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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我不是来杀你的。”邱少卿看着云初惊惶的神情苦笑, “游远的事情, 李怀男查出来后找到了我, 把真相都告诉了我, 我才知道之前一直是误会了你……你在栾舒怀中消失之后, 我一直觉得你还活着, 当初我在天涅神教后山杀你时，你也是突然消失却没死……所以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
“不过, 我现在是逃犯之身, 东炔王因为我害了你的事一直在派人追杀我……”
“东炔王？”云初没反应过来。
“齐晏, 也是栾舒。他是二十年前失踪的二皇子。”
云初记起来了, 闻人初的记忆里，在齐泽登上皇位之前，先皇齐昱有两个儿子，只不过大儿子, 也就是东炔的太子齐昊在班师回朝的路上遭遇不测死了，而二皇子齐晏在先皇齐昱死后不久就失踪了, 世人一直以为齐晏已死, 却没想到他还活着。
而栾舒就是齐晏。
这样一来栾舒就不是谋权篡位了，这应该是正当地夺回自己的东西吧。
“所以因为栾舒在追杀你, 你商邪的身份已经不能用了, 就换回邱少卿的身份了？”云初问。
邱少卿点头, 他看着云初因为采药被晒成淡淡的小麦色的皮肤有些回不过神来。
云初的长相还和从前一样，只是眉毛要比从前柔和许多，他没想到会在寻道谷见到她, 他以为他还要找她很久很久才能跟她说一声对不起。
“闻人初，对不起……”邱少卿半垂着长睫，声音发颤。
云初的心脏抖了一下，她看着邱少卿单薄偏瘦的身形微微颤抖着，仿佛看到那个乖张且浑身带刺的商邪一瞬间卸去了所有伪装，袒露出真挚的本我。
“说实话，我不想原谅你。”云初叹了口气。
邱少卿听了浑身一震，也是，他害了她那么多次她怎么可能原谅他，更何况她差点因为他死掉。
“五年了，你竟然还不知道我不是闻人初!”云初气愤道，“连道歉的人的名字都喊错了，还指望我原谅你!想得美!”
云初边说边把装满草药的竹篓给放下，走进木屋之前还瞪了呆愣在原地的邱少卿一眼。
“……不是闻人初……”邱少卿咀嚼着云初的话，半天没回过神来。
一旁吃瓜全过程的未明踩着木屐噔噔走到邱少卿跟前，皱着花白的眉毛道，“我算听明白了，你小子跑到我寻道谷原来是在外头惹了事被追杀啊!还有，你跟你小师妹什么关系，我告诉你啊，咱师门明令禁止谈情说爱……喂喂，你别走啊，不准进去，别打扰你师妹背医书……”
“砰”的一声木门就被关了，未明碰了一鼻子灰。
云初正拿着医术嘀嘀咕咕的背着，就看到邱少卿走了进来，她装作没看见，完全不想理这人，把她害得那么惨，轻易原谅真的做不到。
她现在每天做梦都能想起被刀刺进身体，以及心脏撕裂般的疼痛感。
当时被众人围剿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而最让她时常夜里惊醒的，便是梦见自己刀刃上的鲜血，她被逼着杀了那么多人。
每每想起，她都不敢相信那竟然是她做的。
邱少卿局促地站着，想问明白一些事情，但是又不敢打扰云初。
云初就当邱少卿不存在，自顾自背书，这是最后一本医书了，她要早点背完。
之后的几天，邱少卿在寻道谷住下了，未明十分气愤，因为自己的床被人分去一半，最可气的是邱少卿还嫌弃他脚臭!
未明实在委屈，他天天穿木屐，大半脚都露在外面，木屐如此散气，怎么可能脚臭!邱少卿是狗鼻子吗!
