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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股股浓稠如豆腐脑似的血浆噗嗤嗤从尸体上流下，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腥臭。虽然一部分脸皮已被撕下，另一部分也布满了深褐色的血痂，不过她仍然看清了这人是谁。

是宣武门的侍卫长明延。他是汉人，自小没有父母，在军营中长大。阿溪认得他，因为他是曹钰的朋友，那日的晚宴中也有他。她很喜欢他，因为他心无城府，对谁都坦荡，还爱说笑话，每每总能让她开怀。

而现在这个开朗活泼的大男孩却变成了眼前这一摊腐败不堪的烂肉。

拽着裹尸布的手不知何时松开了，眼前一片黑影在打转，她干呕了两声，只能扶着门廊上的柱子稳住身形。

曹钰将双手埋在掌中，可仍有泪水自掌内渗出。

“皇上……他让我们大家都瞒着你。宫里的人压根儿不敢提起此事，甚至面带愁容都不许。”

“他是怎么死的？”阿溪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打颤，“皇上的计划我多少知道一些，明延根本就不会死，要死也轮不到他！”

曹钰蹲下身子，又吸了一口气：“钱辰反了，那边拿住了他的把柄。明延同他在元门对上，被他的手下乱刀砍死了。”

一些原本在脑海中盘旋的东西终于明了，可是又总觉得不对。

“不会的，你骗我！那玉襟……我明明带进了宫的。”说到最后中气不足，声音越来越小。

“玉锦章。”曹钰道，“我没叫吴茂厚进宫，他便去了完颜府。他晓得钱辰和玉锦章之间的事，将他从妙音阁带进了完颜府。”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究竟是谁撒了谎？又骗了谁？一步一步，直到现在？

竟全是她的错，是她害死了明延，害得钱辰获罪，害得元门前多了无数冤魂！

仿佛回到了两年前的寒冬，看着弟弟虫儿的鲜血迸出，她像溺水一般，茫然无助，无计可施。

樊荐馨凑了上来，盯了她半晌，道：“皇上交代过，若我们将此事告诉了你，就都获罪了。呼延姐姐，我请求你，知道了也就罢了，不要再让旁人知道你知道了，可好？”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回去的，曹钰提出驱车送她一程，被她拒绝了。明日就要去繁心宫工作，可她还有何颜面对他。

可又不能害了他的人，再旷了他的工，第二天早上，阿溪还是准时到了繁心宫。皇帝早朝刚下，她前脚进宫，他后脚就来了，身后跟着顾之贵、殷月，以及浩浩荡荡的内侍。

待他在案前坐稳，阿溪上前见了礼，双手捧着宫禁合符，放在了他的案上。

皇帝单手拿起那符，漫不经心地在手上把玩着，目光却在上下审视着她：“你昨晚没睡吗？”

“唔……”阿溪支吾着，“晚上吃的克化不下来，去园中走了走，就睡得晚了。”

他继续盯着她，目光深不见底，她感觉自己从心到肉都给他看了个干净，不敢与其对视，只有低下头去。

半晌，他收回目光，转而从内侍铜盘递上来的折子中翻了翻，从中抽出一册来掷给她，这期间一言未发。

是刑部上来的折子，内容她大概看了看，说的是在押犯人、原宣武门统领钱辰已于昨夜子时暴病身亡。

皇帝又瞧向了她。她在他身边这么久，有时他的一瞥都能让她心领神会，可有时，譬如此时，明明白白地映在她的眼中，可她却一点儿都不能解出其中的含义。或许此时他更应该直白地追究她：“你犯下的错误，害得多少人自相杀戮，害得朕枉费了多少心力，所有人又为你的错误担了多少惊恐？”

但他什么也没说，目光转了又转，从猜疑到判断再到宽恕，却是只字不提。

这令她心中更加难受了，心像一条热毛巾被拧了拧，又紧又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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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了咬牙，她突然腾地又跪下了：“奴才犯了错，请万岁爷责罚。”

他十分惊讶，从未想过要罚她，谁想她竟自愿领罚。这样也好，他晓得她从小到大常有郁气结在心里，罚了，或许心就不堵了。

“你自然有错，当按律处罚。”皇帝道，“来人，将她带到慎刑司，杖责三十。”

一屋子人顿时吓呆了，谁能想到方才还好好的两个人竟说翻脸就翻脸。殷月打头，一群人呼啦啦跪了一地，纷纷为她求情。

皇帝看了一眼众人：“朕原谅了她，她自己会原谅自己吗？拖下去！”

比起去年快要了命的那一顿打，这回打得说重不重，可也绝不轻，依旧是皮开肉绽。曹钰带了上回的金疮药来看她，看着那一条条红肿鼓起的伤痕直嘬牙花子：“这下手真狠。”

后来阿溪才知道，钱辰在牢中并非病死，而是咬舌而亡。他原本不是断袖，可不知怎的就看上了那玉锦章，一颗心系在他身上，视其他一切事物为粪土。自杀也是为着他，他在牢中听说了完颜虺被囚的消息，生怕身在完颜府的玉锦章也受连累，索性来个死无对证，这样朝廷便也不能拿玉锦章怎样了。

