹起一块藕一边笑着说，“等你采访完了我们再去别家！”
隔天潘叙仁去药店拿了丸药，想了想又取了一盒乌鸡白凤丸一并包起来直奔福开森路。听差把他引到小客厅里恭恭敬敬地奉了茶点，没一会儿白太太就到了：“哎呀，潘大夫，他们跟我说药送到了，我还当是你诊所里的人拿来的，怎么还劳你跑一趟！真过意不去！”
“那里的话！”潘叙仁把整整齐齐的小药包递给白太太，“让唐三少每天吃一丸就好。然后贴着红纸的那包是乌鸡白凤丸，这回他们得了一批好药材，我想着您是一直吃这个的，就顺手捎一包给您。”
“你真是有心了！”白太太把药接过来吩咐女仆收好，转头问潘叙仁，“济善堂那边怎么样？理事们对房子还满意罢？”
“满意满意！都对白太太、白仁翁感激得不得了！”
白太太很高兴地挥挥手说：“啊呀，一点小事不足挂齿！”
“这可不是小事！上海滩那么多老板却也没几个像您家一样肯为慈善事业出力！”
“没有注意到罢了。”
“这也确实是一方面，我的一个记者朋友最近就准备好好向各界呼吁一番！”
“的确应该！”
潘叙仁看白太太心情很好，就借机提出采访的事：“白太太，既然如此我想恳求您一件事。”
“还说什么恳求，只要能帮得上忙的潘大夫尽管提！”白太太拨弄一下腕子上浓绿的翡翠镯子倚靠在沙发扶手上说。
“我那位报社的记者朋友想采访一下您，也是宣传您的善举、面向社会做一个呼吁。”
“这点小事那里值得记者来采访！”
潘叙仁一脸正色：“怎么不值得！我朋友再三拜托我一定要说动白太太！他们报社的稿子、呼吁企业界捐助慈善的事业可就系于您一身了！”
白太太掩着嘴笑了：“潘大夫你这张嘴真是！说书人都要拜你下风！”
“一点不夸张！您今天要是不答应，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哩！”
想了想白太太说：“好罢，不过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然让景云去接受采访罢。”
潘叙仁等的就是她这句话，立刻笑逐颜开地向她作揖：“那就多谢白太太了！”
晚上白景云从公司回到家里已经是将近九点，美国那边的一批货原本说是被扣住了，突然又到了，所有人都忙着卸货入库，他一直也没顾得上吃东西。白太太赶紧让人给他弄了两样菜一个汤，坐在餐桌边上看着儿子吃饭。
“怎么也不知道先随便垫一口吃的？”白太太一面给他轻轻地搅旁边的莼菜汤一面心疼地责怪，“硬是挺到现在！”
“大家都赶着验货，我一个人吃像什么话。本来要跟他们一起去吃夜宵的，忽然想起来有封电报到了还没看，就先回来了。”白景云吃得虽然快倒也不狼狈，电灯下头乌木筷子衬得他的手又白又细。
“吃完了歇一会洗个澡再看罢。”
“嗯。爸今天要跟齐伯伯他们谈事情，估计得挺晚回来，你也别等他早些休息。”
“我知道。”
有一会儿母子俩都没说话，餐厅里只听得勺子搅汤和白景云咀嚼食物的细微声音。等到那汤被搅得凉了些，白太太把碗推到儿子面前：“喝点罢。”
透明的汤汁里一梭梭绿色的莼菜小鱼似的旋着圈，白景云盯着看了一会儿，有些孩子气地笑了。
看着白景云一气喝下大半碗，白太太在旁边给他扇扇子：“慢一点！不然又得出一头汗！”
“反正也想洗澡的。”白景云把白骨瓷碗在手里晃一晃，索性把剩下的也喝了个精光。
吃完了饭他摆正碗筷准备起身，白太太说：“那天租房子给济善堂的事情，今天潘大夫找到我说很感谢。”
“嗯。”白景云抬头看着母亲等她继续说下去。
“潘大夫说他一个报社的朋友最近正要做一个呼吁大家捐助慈善的倡议，想要采访你。”
“采访我？”白景云有些莫名。
白太太把她涂着蔻丹的指甲轻轻在紫檀桌面上敲着：“就是因为咱们租房子的事情要说几句罢，潘大夫找到我，可我不好跟那些记者打交道，所以你去谈谈罢。”
对于这突然冒出来的差使白景云心里不大高兴：“可是我最近……”
“啊呀，这事情犯不上找你爸爸，咱们家也就是你能去讲几句了。再说了也是好事！”
虽然不情不愿，但白景云也只能答应下来，否则白太太是不会放他走的。草草冲了个澡，他到书桌边坐下开始读那封美国公司传来的电报，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紧要的内容，无非是确认货品是否收讫、核对下一批货物交付时间之类，只不过是他不想同公司里那帮人吃饭的借口。
接下来几天白景云倒是不忙公司里的事情了，但是他新交了女朋友，难免多些开支，他又不愿意叫家里知道，总得想些办法。刘影从小就觉得白景云是“做大事”的人，很花心思笼络他，就主动提出借他一些本钱让他跟着一起炒公债赚钱。他家里是坚决不肯染指债券市场的，也不许他去做，可是除了公债那里还有这么快能来钱的路子呢？
为了赶上年前的一波行情，白景云跟刘影几个人时常要聚在一起商量，把白太太嘱咐给他的采访忘了个一干二净，连连问了他几回都说“忙得紧等等罢”，白太太终于不高兴了，坐着小汽车赶到他的办公室里，却又偏偏扑了个空，等了十几分钟，这脸色就愈加不好看。
白景云回到极光电器行，他的小跟班阿林赶紧凑过来对他耳语：“大少爷，太太来了，在你办公室里等了一阵，好像不大高兴……”白景云微微皱着眉点点头，快步上楼走进办公室，一进屋果然感觉气氛不对，他扭头训斥跟在后面的阿林：“怎么没有拿些水果来！”
“我本以为马上就能见着你，没让他拿。”白太太没好气地说，“谁知道大忙人也不在！”
白景云使个眼色让阿林出去，堆着笑走到白太太背后去给她捏肩膀：“啊呀，不知道妈妈要来嘛，不然我肯定等在这里……”
“哼，你跑那里去了？少给我瞎胡编造，我问过他们了，你也不在仓库里头！”白太太打开白景云的手扭过头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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