云初在寻道谷的生活一瞬间变得热闹起来，清晨起床就能听到邱少卿和未明的吵架声，虽然有点吵，但是自从邱少卿留下之后，饭再也不用她做了，她也乐得清闲，安然自在地背医书。
只不过有一点她不是很喜欢，每次出去采药的时候，邱少卿都会跟着，也不说话，但是会在她需要小锄头小匕首之类的工具时，默默递上。
如果邱少卿能说句话，或许她就名正言顺地跟他吵上了，但是偏偏什么话都不说，励志当一名有存在感的空气。这让云初不知道该如何对付他。
某一天天未亮。
邱少卿像之前一样呆在云初的门口，等着她一块去采药，通常云初都会磨蹭许久，大概是为了报复他，让他多等一会，但是今天他才站一刻钟不到，眼前的木门就开了。
云初穿着简单的粗布麻衣，头发用布条扎成一个马尾。这段时日谷中的太阳不是很烈，她的皮肤已经从谈谈的小麦色又恢复到了白皙。
云初在看到他时，柳眉一蹙，邱少卿立刻紧张起来。
过了一会，云初松开眉头，道，“邱少卿，我们谈谈。”
这是半个月来，云初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好。”
邱少卿被云初带进屋子里，云初指着凳子，“坐。”
邱少卿应着吩咐心情忐忑地坐下。
那凳子不高，而且还小。
他那一米八几的个子坐在上面憋屈地曲着腿，看起来有些滑稽。
云初没憋住，笑出声来。
她两边的梨涡浅浅漾出，邱少卿心头一跳，这么多天，云初一直是板着脸对他，露出这种开怀的笑还是第一次。
“行了，你别坐这了，我越看越想笑……”云初忍住笑，把邱少卿扯起来，她道，“你一定很好奇我之前跟你说的话，现在我把所有事和你说一遍，同时，你也要把你知道的，寻道谷之外的事情告诉我。”
云初之前说的她不是闻人初的话一直像一个疙瘩一样结在邱少卿心头，他早就想问清楚事情的原委，但是看着云初冷冰冰的样子，他一直不敢提。
“好，我知道的都会告诉你。”
邱少卿答应之后，云初就把所有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由于邱少卿见识过云初死而复生两次，所以他并没有怀疑云初口中诅咒的真实性，但是对于云初与闻人初是两个人这一点对邱少卿打击太大了。
云初和闻人初是两个人，那就说明云初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局外人，而他却硬生生地把身为局外人的云初给拉进了他设计的圈套里，生生杀了云初两次。
“云初，对不起。”邱少卿牙关颤抖，看着云初的眼里满是愧疚和自责，“你想要我这条命的话，随时都可以拿去。”
“我杀你做什么？”云初一脸惊恐，她可不想再杀人了。
“或者不想杀我也行，可以把我制成药人来折磨我……”邱少卿喃喃道。
他最后一次给云初下的毒何其痛苦，如果只是让他死了实在太便宜他了。
云初：“……”
她第一次见还有给自己加刑法的罪人。
“我可没有折磨人的奇怪癖好。”云初道，“我的话都说完了，该我问你问题了。我死之后，叶常珠他们怎么样了？”
邱少卿回过神来，回忆道，“其实在你和司空褚来飞狼派后山的时候，姜……闻人初就已经把叶常珠他们给放了。”
惊讶过后，云初感慨道，“原来闻人初对天涅神教并非没有感情……”
闻人初口口声声说把阮风尘和叶常珠等人关在了酒窖，即便云初来了也不会放人。可是云初不知道的是，闻人初在她来的那一刻已经把人放了。
或许闻人初自己也不愿承认，自己并非那般冷血，只是把一些情感隐藏得太深，就像她对楚啸，就算她不记得了，依然无意识地对长得像楚啸的李怀男百般容忍。
之后云初又问了几个问题，大部分都是关于栾舒的，当知道身为东炔王的栾舒现在备受百姓拥戴的时候，云初心情突然变得高兴起来。
她想象不出栾舒穿龙袍是什么样子，九五至尊，应该很帅气吧。
可惜她现在看不到……
这样一想云初有些失落，她也不再问栾舒的问题了。
邱少卿告诉她现在天涅神教归叶问天管辖，整个江湖被朝廷控制，争斗的局面已经不再，不过要说是风平浪静，倒不如说是一潭死水。
江湖终究没落了。
“那也挺好的，至少安逸。”云初不觉得这有什么遗憾，对她来说平静的生活才是她想要的日子。
“……那游远的事？”
因为游远这个天大的误会，云初被邱少卿杀了两次，所以她一定要知道这件事的原委!不然这两次死得太不值了!
