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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这几日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夏日天长,有时她坐在炕上为他用粗棉布做新衣裳,在衣襟处绣上云纹和稻谷;有时就到田里去,麦子即将成熟,不过还没到收割时节,她便挎了柳条篮子到地里去拾掉落在地上的金黄谷穗。将筛出来的新鲜谷粒熬成薄粥,一张矮几、两只杌子、几块荸荠,就上一枚对半切开的腌鸭蛋,便是一顿晚餐。他总是将黄多的那半分给她,看她吃得满嘴冒油,嘴角总是忍不住地向上扬着。
待到夜间暑热散去,便在院中支了躺椅,燃一盏灯,她吃葡萄,他便借着灯光翻着一本《酉阳杂俎》,从中拣出几个诙谐段子逗她展颜。夜风刮过,树影簌簌,漆黑的影子像极了各种奇形怪状的生物。风凉又软,唯有几疏星子浸在檐影的暗香中,许多不知名的小虫唧唧叫着。
未几,她却哎哟一声灭了灯火,光影忽暗,他不解地抬头,她眨眨眼,将手指向某处。
顺着那方向望去,只见一只蹁跹的夜蛾隐在了树影交界处,纯白的夜光透过婆娑枝干,淌在它的背上,他恍恍将它看成了一大朵雪花。灭了灯,那蛾子显得无所适从,上下扑棱,抖落了一地磷粉。
“它方才差点扎进火里。”
他没再将火点上,只对她一笑:“这副样子,赶明儿剃个头去庙里做比丘才是正经。”
见她嘟起嘴佯怒,他乐了,将她揽进自己怀中,为她打着扇子驱赶蚊蝇。灯火既灭,那星光倒显得愈发突兀,润朗清澈,遍布院落,如一大块琥珀色的鸭梨冻。他揉揉她的脑袋:“我们看星星吧。”
举头望去,他辨出了银河的位置,将河边的两颗大星指给她:“这两个便是牛郎、织女,他们隔着银河,从未相聚过。”说罢手指偏了偏,“牛郎尾巴上这两颗小星星是他们的儿女。你瞧,爹爹带着孩子来看娘亲了,可因着银河,却只能遥遥相望。”
阿溪瞪大眼,果然看见了他说的那几颗星:“从前总听旁人说起它们,却不知它们在哪儿。”她细细看着穹幕,忽然“咦”了一声,“快看,织女旁边竟也有三颗小星星,难不成……那织女与丈夫分开得久了,心生寂寞,另同旁人生了孩子?”
“哪里。”他失笑,“这三颗星啊,是牛郎投给织女的牛拐子,拐子上还搁着信呐。织女得了信,见字如见人,也能暂缓相思之苦罢。”
她点点头,相爱之人永不得见,听得心中凄惶,于是往他怀中缩了缩,道:“我不看了。咱俩成双成对,却要眼看着别人分离,未免太对人家不住。”
他拈起一枚葡萄,剥皮去籽后喂给她:“我从小最羡慕的人就是那玄宗皇帝。按话本子里的说法,他既能够让方士架起桥来带他遨游太空,又有世上最美的贵妃相伴在侧——而同为皇帝,我却半点都及他不上。”
“那现在……你仍旧羡慕他?”
“不。”他摇头,“一点儿也不了。后来读的书多了,才发现,王权富贵又如何,若不能选择自己的生活,一切权力都只是枉然。如此这般,又有什么值得羡慕的?”
阿溪嘴中咂巴着葡萄,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他见她把这枚葡萄咽下,就又喂了她一枚,无声地笑着:“我带你去星宿海吧。”
“咱俩总在说星宿海,可却也没真正去过一回。李隆基上天摘星子之说总归无稽之谈,不过这人间倒有一处星辰银河聊以遣怀。有生之年我定要带你去那里,看一回这样的景致……沧海桑田,桑田云烟,华夏列土,上万万年,可阿溪,自从你说爱我那日起,我就不再羡慕任何人了。我从不求万寿无疆,亦不求千古留名,我只想给你一个家,让你站在我身边,让古往今来的所有天子,都来羡慕咱们。”
婚期临近,皇帝招呼着众人在自家的屋内梁上挂了红幔子以及红浆子纸灯笼,又拿了一沓红色的春联纸,写了无数个“喜”字贴在门廊上。没有绫罗帐幔,更加没有珠光宝气,只有一片浓浓的喜庆之色,在盛夏中似乎就要沸腾起来。
当天更是热闹,虽然天空乌云密布,四周潮湿闷热如同蒸笼,但仍挡不住乡邻络绎不绝地前来贺喜。皇帝笑吟吟地招呼着来来往往的宾客,非但不取分文贺礼,且给每人都包了一个不小的红包。
十里八乡还未见过如此豪爽和善的地主,因此一众乡邻就都开始羡慕起了魏老爷手下的这一村人。
阿溪由几个女孩陪着坐在里间榻上,榻上也铺了簇新的红枕席。她既羞且喜,坐在那里任由几个女孩子拿着胭脂水粉摆弄着她的脸。她从未上过妆,这些妆品都是皇帝为她整治的,一应都是上好的品质。
七手八脚终于上好妆,几个女孩围着她细细端详。
“西施复活了。”一人赞叹道。
“不不不,我看着倒像王昭君。”另一人插嘴。
“什么呀!”又有一人对此嗤之以鼻,“姐姐就是天上的仙子,偶尔下得凡来,不要拿那些人间的女人来比姐姐。”
听了这人的话,另外几人均表示赞同。阿溪怪不好意思:“你们要是再说几句,我可真就飞上天去了。”
晚间巳时结亲的典礼才正式开始。爆竹声声,阿溪穿着宽大的红嫁衣,盖着红盖头,两个女孩一左一右扶着她由正门入前厅。众宾客早已等在那里,他站在他们中间正前方,此时正扭头同祝贺的人们致谢。
有人起哄道:“能娶得这般美人,魏老爷真是天大的福气呢。”
