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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从太极殿出来时天已黑了,从繁心宫前来的顾之贵禀报阿溪已经在繁心宫里候了他很久。他心中苦涩,想立即见到她,遂加快了步伐。
这时,耳边却有杂错脚步声传来,伴着一声苍老威严的呼唤:“皇帝!”是太皇太后来了。
太皇太后坐在高高的辇车上,他依律行了请安礼,仰头望着她,却只听那太皇太后又道:“今日的廷诤,哀家一直在东厦间听着。”
皇帝心中苦楚,膝行几步,握住了太皇太后垂在辇沿的手掌:“阿奶也打算杀她吗?”
“杀她么……”太皇太后用自己另一只枯瘦的手掌盖住皇帝的手,柔声道,“人们总爱将一个王朝的倾覆归咎到一个女人身上,褒姒、妲己……这一个个可怜的女人,被那些个蛀空大厦的虫子做了幌子。杀了她,干涸的田舍就能重新长出谷子来吗?杀了她,那些赃官秽吏们就不贪墨了吗?杀了她,大楚就能绥靖边疆,就此安稳百年吗?方才皇帝也说,她何罪之有——既然无罪,又为何要杀?那些说要杀她的,都是下等人的眼光,皇帝不必放在心上。”
柔韧的话语却带有金玉之声,所有的礼教和理智在一瞬间崩溃殆尽,皇帝跪在太皇太后脚边,放声痛哭。
“您懂我……阿奶,只有您懂我了……”
太皇太后淡淡一笑:“其实他们都懂的,只是区别在愿不愿说出口罢了。”她仍将手伸在那里,任由皇帝的眼泪一遍又一遍地冲刷那骨骼上只余一层薄皮的手背。待他抽噎渐止,便用袖口替皇帝拭干泪水:“那,皇帝可愿再回答阿奶一个问题?”
她凝望夜空,穹庐漆黑,有浩渺银河在头顶蜿蜒而过:“孩子,我问你,星河何以灿烂,银汉又何以迢迢?”
皇帝不解,思忖了一阵,作答道:“许是借了日月之光的缘故吧。”
“不!”太皇太后语出迅速,“那是因为,每一颗星子都在它们该在的位置!”她将双手缩回辇中,“皇帝,哀家在你幼时教过你贤帝六戒,你可还记得?”
皇帝早已僵立在当地,望着太皇太后精光涌现的双眸,他答道:“黄帝之时戒曰:吾之居民上也,摇摇恐夕不至朝。尧之居民上,振振如临深川。舜之居民上,兢兢如履薄冰。禹之居民上,栗栗恐不满日。汤之居民上,战战恐不见旦。”
“竟亏你还记得!”严厉的诫语中仿佛裹着雷霆,“哀家还以为你早就忘了呢!身为天子,一言一行都将录入国史,供后人观瞻景仰。贤如六帝,仍持守严戒,生怕行差踏错而遭臣民耻笑,可你呢?典史将如何通过你这种行为在国中推行忠君爱国之风?你……你竟犯下大错!”
“但我并没有违背任何律法……”
她瞟了一眼跪伏在地的皇帝,飞快地打断了他:“当然,你的行为在寻常人家并不算过分,可皇家之人生来就与寻常人家不同,更遑论天子。”说罢她招手唤来太极殿一名守备,问他,“告诉哀家,你毕生有何所求?”
那守备单膝跪下道:“回主子:为将者,受命则忘家,当敌则忘身。”
“瞧,”太皇太后接着说,“这样粗浅的道理,就连一名小小的守备都懂得。”
皇帝眸光散乱:“可……可无论如何,做将军都是他自己选择的……我生下来就是天子,我并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
“可这天底下又有谁能选择呢?你当生在寻常人家就好过了吗?”太皇太后厉声发问,“若生在民间,贫者需要入田耕作,承受旱涝天灾,或者入下九流,贩夫走卒那更不必说:富者若无志,沉醉烟酒女色,将财产消耗殆尽,沦入街头为丐;若有志,廿载苦读,头悬梁、锥刺股,一朝发榜,千人中只有一人能直步青云,通天而来,却仍需在你面前俯首帖耳。
“你身居万万人之上,在你降生时,民间解宵禁、酒禁,为你连贺三日;在你生病时,所有有罪之人皆会被赦免而为你祈福;在你崩殁时,天下缟素,举国无笑颜、无荤食而为你举哀。你嘴中所食的每一筷鱼肉、身上华服的每一根丝线,没有一样不是源于他们所缴纳的税钱。
“每个人虽生下来有不同的命运,但那也意味着要承担不同的责任。你珍馐玉脍、腰曳紫金,他们却衣不蔽体、箪食豆羹。但所有人都在毫无怨言地为你纳税。而他们之所以供养着你,便是要你做一个贤明克己的君主,泽被苍生,将自己毕生奉献给他们,为他们创造一个太平盛世。瞧你现在,八端尽忘,肆意出游,将一切责任抛诸脑后。德不配位,迟早会有人站起来将你打倒,用更贤良的人来取代你!
“地上的人与天上的星宿又有何不同——每一颗星子,每一个人,待在自己该待的地方,做自己该做的事情,这才会有星河灿烂,这才会有玉宇祥瑞。”
太皇太后的话语如轻快利落的板斧,劈开了他脑中晦暗混沌的鸿蒙,却在心底慢慢逸出了一丝彻骨的悲凉。皇帝重新起身,复又跪下,直直地磕头,连续重复了三次,三跪九叩,不知是在跪拜这个黑暗中伫立的老人,还是在跪拜自己自降生就已注定的命运。
“孙儿谨遵皇祖母教诲。”
太皇太后伸手轻轻抚摸着他乌黑的头发:“至于呼延姑娘,阿奶说到做到,这宫中绝不会有人再为难她——不过既然她已经让你失去了本该有的分寸,相信你也明白要怎样做了。”
“我……”
“方才我与你说了那样多,只可惜你终究还是不明白。”太皇太后神色一凛,抬手招呼身边内侍,“起轿。”
皇帝身上不停地打着抖,像大风天里晾在竹竿上的绢绡。他大大地趔趄了一下,紧握住凤辇上的竹篾才勉强稳住身形。“您教导孙儿,人无信不立,所以孙儿不会欺瞒您……”他看着她,艰难地一字一句道,“我做不到,我不可能不爱她,永远也不可能……但,我答应您,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在任何人面前提起她,直到死亡将我的职责结束。我与她,不会再逾越主仆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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