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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这么早就回来了?查得顺利吗?”皇帝问杜染。
杜染点点头,神态有些郁郁。他躬身将一个小册子递给皇帝:“都在这里了。”
皇帝将册子随手扔在一堆报章上,对他道:“成。你受累了,给你三天假,回去歇着吧。”待杜染退下,他随手翻起案上几张考生的会试卷子。这几张都是主考官荐上来的,头甲前三名一般都是出自其中。
翻了翻,署名多是异族人,内容更是乏善可陈。皇帝见状微微叹了口气,招呼顾之贵过来,让他将卷子移到另一张桌子上,待辅政大臣来了一起定夺。卷子数量太多,顾之贵一趟抱不完,只得跑了第二趟。
有一张卷子从中落了下来,他忙俯身捡起,打算和其他卷子归拢在一起,却被皇帝抬手制止。这张卷子一直夹在最下层,他刚刚粗略一翻之下竟没有看见。见卷头的名字是三字汉名,便有些好奇,命顾之贵将它拿过来。
果然是个汉人的卷子,他便逐字逐句读了起来。初读倒也没觉出什么,可渐渐的,他的眼中却翻起了波浪,文中气贯山河、挥毫谈吐之象,日升月落,令人敬佩,再回头看了署名——祁君良。
这个名字有些耳熟,是前些日子呼延黛溪提过的那个带她进京的人。
他忙翻起案边的报章,可那里方才又加上了顾之贵放上去的会试卷子,没有几千也绝对有几百,当真浩渺如烟海般难寻。
顾之贵想要过来帮忙,却被皇帝撵到了一边。
杜染拿来的册子终于被他找了出来,打开来逐页翻去。顾之贵从来看不出皇帝心中所想,但却能看出此时的皇帝的神色同往常不大一样。
放下册子,皇帝沉吟道:“顾之贵,带朕去牢里。”
“诺。”
可两人方出繁心宫门,皇帝想到了什么似的又折了回去,拿起方才的册子,将它丢入炭炉中。眼瞧着那几页纸化成了蓬松的暗白灰烬,才复对顾之贵道:“走吧。”
顾之贵永远也不晓得那纸上究竟写了什么,不过定是一些不寻常的东西,能让素来沉着稳重的人失态而不自知。
阿溪已记不清这是在牢中的第几日,仿佛自出生长到现在也没有这般漫长。曹钰再没来过,他的创伤药很管用,伤口不再痛了,只是身上一刻较一刻地冷。最后,她已无法移动自己的身体乃至抬起一根手指,仿佛同牢里昏冷潮湿的空气混为了一体。
漆黑的四壁镶有一扇小窗,一缕明媚的阳光投在那阴湿腥臭的稻草上,无数细如毛发的尘埃在那束光中打着圈。她想,自己若真变成了空气,一定会从那扇窗中冲出去,这样皇帝就再也砍不成自己的头了。
外面传来了喧哗的声音,随即是梆梆梆的响声,像老和尚在敲木鱼。
阿溪神智昏聩,并未听出这声音其实是急匆匆的脚步声。随即,门响了,她的一只手被人抓了起来。她身上早已没了活人的温度,可那双手炽热凝实,仍旧在她的手上蕴起了一股暖流。
皇帝抓起她的手,才发现她的身体冷得像块冰。她嘴唇干得裂开了,爆起了纸屑似的层层白色干皮,想到方才册子上的内容,没来由得也跟着浑身一冷。
松开她的手,搭上她的腕,那里还在微微跳动着。
“来人!”
