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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那人抬起头来，竟是皇帝。顾之贵也在一旁伺候着，替他将血淋淋的肉放上烤架。皇帝把肥猫揽进怀里，将烤好的肉拿起来撕成小块喂它，它吃得十分欢快，时不时舔舔皇帝的手。

见阿溪躬身请安，皇帝招手要她过来：“免礼。”

待她坐定后将一块烤熟的肉递给她：“昨日打的鹿肉，你尝尝。”

她拈起一片放进嘴中咀嚼，肉切成极薄的片子，加了盐巴、辣椒和蒜泥，在舌头上打了个滚，还没品出细致味道就咽了下去，只觉着有股鲜灵灵的汁液在嘴中爆开，吃过后满嘴都是油香。

“没想到鹿肉竟这样好吃。”

皇帝哧地一笑：“哪来的鹿肉。那玩意阴寒之至，你怎能吃得？这就是最寻常的黄牛肉。”

她又不是没吃过牛肉，这皇帝好生神奇，不但自己会下厨，寻常牛肉竟也能烤出如此美味。

他将烤熟的肉摞在一处，刷上酱汁：“吃吧，多吃些晚膳就给朕省了。”

见他让自己吃，那肉又实在好吃，阿溪便顾不得那么多了，拿起他递给她的银箸一连吃了十几块。

“曹钰怎么没同你一道来？”皇帝问她。

“回皇上，他在格洛大人的帐中喝酒呢。”

“不陪着他？”

“奴才不喝酒，也不喜欢去人家帐子。”

说罢，感觉脚上压过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原来是肥猫绦子在用它那湿毛巾般的鼻头蹭着她裸露在外面的脚踝。

皇帝没再吭声，待她吃完扯下帕子抹嘴时，才又开口：“呼延黛溪，你看，你总不能白吃一顿朕的烤肉吧？”

“啊？嗯。”阿溪正在喝水，听了这话差点呛着，他是想问自己要钱？

他盯着她，她心头一阵乱跳，只能低下头去。

“朕只问你一个问题。”皇帝道，“几日前的乞巧节，你究竟许下了什么愿？”

竟然是这个。七月七乞巧节，她按照维州旧俗做了几个乞巧果子。乞巧果子是一种由面粉、酥油、雪花洋糖制成的油酥小点心，拇指大小，放在平底瓮中使炭火慢慢烘熟，晾凉后装入随身带着平金葫芦荷包中。

维州有拿乞巧果子许愿的风俗，做成后第一日不能吃它，须得用绳串起来挂在门后或者塞入随身的荷包，晚间许愿，第二日才能吃。

当日阿溪就带着荷包中的果子上了繁心宫，皇帝看见她腰间鼓鼓囊囊不对劲，就问她是什么，阿溪便将许愿风俗告诉了他。

皇帝自然好奇，又问她许了什么愿。按理说乞巧节当天将愿望跟旁人说了就不灵了，于是她就斗胆没告诉他。

当时皇帝并没有多说什么，可想不到他竟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事隔两月有余还不忘问起。

“这个呀。”阿溪失笑，“回皇上，这个只在乞巧节当天不能说，第二天其实就能告诉您了，怎么值得一顿烤肉呢？”

见皇帝对此翘首以盼，顿了顿她又道：“奴才许下的愿——愿为莫愁，长命无忧。”

听了这个答案，皇帝明显愣了愣，问她：“可是《河中之水歌》的莫愁？”见她不明白，便念道，“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十五嫁于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

阿溪脸一红：“奴才不会织绮，不会采桑，且现下年近桃李，更加没有嫁人——奴才明白这些自是求而不得的。莫愁莫愁，意为永不哀愁。可祁先生说过，人生在世，孰能无过？既有过错，又怎不会哀愁——奴才幼时受尽哀愁之苦，但仍不求永远无愁，只求在有生之年即便有愁仍常展笑颜。这就足矣。”

皇帝震惊了，想不到她竟能说出这样一大段道理来，缓了好一阵，问她：“只这一个愿望吗？”

“再无其他。”

他点点头：“你说有错便会发愁，可若没错呢？没错，是不是便不会愁了？”

“当然。可是人总会犯错，哪怕神仙也不例外。”