他冲那人点头微笑:“可不,三生有幸。”
花筒礼炮响了三响,漫天红雨中众人欢呼了起来:新娘子到了。
听见这声响,他缓缓转过了身。
她蒙着盖头,只能看见个虚虚晃晃的影儿,只见眼前迎面走来的人也穿着大红衣裳,瞧不清脸,不过她晓得他也一定在认真地凝视着她。被他看时总有难以言喻的感觉,这种感觉别人看她时就没有,世上仅此一个,仅他一人。
隐约看见他向自己伸出手来,周围搀扶她的女孩子见状纷纷离开她向后退去。
没有丝毫犹豫,她将自己的手交给了他。
她晓得,自此以后,就会有人将她妥善保护好,再没有四处飘零,再没有无枝可依,只会余下一世安稳和……永不哀愁。
牵过她的手,他在她手里偷偷塞了一把圆滚滚的什物,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花生米,怕你饿。”
这人,啧。
见新郎官和新娘子牵上了手,周围爆发出一阵喝彩声,其声震天,似有雷声在天际涌动。
而后人们立刻就慌了——因为那就是雷声,准确地说,是轰鸣声。那声音逐渐盖过了叫喊声和炮仗声。
似有神威、神功、武成、永固、耀威等上千门红衣大炮在面前同时引星开火,万物瞬息间尽摧于炮火;又似有上古巨兽夔牛在浓云中腾空出世,脚踏虺虬之电,口含霹雳之雷,吐息之间的红莲业火能够将四野八荒焚烧殆尽。
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崪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大地剧烈地摇动着,前厅瞬间震落了无数齑粉,人们惊叫着四散奔逃开来。皇帝一把将她裹进怀中,对着人们大喊:“这是地震,大家不要慌!听我的,不要挨着房子,走远一些,走去空旷的地方!”
地震……离房子远些……
阿溪突然疯了一般,使尽全身力气挣脱了他的怀抱,没命似的跑回屋中。待他反应过来伸手拽她,却只捞到一片鲜红的衣角。
“阿溪!”
她飞身回屋,屋子还没塌,只有房梁在头顶扭动着嘎吱作响。探身入床下,木床早已震碎成了木片子,可她不管不顾,仍旧伸手在里面来回翻找,柔嫩的手被碎片划出了一道又一道淌着鲜血的口子。
终于翻找出了那个布包,她将它死死抱在怀中。
阿溪回身准备逃出门去,可这时却再也由不得她了,震波加剧,无数砖块訇然滚落,有一块砸在了她的头顶。天旋地转之时,最后在摇摇欲坠的门框中看见一个红色的影子朝她扑来。
她昏了过去,倒地前兀自死死护着怀中的物件。
她要在明亮与黑暗之间做一个选择。
似乎也由不得她选,那光亮既轻且散,遥遥飘在头顶,不可企及,而黑暗则浓稠厚重,像个漩涡一样吸走脚底的一切。眼看着自己也要被吞噬进去,她顿时急了,挣扎着想要向上去,但是自己的力量又何其微小,她一再挣扎,那黑暗仍旧裹挟着万钧雷霆之势席卷而来。
渐渐听见了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起初声音细弱,微不可闻,可那声音一声急似一声,一声紧似一声,语调悲切,如杜鹃泣血,如鲛人流珠。在声声呼唤中,她竟发现自己向上升起,距光亮之处越来越近,脚下的黑暗终于渐渐远去了。
阿溪是被冻醒的。地震之后,积气发出,冷雨不绝,温度骤降。
彼时她正躺在一处废墟清出的空地上,那里有个临时搭成的简易茅草棚子,四周滴滴答答地不断往下漏水,身上盖着一套红彤彤的新郎官喜服,应该是皇帝将自己的衣服脱下来与她盖上了。她摇摇晃晃地坐了起来,看她醒转,周围有村妇为她端来一碗有些凉的面汤。
“夫人,你好些了?”
虽周身酸疼,但头脑尚且清醒,并无大碍。
“我没事。”她接过粥来,“皇……魏老爷呢?”
“老爷他带着我家那口子,去震塌的墙底下挖人了。”那村妇忧心忡忡地扫了一眼棚外的灰黑色的雨幕,“你昏了一天一夜,村中震死的人近了半数,还有半数被生生压在墙下,也不清楚是生是死。”
阿溪默然,透过雨幕望向沉沉的天际,才发现那里像一汪寻不到彼岸的汪洋大海般遥不可及。从前学过的诗,海到尽头天作岸,果然一点儿也不假。从前她相信人定胜天,可此时才突然明白,在天灾的浪潮来临之际,人们就像几只匍匐在叶子上的蚂蚁,席卷在波涛中,自身尚且难以保全,更别妄想去再改变或挽救任何人。
“我手上那本书,和……那个包裹呢?”阿溪突然警惕起来。
“啊,那些个……”村妇想了想,“老爷救你出来时好像将它们拿走了。”说到这,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掉下泪来。
“夫人,有些话我一定得跟你讲。老爷……他是最好最好的人。他将你从屋内抱出来时你已没气了,脉搏也停了,大家都让他节哀,可他不信……你俩都穿着红喜服,他就那样跪在雨里抱着你叫你的名字,一声声地叫,叫了几千声几万声,直到最后喉咙已发不出任何声响。那样子好像失了你,他自己也断然不会活了,听得我们肠都要断了,现在想起来还是难受得要死。”那女人抹了把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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