手掌温暖的触感渐渐蔓延到了全身,阿溪一番好睡。
醒来时发现自己已不在牢房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间富丽堂皇的屋子,盖着丝绵被子,白底蓝色碎花,身上的血渍不知何时已被清洗掉,还包上了纱布。阳光像调了蜜的香油,慢慢渗进屋内。
她口渴至极,下床去取水,惊动了守在门口的小内侍。他赶忙帮她倒了水,并问她要不要吃饭。
这顿只怕就是断头饭了吧。她已三天粒米未沾,此刻稍好些就觉得肚子空得厉害,连忙点点头,好歹也得做个撑死鬼。
那内侍轻轻拍了拍巴掌,就有好几个提着食盒的小内侍鱼贯而入,从盒中拿出饭菜来摆在桌上。菜色很简单,一盆火腿冬瓜汤,还冒着热气的三鲜水饺,一小碟腌鱼,还有几色五颜六色的蒸菜,配蒜泥。
这些东西是维州常有的,在大蓟就少见了。好久没这样舒坦地吃过饭了,阿溪吃得愉悦,将炖得烂熟的火腿汤喝了个精光。
见她吃完,那小内侍又不知从哪儿变出一身衣服让她穿上,并说:“万岁爷有吩咐,让您醒来后去繁心宫见他。”
这个人如此无常,几天前还说要按律斩了自己,此番又要召见,他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古人说得一点儿没错,伴君如伴虎,眼下的皇帝尤其是这样。曹钰在他身边,真不知道这些日子是怎样过来的。
繁心宫的地板亮晶晶的,十分光滑,阿溪虽走得不快,却还是因为紧张差点绊了一跤,连忙伸手扶住殿中赤红色的柱子。一抬头,她就瞧见了皇帝沉沉的目光,这下吓得不轻,顿时跤也不敢摔了,尽全力稳住身形。她不懂得怎样行礼,只磕了几个头,磕完后也不敢抬头,跪在地上等他发落。
“可曾读过什么书?”他问她。
“未曾。只上过一点儿学。”她回答。
“起来,写几个字。”
阿溪起身,他将她让到黑漆螺钿书桌前,自己则站在她身后。
阿溪挑了一支不起眼的木管描金夔纹毫笔,蘸饱墨水,因他没有指定,她踌躇着该写些什么。
突然间,阿溪眼角余光瞥见皇帝穿着石青缎织四团金龙纹夹卦,前后正龙各一,腰帷行龙五,襞积前后团龙各九。列十二章,日月、星辰、山龙、华虫、黼黻在衣,宗彝、藻火、粉米在裳,间以五色云。他端立在她身后,静待她下笔。
她顿时有了主意,提笔悬腕,笔尖轻转,写下“黼黻文明”四字。
《淮南子》有云:黼黻之美,在于杼轴;《易》有云:见龙在田,天下文明。这番奉承不露痕迹,却不知皇帝是否赏识。
皇帝拿起纸细细端详了一阵,就问她:“你平常摹的可是董其昌?”
“从前是的。可进宫后就不练了。”
皇帝点点头,拿起一个黄袱面云龙纹本子递给她:“你看朕写的。”
细长圆滑,他用的竟也是董体。
祁先生曾说过,董其昌的字体飘逸婉转有余,却过于疏散,行字之间略有生涩。因此这个字体女人练习为最佳,男人练了就未免失之阳刚。可看皇帝的那幅字虽用了董体,却博采众家之长,一笔一画极其凝实,飘而不散,凝而不重,她在心底为他叫了声好。
“这个就给你,从此以后你便摹朕的字。半年,朕要你字练得跟朕一样,可能做到?”
他又不想杀自己了?阿溪心下诧异,不知何事让他做出了这样的改变。连忙道:“是!”两人书法本就是一个路子,半年练成他那样也并非难事。
“你那先生现下在何处?”见她发蒙,皇帝又补了一句,“祁君良。”
阿溪不知他为何突然关心起这个,忙将祁先生的所在告诉了皇帝。他沉吟片刻,问她:“可愿带朕去寻他?”
眼下事情的发展已经超出了阿溪的理解范围,除了点头称是,她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
“从明天起,你就日日来繁心宫。”她听见他说,“俸禄品级相当于六品待诏。”说罢指了指报章图表,“帮朕处理那些文书。”
“奴才遵命。”
前脚踏出宫门,曹钰就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让你干啥啦?”
“曹大哥……你从哪来?”
“听说皇上叫你过去,我就来了,一直在门口候着。怎么样?他为难你没有?”
阿溪摇摇头:“不曾。皇上只是让我写点字,问了我几个问题,还说让我往后日日来繁心宫。”
曹钰显然也有些惊讶:“自小珍后,你是第一个进繁心宫的女子。对了,据说三天前是他亲自进狱里把你找出来的。”
原来自己睡了三天,阿溪想。
“难不成他看上你了?”曹钰嘀咕着,不过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观点,“不可能。他若当真看上你,为何不趁早留你,非得把你丢进牢里折磨得一口气差点咽了才心甘?”
