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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缥缈峰上
深秋已至，苏州城西南四十公里处的太湖中央，江海生端坐在一艘飘零的木帆船之上。
而这浩浩三万六千顷的太湖中，有大大小小七十二峰，他的眼神扑朔迷离，怪这烟波浩渺的美景过于朦胧么？不，他只是在强制着自己不动神色地、不露痕迹地凝望，凝望着这太湖七十二峰之首，西山岛之主峰——缥缈峰。
常道太湖风云多变，这缥缈峰也常隐现于云雾之中，此刻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拨云见日，真身全露，瞧这海拔三百三十六米之高，绵延十一公里之长，他却开始闭目养神，不再多看一眼。直至靠岸，他才缓缓睁开双眼，默不作声的付钱，下船。
每年这个时刻，江海生都会换上便装，独自一人来到这洞庭西山。而距离自己的目的地，还要徒步走上很长的一段山路，他从来都遵循着自己徒步上去的规则，不去破坏它。
山上有一处小木屋，大半天的路程让他汗如雨下，但却面带笑容，这是一种忘却尘世纷扰，忘却岁月蹉跎的笑意。屋前的常青树又披上了黄衣，风中带着过期的桂花香味，气氛萧瑟。这个季节似乎本就属于冷清的，“不是么？早梅还得等上三两个月，若是要赏这梅花花海，成片成片覆盖在这山腰与山脚之下，还得再等两三个月，那是何等的壮观魏丽呀，怪不得夫差为了取悦西施，赏太湖、赏梅花，要在此山修建望月阁。而我为你堆了这屋子，取名‘安境’，何尝不是为了让你独揽这份美景呢？”
屋后竖着一块墓碑，孤单寂寞。又是一年了，杂草丛生，江海生从屋内取出一把小铁锹，蹲在碑前开始锄草。他的动作轻柔，缓慢而不急躁，这又将花去他一个时辰的时间，但他愿意，甚至甘愿让时光滞留此刻，因为只有在这里，他才能卸下所有防备，把心也托付出来。
可他还是忍不住，在拔掉最后一棵杂草后，问道：“容儿，虞美人真是你的女儿吗？”
他知道没有人会回答他的，他苦笑，站起身来，深深地呼吸着山峰涧吹来的清风。极目远眺之处，湖面波平如镜，碧空壮丽，复杂郁闷的心情又稍许平静许多，他蜷地而坐，抚着墓碑，一如当年抚着她的发梢，那张旷世美颜，天下无双的脸庞又浮现在眼前，只不过年数久远，也有可能是自己确实老了，记忆正逐年衰退，使她的脸有些模糊不清，但已经足够他回味这空虚的后半生涯。
“那天晚上，我逼问虞守义，问他虞美人是不是你女儿？是不是你和他的女儿？你猜他怎么说？哈哈，他说她是你女儿，但不是他和你的女儿，他说想知道虞美人的亲生父亲是谁，只能来问你。这个王八蛋，让我来问你？哈哈！我知道他说的是气话，时至今日，我依然坚信，他虽与我表面亲如兄弟，相安无事度过了这十九年，甚至默契到对你的一切字眼我们都闭口不谈，但他心里是恨不得杀了我，他是恨我的，恨我当年杀了你……”
江海生掏出烟盒，点了一支烟，直到火星燃尽最后一丝烟草，烫疼他的手指，他才缓过神来，碾灭烟头。
“你女儿这件事情我自会调查清楚，待我查出是哪个混蛋，我就一枪崩了他。还有一事，我……我不知该如何与你说起，总之就是我遇见了叶管家，不过他死了。不是我杀的，估计是哪个兔崽子不小心走了火。哎，后悔的是，我没来得及回答他的问题，其实，我已经查出来当年谋划叶家一案的一干人等，有些我早就杀了，但还有一些对付起来比较困难，我需要时间。希望下次我再来看你的时候，会带来好消息吧。”
江海生见天色微青，时候不早了，他得起身下山了。
“哦，还有，你们家那张绣图，我还是没找到，估计我这辈子也找不到了吧。但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今年它会再起祸事。无论如何，我一定会拿到手！”
山脚下，一名便装的副官正在焦虑的等待着，当他见到镇守使正不紧不慢地走来时，他心里更急了。原想冲上山去禀告军情，但自打镇守使在山上毙了一个偷偷摸摸爬上去的哨兵后，就再也没人敢上这缥缈峰。用镇守使的话说就是，哪怕天塌下来了，世界末日了，也不准打搅他。周边各个村庄的保长、乡长都早已默认此规，甚至还会不定时组织村民隔三岔五在山脚周边巡逻，一旦发现可疑人等均严词喝退，整个西山地区都无人敢靠近半步，一度视为军事禁区。
