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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沦陷之地
流光容易把人抛，春蚕结茧，秋蚕吐丝。
赵千书的墓是金志良立的，立在太湖七十二峰的某一座无名小山的山脚处，孤零零的与陆地隔绝，它也孤零零的无人知晓。金志良每年都会去看他，话不多，最多的还是那句，“我说过的，这军装不适合你。”
盛和旗袍早已不复存在，金志良是从一个二道贩子手上买回来的。重新装修，重新开张，但招牌依然是盛和旗袍，不曾变更过。据赵家一个老妈子说，大少爷和吴大小姐出去那晚，少奶奶到了半夜就疯了，她用皮尺把大小姐赵月茹的脖子给勒住了，那时候大小姐还在睡觉呢，然后用剪刀把她的胸脯捅了个稀巴烂。老爷他们当然听到动静啦，但是老爷也不敢上前去弄她，因为少奶奶衣服都没穿，全身赤条条的，老爷哪敢碰她呀。大夫人不在家，二夫人去抓她啦，但也抓不牢啊，她手里有剪刀，二夫人被她刺了几剪刀后逃走了。老爷去叫人啦，也怪赵家没钱啊，那些佣人啊全散了，就剩我一把老骨头，我哪敢去呀……家里东西都被砸光啦，没穿衣服的少奶奶就跑出去追老爷，追了好几条街，一直在骂，骂什么上梁不正下梁歪，骂什么狗改不了吃屎，老爷跑得很快，这天寒地冻的，路上人本来就少，官兵也都去打仗啦，我也去追啦，但我老骨头了啊，追不到的，我追了两条马路就回去睡觉了。
金志良时常会想，如果赵千书不当兵，而是做一个裁缝，那他肯定不会落得这个下场。
桃花是在赵千书死后的第三年找到金志良的，两个人一道去上坟拜祭的时候，桃花让一个小女孩烧锡箔，小女孩眼睛都被熏红了，眼泪哗啦啦地流，但桃花还是让她烧，小姑娘不依，赌气要走，桃花便骂，骂了还打。她说，你爹爹开销大的，一定要多烧点，多烧点。
一夜的大雨，让金志良一夜未眠。清晨，他收拾好自己的工具包出了门，前日里便受人之托，替正在苏州逗留的女作家谢小姐量身做一身衣裳，那谢小姐据说还是个当兵的，名气响当，脾气倒是极好的，不骄不躁。量完身后，谢小姐特意嘱咐他，前些时日，火车站、护龙街还有几道城门被日本人的飞机轰炸过，他们在北平卢沟桥已经发起事变，挑起了战争，没想苏州城竟然这么快就被攻击了，你出门后一定要小心。
金志良出了门后，又去了石路一家纺织工家。女主人是他一个纺织厂的女工，女儿要南下读书，据说考取了一所不错的学校，想着给她做身好衣裳。没想金老板居然亲自上门量身，全家人紧张得不得了，要知道金志良早已名满天下，电影明星、戏剧大师、社会名流、阔太官家等等均以得他一件旗袍而骄傲欢喜。苏州的商会屡次邀他出任会长一职，连吴志雄都默许了，更别说南京国民政府也向他抛出过橄榄枝，但金志良一概不理，做衣裳的他要看到真人，否则定制一说绝无商量，而那些涉政之事，他大门一关，就当没发生过一样。无论是新闻界、时尚界以及民众坊间，大家非但不骂他傻，反而将他地位捧得更高，气节之高风亮节实属罕见，形容得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差点渲染成世外高人，烟火不食。
金志良刚给那小姑娘量完身，就听到屋顶上方有飞机引擎的轰鸣声，随后听到声声爆竹声，由远及近，声音越发的密集和剧烈。金志良预感不妙，大喊一声，躲起来！
当他亲眼看到隔壁平房被炸毁，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被炸得身首分离，倒塌的瓦片、玻璃、泥墙上涂满了血肉和鲜血连着的衣布毛发，惨不忍睹。那小姑娘哭着说，这是隔壁的张阿姨啊，她还有个把月就要生了啊……
清晨来的路上还好好的，此刻，像是换了个世界，整条街都炸成废墟，高耸的洋楼没了，那些银行、戏院、旅社、书局、米行……连招牌都没留一个，眼中已然是一片狼藉，像是一场噩梦。
昨日，他还捏着那张电报印纸啊……