听到这个名字邱少卿沉默了。
云初见邱少卿面露苦痛之色，赶忙道，“要是不想说就算了，反正误会已经解除……”
“游远是我从小玩到大的朋友。”
邱少卿缓缓道，“我和游远不是东炔国的人，我们出生在子无国，在子无国里人分三等，我和游远是生为奴隶的最下等。自十岁起，我们就被卖给上等人伺候他们，满足他们的一些癖好……”
云初自然知道那些癖好究竟是什么，她见邱少卿声音颤抖，不忍道，“别说了……”
邱少卿没有理会云初的劝说，自顾自道，“就这样过了七年，未明来子无国游历，恰逢我们当时的主人病重，未明顺手救了主人，后来他看中了我的资质，就跟主人把我要了去。未明说要带我离开子无国，我自然欣喜若狂，只要离开子无国就再也不用过这种屈辱的生活了。”
“我求未明能不能把游远给带走，未明答应了。只是主人拒绝了未明的祈求，说游远会在两年后被送去天涅神教。子无和东炔的关系紧张，东炔明令禁止子无与东炔贸易，但主人一直做着偷偷往东炔输送香料和毛皮的事情，这其中和主人一同合伙牟利的就是闻人初。戊城地处东炔与子无的边界，又被天涅神教管辖，要向东炔内陆运送货物必然通过戊城，所以主人竭尽全力地讨好闻人初，主人知道闻人初好男色，就打算把游远和礼品一块给闻人初送过去，贿赂她。”
“我想让游远跟我和未明一块走，但是逃奴一旦被抓到是会被处死的，没有人敢冒这个险。游远劝我离开，不要放弃大好机会，我当时心动了，我已经受够了这种受尽折磨的日子，再加上未明的诱导，最后我跟着未明离开了子无，来到了寻道谷。”
“在跟着未明学武学医的时间里，我一直算着游远被送去天涅神教的日子。未明不和我说出谷的方法，但是经过我每天的摸索，我还是找到了出谷的路线，所以在游远被送去天涅神教的那天，我离开了寻道谷前往天涅神教，打算在游远去天涅神教之前把他带走。”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我没想到主人竟然提前把游远送给了闻人初，我到天涅神教时，游远已经是闻人初的男宠了。我不甘心游远一辈子都活在闻人初的阴影下，于是打听好消息，知道九毒谷陈长丘经常给闻人初送去男宠之后，我就易容伪装好去陈长丘那里毛遂自荐，计划比我想象的顺利，陈长丘果然同意了。于是我被作为男宠送进了天涅神教，送去了第一天，在夜里便受了闻人初的一顿毒打，不过也正是因为和闻人初接触了我才知道闻人初百毒不侵的体质。”
“之后的几天，闻人初都没有找我，我庆幸闻人初这种喜新厌旧的性子，让我能有时间去天涅神教找游远，只不过我找遍了整个天涅神教，竟然都没有找到游远。后来我无意间看到了丧名册，游远的名字赫然在上，便以为游远是受不了闻人初的手段才死的。因此把闻人初恨到了骨子里，所以在离开天涅神教后，我花了一年时间根据闻人初的体质配置出了沸散，可以让闻人初在喝下时至少半个时辰内体力尽失，而这半个时辰足以让我杀了闻人初。”
“为了杀闻人初，我故技重施，这次没有易容，而是用原本的相貌去刺杀闻人初。为确保万无一失，我甚至挑好了时机，当时正是闻人初刚被司空褚刺杀，虚弱之际，只要喝下沸散，药效就会立刻生效，只是我并不知道此时我刺杀的闻人初已经不是闻人初了……之后就像你知道的那样，在你喝下沸散之后，我在你的胸口刺了一刀……”