皇帝没再吭声，伸手轻捋熟睡中的绦子的毛。天暗了下来，篝火烧得噼啪作响，细如蚊蝇般的明亮的火星子自火中飞出，在夜幕中打了个旋儿便无影无踪地消失在了黑暗里。有一颗火星飞到了绦子身上，它的毛已秃成了一块一块，那火星刚好飞到无毛处，蜇得它醒了过来，喵呜一声就要伸爪子去拍它。

皇帝从怔怔中醒来，伸手抚了抚绦子身上痛处，抱着它站起身，叫来顾之贵，将怀中的猫递给他：“顾公公，有劳你，按照咱们方才说的，寻个稳妥的所在将它放了吧。”

阿溪惊呆了，自己同这只肥猫在一起不过四五天，就与它有了感情——虽然有几次它差点将屎尿解在她床上。皇上与它十几年的感情，怎能说放就放了呢？况且它这个样子自己在野外怎能活下去？

“皇上，若宫中缺钱养不活它了，奴才愿意拿奴才的月银给它。”

“哪里是这样。”见顾之贵稳稳地抱紧了它，皇帝转过头来对她道：“它的家就在这里，若带回宫，它就撑不到明年再来了。朕只觉着，让它在这里走，它大概会安心些。”

阿溪说不出话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顾之贵将它抱走。绦子也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发出一声声悲哀婉转的鸣叫，维州春天夜里也会有这种声音，乍一听就像小孩在哭。

“你那肥猫呢？”次日曹钰接她去远一点儿的山中玩耍，见阿溪没带绦子出来，便问她。

“它……走丢了。”

“噫！路都走不稳，还能丢。”曹钰感叹，“你可真够粗心——不过这样也好，省的这笨蛋货总打搅咱们。你看它走不稳不说，屎门子还闭不住，走到哪拉到哪，脏也脏死了。”

阿溪没搭腔，只是身体往他怀中靠了靠。

“冷？”他问她。

她点点头。

他把披风脱下来，裹粽子似的将她团团裹住：“不冷喽，不冷喽。”

当天下午传来消息，京师发生了地动，太极殿亦震塌了两个角。皇帝决定提早结束秋狝，号令六军，即刻拔营回朝。硕大的营地中众人热火朝天地忙碌着，一派浩浩荡荡，在垂落的红日下荡起层层尘埃。

回京后，阿溪前脚刚进屋，还未来得及拾掇屋中震掉的瓶瓶罐罐，后脚就听内侍说浣衣局的桂嬷嬷前来寻她数次，可彼时她正在塞外。现下回来了，阿溪便立刻让桂嬷嬷来见她。

那嬷嬷一见她便打开了话匣子：“呼延姑娘，你如今在御前，地位比我高，可今日这事由不得我客气，有话就直说了。你带来的那个顾玉襟——她当真是个祸害，自己撒懒也就罢了，将江南司帛新进上来的倭绸褂子扯坏，想着是您带进来的我也就没说什么。管事公公气不过去，打了她几杖，这下倒好，可算把姑奶奶惹着了，成日里在那里抽抽搭搭，弄得谁也做不成工，外来的听见这声儿还以为我们那儿进鬼了呢！”

阿溪一听头就大了。顾玉襟这档事本就是一笔无头烂账，进宫本是她自愿，且她还为这个骗了阿溪。本想着既谁也不欠谁，待她够了年龄就自然放出宫去了，可没想到又会出这一档子事。

“您想要我怎么做？”她问桂嬷嬷。

“要么直接把她弄走，要么就同她说清楚，收起她那副做派！”桂嬷嬷斩钉截铁。

“这……成。”

来不及换下在塞外时穿的长裙，阿溪匆匆在上面套了件豆粽金鱼盘扣比甲，就跟着桂嬷嬷去了浣衣局。见来人穿着明艳，长相更是动人，那里的内侍、侍女都在侧面觑她，弄得她浑身不自在。

玉襟住在东南隅的平房中，房檐瓦片斑驳不齐，想来也是震落下来的。屋中是通铺，十六人一间，比此前在御膳房时住的柴房好上太多。阿溪来时她就在自己铺上由外向内躺着，并未发出丝毫声响。

桂嬷嬷同阿溪耳语道：“你瞧她现在安静，一会儿指不定怎么闹。你赶紧趁早劝劝她罢。”说罢就自个儿关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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