虞儿！
他要去同里，他得去寻她！
金志良跑着，眼中充斥着楼房在塌陷、瓦砾在飞溅，城内街道、桥上河中到处都是尸体残肢，他还是在跑着，拼命跑着，他们都如哑片影像一般，一张一张翻过，来不及停留。
“轰……叮”金志良被一股气浪震得两耳失聪，他眼睁睁看着两个逃散的男子被炸成肉块，鲜血洒在了他的鞋跟前。
“快跑！快！”
“日本人打过来啦！”
后来飞机投光了炸弹，都走了，但没人知道它们会何时再来。人心惶惶，所有人都不知道，苏州城正急速步向沦陷。已有一大批人开始逃亡，各个城门口和主干道都挤满了人，连纵横交错的河道中也是堵塞着一艘艘船只。木子清追到金志良后，将他拽出了黑压压的人堆中，金志良看着她嘴巴一张一合在说着什么，可是他完全听不见，他大声地说道：“她回来了，我要去同里找她啊！”
木子清不说话了，她站在原地，任人推搡挤弄，一下子便被人海淹没了。
金志良踏上了无数次去过的路途，他太熟了，汽车一路碾压着断壁残垣，行到无路可走，他又骑自行车，骑到断桥处，他又下河跋涉，他不能停。
同里暂时还未受到袭击，只不过收到消息的居民们已经乱作一团，无人理睬金志良到处询问：看到虞小姐了吗？就是虞园的大小姐？有人看到吗？有人能听我说话吗？
角楼还在，虞园还在，茶楼还在，小桥流水还在……一切都在不曾变化，可是，唯独没能见到她。南京来的消息是不会错的，绝对错不了，她一定是回过同里了，只是不知此刻去了何处，他设想不到哪个地方会是安全的，他只想尽快找到她。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太阳与月亮在交替更迭，天上的飞机来来回回，炸弹越丢越多，房屋快塌光了，桥断得更多了，苏州城的人越来越少了。金志良还是每天穿梭在城内城外寻找，肖培人也是每天跟在他屁股后面，一边帮忙一边苦口婆心地劝他去上海避避，没过几天上海被炸了，他就说去南京避避吧，然后南京也被炸了，后来他不敢说了，心里想着只能去日本避避了，他们总不会炸自己的地方吧！
后来，一批一批日本人涌进了城门，见人就逮，挨家挨户的搜查，逮住了就杀，丧尽天良的变着法子杀人。城门上日益增多的头颅预示着这座城市变成了死城。
有好几天，金志良被强迫躲进地下室里，越是这样，他越是憋得发狂，怕得发疯，他不是怕日本人，他怕虞美人不懂避难，要是被抓住，后果不堪设想。后来他逃出去了，他看到城门上的青天白日旗被换成了一面面白底红圆的旗。他听到有人说，日本狗贼抓了两百多名妇女，关在庙里头，整天整夜不许她们穿衣服，供他们一批一批轮流奸淫蹂躏，有很多妇女忍受不了自杀了，现在都被抓去虎丘山那了。
金志良撒开腿就往虎丘山去，一路避开扫街的日本兵，可沿路所见之惨状，他屡屡哽咽，原来这不是打仗啊，是毫无人性的屠杀，这是要灭绝我们啊！
当他追踪到虎丘山旁的一座厂房模样的地方时，他听到了里面有女人的嘶吼声，袖中剪刀再也按捺不住，他一个箭步伏在墙角，从窗户的缝隙中偷偷望去，里面至少有上百名衣不蔽体的妇女，大部分正在被日本兵凌辱。他脑袋一片空白，针一般戳进自己的五脏六腑，眼睛在痛，耳朵在痛，他没办法忍受这时间的煎熬，他怎么可能一个个看着去辨别是否有虞美人，每一声痛苦绝望的喊叫都在撞击着他的心脏。
他神差鬼使地撞开了门，左右半柄剪刀无力地滑落在地，他如何杀得尽他们？里面何止是数百名没穿裤子的禽兽，还有一群亢奋的禽兽坐着，蹲着，抽烟的，闲聊的，他们在排队等着！
没等金志良反应过来，一个枪托砸向他的后背，他被击倒在地，随后一把刺刀顶在他的脖子上，割破了一层皮。几个日本兵在说着什么，又哈哈大笑起来，比划着各种奇怪的动作。
金志良闭上了眼，他不敢再看面前那么多女性同胞，多一眼都是不尊重。
“金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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