“报告！”一个笔挺的军礼，副官立刻禀报，“孙传芳以秋操之名，前日在松江调兵，今日正午时分已全线压制苏州，目前围堵在护城河处，阊门、胥门、齐门、平门……失守，火车站、城北哨点被占领，铁路与通信均被切断。江帅，弟兄们就等您一句话，您说怎么干就怎么干，大不了跟他们拼了！”
“杜副官，这可不是你跑这里来的理由。”江海生沉声道，语气已有不悦，又叹道，“该来的还是来了啊！你速速回城，调集全城兵力，派警卫队围护县公署，蛇门与盘门各分派一营二营驻守，水路切断，不论发生何事，皆按兵不动，等我指令……那个齐督军呢？”
“满大街都在抓他呢，据说他没能逃出去，目前正藏在君来饭店养伤……”
“逃？哼！还想着逃回常州？真是笑话！老杜，你随我走水路，先去东山调一支队，护你去县公署调兵部署，我去趟同里。”
“我的大帅啊，您这个时候去同里作甚？您可得回去主持大局啊，只怕没您在，这军心不稳啊，属下听得风声，敌军给出的议和条件可是丰厚，那几个营长在暗地里怕是动了投敌之心！”
“是敌是友，还不好断言啊。不过，这还没开打就他娘的动了叛变之心，老子养他们养了十来年，关键时刻敢给我掉链子！传我口令，谁敢投降，枪毙处置！大不了，随便再立一名得了，别磨蹭，赶紧走。”
“是！”
浙军方面此次围剿，打击的对象是盘踞江苏的奉军，江海生不担心两军交战，无非是为了争个地盘抢点钱财。他是担心孙传芳会不会把自己归为杨宇霆的人？届时就不会留什么情面了吧。而当下，也不知杨宇霆是否还在南京，按理来说，他应当还有好几个师团部署在南京、上海和镇江。倘若他们打起来了，不知谁胜谁负，不过也是无所谓之事，自己从不做墙头草，这镇守使之职，也是上头谁应了父亲遗言，自己得以继承，还没有人敢随便给自己贴上标签。
江海生乘坐杜副官的汽艇穿过太湖，直达东山，又调来一辆民车前往同里，他要面见督军。而在车上的时间，江海生分析完局面后，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心里清楚得很，这城是绝对守不住的，只是该如何面对直奉两军，原则上他是谁也不想得罪的，最坏的打算无非就是奉军交出苏州，让孙传芳来控制，自己本来就与奉军无甚关系，大不了不要这官职，或者遭人唾骂一通，暂时倒戈浙军。总之无论如何，自己要活下来，因为还有事情等着他去完成。
同里镇还未受到两军对峙的影响，但镇上死气沉沉的气氛已经透露出大伙儿对此事的态度，还是一个字“等”。在以往，但凡军队来这互撕，无非就是在那几个城门上打来打去，不是攻就是退，前几次还闹得人心惶惶，但后来大伙儿发现，似乎祸不及众，城外的老百姓该吃吃该喝喝，连个扛枪的兵都没见着，所以军队间那剑拔弩张的紧张局势在他们眼里也瞧不见，碰不着。大伙儿便默契的统一了思想，这些吃饱了撑着的家伙过几天准没声了，等城里传出消息，谁谁谁赢了，谁谁谁输了，咱知晓下便好了，无非就是收税的主换个人罢了。
但在君来饭店的那位主就不同了，他正哼哼唧唧的躺在丝绒的大床上，房间内站着三四个军官，个个愁容满面，时而七嘴八舌的争论是和还是打，时而摇头叹息进退两难，又有人义愤填膺要去拼个你死我活……齐督军实在受不了这聒噪的环境，嚷骂道：“行了行了，吵个屁劲！都给我滚，老子的脚还疼着呢，你们滚去外头吵明白了再进来！我要困觉！”
众人退撒，房间内恢复了平静，又剩下齐督军哼哼唧唧的声音，他这几日正气得茶饭不思，想想自己戎马半生，在官场上左右逢源，竟被一个黑衣人挑断脚筋，那该死的洋医生说什么这辈子这只脚丫子也不可能复原，真是该死啊！这么多天了，找不到那黑衣人不说，孙传芳居然堂而皇之来出兵抢城，松江、镇江失守，现在都打到自己脸鼻上来了，这叫人怎么忍！
想到窝囊深处，他抓起床头柜上的一个宜兴紫砂壶猛地朝地上砸去，“哐当”一声后，门外一阵骚动，有人想推门进来，齐督军又骂道：“滚蛋！谁也不准进来！滚远点！”
走廊渐渐地没了声响，只剩督军留的那七人小队，守在楼内各个入口。diJiuZww。c.O。m。第九。中文。网
“谁！”齐督军疑神的朝窗外扭头看去，白色的纱帘晃动了一下，好像是一道黑影掠过……他的手不禁捏紧了枕头底下的那支马牌撸子手枪。
“督军，好大的火气呀。”沙发上有人轻蔑地笑道，随即点燃了一支烟，青烟缭绕。
“谁！是你……江海生？”齐督军不可置信地仰起脑袋，“你好大的胆子，没我命令，竟然私自进我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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