这些都是从曹钰那里听来的，奇怪的是抄完颜府时看见了吴茂厚，却并没有发现玉锦章，许是趁乱逃走了。吴茂厚也下了大狱，定于下月开刀问斩。

伤养好后她回了繁心宫。完颜虺倒台后，皇帝派人重新查了爹爹的案子，给了他一个清白，又从族谱中找了一个未出五服的侄子继承了部分家业，并封了骠骑营统领——这是爹爹原本的官职。

皇帝较上回见时清减了许多，本来如满月一般的脸庞凹下去不少。见到他，本想离宫的阿溪愣是把话堵在了嘴边，还是过段时间再说吧。

半年后，祁君良和曾吉里的孩子出世了，是个胖小子，祁君良喜不自胜，为他起名铭训，满月时自己掏钱办了宴席请京里的诸位高朋，顺带补办了他和曾吉里的成婚宴。阿溪看那孩子粉妆玉琢的着实惹人爱，长得像曾吉里多过祁君良。曾吉里娘家败落，自己也做了娘，见到她倒没了从前那般不友好，扯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讲祁君良和小铭训的乐事。

九月廿二，各宫都在为即将到来的秋狝做准备。这是皇帝真正意义上的亲政后第一次去围场狩猎，规模自然格外宏大。六宫之中除了两位太后和孙皇后外，只有方生下皇子的惠妃和怀孕的荣婕妤马氏留在宫中，其余答应、常在、美人等莺莺燕燕都跟了去。

出行的车架浩浩荡荡排了好几里地，不过走在队首的仍然是曹钰一干銮仪卫。他身着石青缎平金蟒纹灰鼠皮氅衣，手执豹幡，长一丈一尺，冒以木，黄油绘行龙，銎镂垂云文，下缀朱釐，在坎肩的臂弯的跨栏处接出了两个“鹰膀”，随风鼓动起来，背挺得笔直，飘飘洒洒，临风而立，风华绝代。

樊荐馨被封了一等侍卫，未和銮仪卫走得太近，只跟在队伍中段一干老侍卫身后。

阿溪也跟了去，这次本不该着她，还是曹钰替她说了再说才为她挣得位子。他费心想让她出来散散心，她自盛情难却。

这回的待遇比上回要好很多，她一个人一辆车，车上盖了厚厚的毡布，一丝风都透不进。车上除了她外还有一只橘黄点子的肥猫，名叫绦子，是皇帝托给她的。

出发前几日皇帝将她带到宫中偏僻处的猫房内，这只肥得肚皮拖在地上，任谁逗都懒得抬头的胖猫一见到皇帝便摇晃着那硕大的身躯，挣扎着想要扑进他怀里，无奈身子太过笨重，跃起不过寸许就落在了地上。

这只猫是皇帝做皇子时在围场中捡来的，彼时只不过是一只胎衣未去、浑身湿漉漉的乳猫。见它自个儿活不了，皇帝只能将它带进宫喂养。可那时的四皇子在宫中并非十分得宠，故而猫房的那些人对这只猫十分怠慢，饥一顿饱一顿，有时甚至几天不给吃食，它就只有抢其他猫的。

可就这样这只“绦子”也活了下来，较寻常的猫儿瘦了很多，活像一条橘黄色的宫绦，是以皇帝给它取了这个古怪的名字。后来四皇子登基成了现在的皇帝，绦子的生活才大大改善，各种山珍海味忙不迭地被送进猫房，有大部分都进了它的肚子。

许是先前挨饿挨得怕了，绦子只要一见到吃的非得快把肚子撑炸才停嘴，因此越长越肥，变成了如今这般庞然大物。宫中猫房的管事言道，因为这几年的暴饮暴食，它现在吃任何东西只能吃进十分，吐出八分，且眼也花透了，耗子搁眼前溜过都置若罔闻。

皇帝决定带它回家乡，它的家就在这广阔的草原中。皇帝说，无论它受过怎样的苦楚、享过怎样的福，死后能葬在家乡，它心中就会永远安定了。

绦子比她想象的还要虚弱，身子太重，走路都困难，得由她抱着，一上车就窝在她的脚边，一动不动。

秋日的围场比起春日更是一番不同的景致。碧云天、黄花地，一只小小的蝶儿扇着半透明翅膀在眼前扑簌飞过，绦子挥爪扑了几下，却仍叫它飞走了。

晌午时分就到了木兰围场，扎下营，用了饭，阿溪一下午都在陪这只猫咪玩耍。晚间天擦黑时回营才接到通知，明日她要和皇家队伍一道进场狩猎。

不用说，这肯定是曹钰在旁边撺掇出来的。她骑马尚且不稳，又哪里会打猎？不过皇命难违，第二日只得换上狩猎用的猞猁皮氅衣，跨上马由内侍领着到了入口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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