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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她抱着铺盖卷来时，御膳房众人皆对她报以深刻而又尖锐的嘲笑。在他们眼中，她就是那个妄图飞上枝头却失败了的野鸡。
原以为她会带些繁心宫的油水来，第二日趁她做工，御膳房众人便借着丢了个汝窑盖碗的由头对她的包裹大肆翻找，可结果却令他们大失所望。
几张数额不大的银票被洗劫一空，现银则一厘也没有，只有几本破书、一个破木头杯子以及一床半新不旧的被子褥子。那翻包的宫人有些不甘心，索性将她的包裹掂起来向下抖搂。抖了一抖，又有些零零散散不值钱的物件滚了出来，再抖，却从最里头滑出了一堆鲜红的事物。
是两件结婚的喜服。还从未见过这样破烂的衣服，虽被洗得干干净净，但千疮百孔，从上到下大大小小至少刮了上百道口子。每个口子皆被同色的丝线细细缝上了，颜色略深的接口布满了整件衣裳，像蠕动在上面的一条条蚯蚓。
阿溪在前头听见动静，此时匆忙赶了过来，正好看见宫女们抻开两件喜服到处展览，有的啧啧称奇，有的则污言恶语，极尽辱骂嘲讽之能事，甚至还有人拿着剪刀跃跃欲试，想要将它剪开来做围裙。
脑袋里“嗡”了一声，浑身的血液一下子涌了上来，她踉跄了几步，扑上前去：“这是我的东西，你们还给我！”
可那举着喜服的女孩身形灵巧，一侧身就避过了她。阿溪扑了个空，一头栽倒在地，撞了鼻子，登时鼻血长流。
“老女人，就冲你，还想着要嫁人？”说话之人故意将语调放的古怪，引得周围众人哄笑连连。“你现在还是繁心宫里的红人吗？不就有几分姿色，可已经给人家玩儿完扔了！你要嫁人，我看也只配穿这身埋汰的玩意儿。”
说罢晃了晃手中的红衣裳，接过一人递来的剪刀作势要剪。
阿溪急了，来不及起身，疯了般地伸手揽住那人的脚踝：“不要剪，我求求你！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还给我吧，求求你了……”
可惜已经晚了，那宫女手起刀落，刺啦几声，喑哑刺耳。
喜服被撕得粉碎，宛如从前的旧梦。##Di。Jiu。ZWW。。第九**中文**网##
“都干什么呢？”一个尖锐的嗓音从门外传来，御膳房管事的李公公从门外大踏步走进来，“欺负人怎么的？”
“哪有，哪有。”那女孩赶忙扔下手中的东西，点头哈腰赔笑道，“这不是库里丢了东西来这里找找嘛。”
“什么东西？”
“就是那个金蝉样子的汝窑盖钟。”
李公公一听来了气，手中的扇柄咚的一声敲在她头上：“那东西明明在三日前就送去了莲主子宫里！叫你们报备，你们给打马虎眼，这下可借着由头欺负人煞火来了！”
“公公，我们错了，真的错了，您别动气，再给次机会，咱们一定洗心革面！”
“赶紧滚去做活！这个月每人扣一吊钱。”
几个滋事的人一脸晦气，只得怏怏地离开了。
李公公扶起阿溪，深深蹙着眉头：“姑娘，我同繁心宫顾公公交好，也大抵知道些你和主子爷的事。咱家活得久了，只觉着天下人利来利往，早不相信这世上有情。可你们……唉！老话说得真对，天若有情天亦老……你和主子爷都是不幸人。”
他叹息一声，拍拍她的后背：“可毕竟都还年轻，往后还是要尽量向前看。咱们这等人，像你，出宫后能寻个好人家已是天大的福分了，死揪着过去只会劳心伤神，断断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阿溪喉头似乎梗着硬物，说不出话来，只能点点头。她深深向李公公福了一福，而后将那喜服的碎布片子抹平展了，小心翼翼地一张一张放入怀中收好。
李公公见状只得摇头叹息，明白自己刚刚那番话白说了。
不过有了李公公的庇护，她的日子总算能够稍稍安稳些。
宫中的桃花开了再开，三年过去，转眼间阿溪已有二十五，这是太医预言的将死之期。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午夜被噩梦惊醒，阴阳交界之时，她总能清清楚楚地察觉出生命在自己身体里一点一滴地流逝。
御膳房中熟悉的面孔一个个接连离去，李公公也老了，嘴角的口涎拉成了一条线，每日只能被人搀着到前庭走动走动，想训人再也有心无力。而新来的小伙子小姑娘们个个青头白面，笑靥如花，一围上来就清脆地“姑姑，姑姑”叫个不停，这让阿溪恍惚想到了从前的自己。
内宫中不断传来他的消息：元门前阅兵的飒爽、北上猎猛虎的骁勇、率军亲征回疆的气魄、与西洋人赛数术的机敏……一件件事迹，在宫中众人嘴里广为传颂，成了御膳房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也成了众多宫女芳心缱绻的对象，千万人争着进宫只为一睹天颜。
可她明白，她的无咎再也回不来了。
夜中时常寒冷，一床旧被子盖了又盖，枯黄的棉絮结成了团，早已失去了保暖的功能。她抱紧手臂蜷缩着取暖，却不敢再想他。
建元十七年的秋天悄然而至。
天上仿佛漏了个缺口，阴冷的秋雨绵绵不断。雨连着下了三天，近了午时仍旧晦暗如黄昏，阿溪只得在屋内燃了蜡烛，用绒布仔细拭着刚刚洗了五回的定窑胭脂紫汤盅。
这时有内侍开门为她送信来。
采办内侍会收些钱为宫人与外头通信通物，届时收点跑路费，这种情况屡禁不止，已成了宫中众人心照不宣的默契。这种事阿溪从没沾过边，一来不愿违背宫廷律法，二来宫外也根本没人会同她传信。
可那信纸就极妥帖地装在白玉铜版纸的信封中，信封上醒目地写着“呼延黛溪”四个大字。笔画虽龙飞凤舞，但也能看出来些许名家风骨。
阿溪接过信愣了愣，随即打开自己的抽屉打算给那内侍几个银角子。可那人见状立刻一迭连声说给过了，调头径自出了屋。
她好奇至极，拿炭拨子将灯火调亮，在封口处擦了些水待其软化，用耳挖将信封剔开来，里面是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薛涛笺纸。
信的内容不多，只抄了几句诗，下方还有一个地址。那诗只有四句，却一句一景：宝炬烟销尽，金炉炭未残。小窗通日影，丛杏杂烟燃。
阿溪心头咯噔一下，金炉焚香、小窗日影、丛杏杂烟，这分明就是自己原先屋中的景致。这诗……是曹钰的诗！
可信中的笔迹却又明显不是曹钰的，下方给了一个地址，看来发信人的意思很明显，要她循着地址去找他。
左思右想终抵不过好奇，次日阿溪用自己两个月的月例贿赂了采办内侍，穿上他的衣服扮成他的模样冒雨混出了宫。
信中的地址是个极简陋的客店，里面住的都是些走江湖摆摊卖艺者、街边招揽客人的野娼以及进京赶考的穷书生，见阿溪身着内侍服，厅堂中的人们免不得多扫了她几眼。找到了信中的门牌扣了门，好几刻后才有人来将门打开。
那人竟是玉锦章。
阿溪皱着眉：“信是你给我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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