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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皇帝细细观察着她脸上的神色,竟瞬间像敷了面粉般变得灰白。屋内本来暖融融的,可此时他却觉得温度骤然下降了几分。
她双手将折子递还给他。
“我将宫人都撵走了,你大可以在这里哭一哭。”
阿溪回到自己位子上,用手扶着椅背才稳住身形。她抬头,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您说笑了。其实您……远不用将那朱批擦去。委实没有什么好哭,奴才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皇帝将手巾架在嘴边尴尬地咳了几声:“我小瞧你了。不过劝你还是哭一场的好,气结在心里,回头再憋出病来。”
她摇摇头,坐下来摆弄着桌上的雪霁红釉笔筒,蹙眉道:“若说起我跟他来,可能这话有些不恰当,就如我俩同握着一根绳子的两头,起矛盾时便是一个人拉紧了绳子,须得一个人往里靠靠,松泛些,才不至于断掉。靠着这样,虽磕磕绊绊,总归还走得下去。”
“这借喻十分新颖,再恰当不过。”皇帝点点头,“然后呢?”
“然后……”阿溪又笑了笑,这个笑比之刚刚那个尚且不及,甚至不能称之为笑,只是抬了抬嘴角。
“思及此处,恍然大悟,我既已开始将情寄予物,那我和他之间委实再没任何指望了……只是仍旧自欺欺人,总想着会有一人从中间将这绳子一刀切断,我们各自留着两边,还能做个念想……可谁知他竟自个儿将手中那头绳子放掉了。原来这就跟拔河一个道理,我出十分力想将他拉在身边,可谁知他亦是拼命地不愿向我靠拢,如是而已。”
话虽如此,可心中丝丝情结,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往事种种涌上心头,一时间柔肠寸断,串串清泪顺着鼻梁滑落。
呜咽声声,在繁心宫孤冷的梁上缠绵许久。
哭了很久,阿溪偶一抬头,却发现皇帝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跟前,手中是一块叠成四方的帕子。
“照我看来,该哭的人是曹钰。他就是一睁眼瞎,你真正的美,他没看见一丝一毫。”他将帕子递给她,用另一只手抚了抚她毛茸茸的脑袋,可阿溪兀自抽噎不止。
“哭一会儿就好,久了也伤身体。朕有个好东西,若想要,就趁早止哭。”
阿溪敛了敛情绪,虽浑身仍微微发抖,可终究是不哭了。倒不是因为他这句话,只是她没料到竟还有这样安慰人的,他在哄小孩子吗?
见她听话,他就折回自己桌前,打开抽屉翻了翻,翻出了个手掌大的小木杯,撩起衣角擦擦后递给她:“喏,这个送你。”
这就是个最寻常的木头杯子。寻常的富人家都不屑用它,虫儿从前就有一个差不多的,是阿溪花了三个大子在门口吆喝的货郎摊上买的。这种东西能进内廷吗?
可毕竟是皇帝的赏赐,她还是双手接过,做礼为谢。
一接过那杯子阿溪立刻发现了不同,这比寻常的木头轻了许多,抚摸时也是凹凸不平,定睛一看,原来这木杯上篆了许多细如蚊蝇的小字,竟不是镂刻上去的,字体凸于外壁,宛若生成,整个小杯子一丝裂缝也没有。小字是一阙《东宫玉帐山铭》——
玉帐寥廓,昆山抵鹊。总叶成帷,连云起幕。
玉蕊难移,金花不落。隐士弹琴,仙人看博。
岩留旧丹,云上新荆。煮石初烂,烧丹欲丰。
桑田屡变,海水频盈。长闻凤曲,永听箫声。
她盯着诗句,径自停了抽泣。
“朕给你选的诗,喜欢吗?”
阿溪没说话,却使劲点了点头,可转念一想,若是为自己选的,那这小杯子便是皇帝早就打算给她的了,不禁莞尔,皇帝其人实实十分有趣。
“这是匏。”他道,“实际上就是葫芦,在茂泽园中种了几十顷。在它结籽时套上事先烧成的模子,它就只能依着模子的形状长,这叫范匏之术。朕还另有几个匏制的莲瓣碗和蒜头瓶,不过就属你这个写字的最难,几乎报废了上千个,才得着这一个。在外头不懂的人眼中,这玩意儿倒不值几个钱。”
听了他这番解释,阿溪对这个小玩意儿更加喜欢,抱着不撒手。
正把玩得起劲,却听见皇帝叫她的名字。
“还难不难过?可好些了?”他问。
阿溪摇摇头:“不难过了。”
“骗人。”他促狭道,“你还是人吗?刚刚还泪流满面,这会子又说不难过。”
“你这样一说,好像又有点。我有些可怜那个绣了两个月的荷包。”
皇帝乐了:“成,半个时辰后朕可要叫那帮子人进来了。现在快拿冷水敷敷眼,莫要让他们看笑话。”
曹钰与殷月的婚期定在了五月初一,阿溪在四月的最后一个晚上才收到请帖。发帖之人或许压根儿就没想请她,这张帖子也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形式而已。
樊荐馨终究还是娶了王府里的郡主。后来皇帝才同她说,这桩婚事原是樊荐馨求其父做成的,且他自己也上了求婚的折子。
误会他拆人姻缘,难怪皇帝会发火。
果真天下男人一个样,阿溪在心里替瑛娘觉着不值。她已不敢再去寻她,没能替她将心愿完成,生怕看见她失魂落魄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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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自己岂不如是?午夜梦回时,心口总是隐隐作痛,几番将她疼醒过来。
拿到请帖,阿溪的内心一阵翻腾,随即就将它丢进炭炉中烧成了灰。
“朕应了曹爱卿之邀,今晚去他的府上参加婚宴。”皇帝将一叠战况报表扔给内侍,“你也得去,替朕挡酒。”
阿溪蒙了。
“您不是能喝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不过那也得分时候。在你面前喝喝无妨,可你想让朕在大庭广众之下发酒疯?”皇帝斜眼看她。
“这……”阿溪想说上回您也没发酒疯呀,不过这话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什么这个那个。”皇帝道,“我在暖阁为你准备了一身衣裳,去换了来,我在麟趾门等你。”
衣服是一套裙装,上身是绸绣湖蓝色蝴蝶盘扣的背心,鸭蛋青色暗花云纹的百褶裙过了脚踝,不知是谁给她选的,颜色虽淡,但穿上十分耐看。阿溪从未穿过裙子,穿上这一身十分新奇,又为自己编了一条长辫子拢在脑后,在镜子前照了很久。
这天从早晨开始天色就一片黯淡,下午飘起了零星小雨,到现在已下得密了。灰蒙蒙的天幕下,淅淅沥沥的雨点一阵紧似一阵,打落了庭前的杏花,打在房椽上,拢起一层青烟般的水雾。
出门时刚好起了风,空气如薄荷脑般清凉。她抬头看天,细密的雨丝网般交织在浓云笼罩的天穹上,雨点打在脸上,让她清醒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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