他怎会看上自己?阿溪摇摇头,这是绝不可能的,自己与他,相隔又岂止千山万水。不过倒也幸而皇帝对她无意,要一辈子待他在身边,他的脾性如此莫测,心思又何等诡谲,一辈子面对他那张脸,想想就令人胆寒。
宫女若无婚配,二十五岁就能放出宫去,可她根本就不想等到二十五。爹爹的事一了,她立刻就想离开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第二日一大早阿溪就到了繁心宫内,里面的大小内侍瞧见她一阵交头接耳,只顾之贵笑脸相迎:“姑娘,在这繁心宫中,只要你守规矩,皇上就定不会为难你。那日他亲自去牢中接你出来后,太医都说你风寒入骨,已经没救了,可他硬要为你救治,后来在池子里搁上了驱寒药,足足浸了你一宿才救活过来。”
顿了顿顾之贵又道:“万岁爷心地良善,咱家看着他长大的。只是有时看着他心里不好受,想不开,却总劝不得……只是望着你以后能多开解开解他。”
阿溪已感觉这次醒来后无论是体力还是心力均大不如前,自己还能活多久仍然是个未知数。想起那晚他在山上的背影,她心下略微酸楚,遂对顾之贵点头道:“多谢公公,我记下了。”
一个时辰后皇帝下了早朝,见到她就问道:“你现在可能走得动?”
“奴才可以。”
“那走吧。”皇帝招手叫了她和顾之贵。
宫外早就备好了步辇,木质髹朱,圆盖方轸,门垂朱帘,环座以朱阑,阑内周布花毯,中设金云龙宝座。两轮各六辐,内外八辕,舁以十八人。
阿溪抬眼看去,但见金红一片,抬辇之人皆着袷服皂靴,除去橐橐靴声,四下里再无半点声响。
皇帝在辇上居中坐稳,顾之贵跟在左边随伺,阿溪则亦步亦趋地跟在队伍末端,几人慢慢地往宫闱深处走去。走不多时,就转到了一处殿前,上面悬着三个大字——兴庆宫。
顾之贵小声告诉阿溪,这里是当今太皇太后的住处。今日皇上来这里找老人家,是有要事商量。顾之贵进里间伺候主子,阿溪没那资格,只能垂首守在外间门廊下。
这时听见里面说话声音传来,皇帝先向两位老人请了安,各自落座后复又唠了会儿家常。
只听皇帝说:“今日请两位老祖宗来,主要是因为孙儿昨晚做了个梦,想请你们帮着解解。”
一阵笑声传来,随即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哪门子的怪梦,倒要叨扰老祖宗一番。”这声音听起来虽上了年纪,却不至于十分苍老,应当是皇太后。
“说来听听。”这个应该是太皇太后了,声音发自丹田,显得中气十足。
“孙儿先是梦见有只蛇精从天庭下凡,在禁宫放了把大火,将太极殿烧得干干净净,而孙儿就站在城前的汉白玉拱桥上,被那蛇精施了法,浑身动弹不得,别说救火,就算逃命也逃不得。”说罢皇帝端起茶盏来呡了口茶。
殿中安静得可怕,太后啧了一声:“这可了不得了。”
皇帝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蛇类欲成龙,初为螭,再为虺,渡劫后方可化龙。这条蛇精便是这样,只有祭出业火来烧死太极宫中的正龙,才有机会修得龙身。正当孙儿一筹莫展之时,河上突然出现一个船夫,撑了一条船。可奇就奇在那船上并没有楫,故而那船夫也是困在当地。他便冲孙儿喊道‘万岁爷,您是真龙天子!请您赐我一条船楫,我这就带您渡河到对岸去’。孙儿一听,自是喜出望外,彼时手里刚好有一条舟楫,便抛给了他。”说完又顿了顿。
“然后呢?”这下连稳重的太皇太后也沉不住气了。
“而后,他便用那小舟将孙儿摆渡到了对岸。一上岸,蛇精给孙儿施的咒立时就解了,孙儿化成龙,飞到天上同那蛇精大战了三百回合。那妖物自然就被孙儿降服,送回阴曹地府了。”
皇帝的话音落了,四周便安静了下来,半晌才听见太皇太后喃喃道:“这果真是奇事一桩。皇帝,你有没有将这些说给钦天监正做记录?让他算上一算,究竟为何会有此梦。”
皇帝便又道:“这才是最奇怪的事。孙儿今早一醒就想去找钦天监正问明究竟,可临去前不知怎的,就想先看看折子再去。谁知一看不要紧,竟叫孙儿翻到了这篇。”说罢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想是他拿出了那文章。
“不成不成,我的眼早就花了。皇帝你念给我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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