“……一道白光闪过，你消失之后，我就开始四处寻找你，当知道你在浮城后，我就易了容和武胜去了浮城。我对外宣称是去找人，真实的目的却是去杀你，我知道闻人初没有记男宠名字的习惯，所以明目张胆的和你说让你帮我找游远，你果然不记得游远是谁，也没有对我产生怀疑……”
“我对你下过几次毒，然而因你的体质特殊，那些毒都无法置你于死地，此时我才意识到单凭我一人的力量根本杀不了你，所以我先是投靠了司空褚，后来又教唆了孟飞翼，只为了能把你杀了……”
听着邱少卿道叙述，云初脑海里闻人初的记忆被唤醒了。
邱少卿两次进入天涅神教，第一次是为了找游远，不惜被闻人初毒打，因为他是易了容的，所以在第二次以真面目进入天涅神教时，云初才没有把他认出来。
“你一定不知道在你给我下了几次毒之后，我百毒不侵的体质给彻底弄没了……”云初郁闷道。
“原来如此……”邱少卿想起云初死时痛苦不堪的样子，此时的她百毒不侵的体质已经没了，那么她承受的痛苦必定是原本的十倍，想到此，邱少卿心里更加愧疚了。
云初提醒道，“你好像忘了和我说游远真正的死因是什么？还有武胜呢？他怎么没和你一块来寻道谷？”
记忆中武胜可是和商邪寸步不离的。
“游远……并不是闻人初杀死的，而是在子无国来天涅神教的路上遭遇了山匪，山匪抢走了所有主人准备的礼品，然后把游远给杀了。”
“天涅神教知道这事之后，派手刃司的人过来把游远按照闻人初男宠的待遇处理下葬了，所以他的名字才会被记录在丧名册中，由于游远被杀的地点离凤华山不远，所以手刃司就简单地写了句‘死于凤华山’。”
“天涅神教男宠大多都是被闻人初虐待而死，考虑到闻人初的面子，一律不写死因。游远也就按照男宠的惯例没有提到死因，所以我看到没有注明死因的游远，才会误会他是被闻人初虐待而死的。”
云初叹了口气，怪不得闻人初的记忆里根本没有游远这个人，游远在进天涅神教之前就已经死了，连面都没见过，更不要说名字了。更何况，闻人初根本不记男宠的名字，这种连虐待都没虐待过的就更记不得了。
“而武胜……”邱少卿苦笑了一下，“他为了从裴忍手里救我，已经死在了飞狼派后山。”
武胜是他出谷之后途径瘟疫之处救的人，武胜见识过他的医术便要拜他为师，但是他当时一心只想复仇，根本不想收徒。他也明确告诉过武胜他要报仇的决心，然而武胜决意要跟着他，并且要以下人的身份来报答他的救命之恩，拒绝不了也甩不掉武胜之后，他只好带着武胜一块上路了。
武胜跟了他两年，两年里绝口不提拜师的事情，这个傻气的小子怕惹恼他被他嫌弃，一直都小心翼翼的。
武胜知道他想杀闻人初的事情，也知道闻人初杀了他最重要的人，再加上他是武胜的救命恩人，所以他要杀闻人初这件事武胜一直都是支持的。然而这个正直的少年在看到他帮着姜祁陷害闻人初的时候，虽然没有出口阻止他，但是他明显看出了武胜的抗拒。
再之后武胜忍受不了他的所做所为就离开了，他当时松了口气，觉得这样也好，武胜本来就不该参与进这件事情里来。
但是他没想到的是，武胜竟然会回来救他。
当时他拼尽全力从裴忍的兵马下逃走，快出飞狼派后山时他已经没有了力气，这时遇到了匆匆朝他赶来的武胜。武胜把奄奄一息的他藏在了草堆里，接着换上了他的衣裳，把裴忍的人给引开了……
云初听完沉默了。
五年前那个皮肤黝黑总是站得笔直，规规矩矩的少年一瞬间又在记忆中鲜活了起来。
他在云初的生命里就像一阵风，转瞬即逝。
云初对他的印象也只停留在“商邪的小厮”这几个字，但在这一刻，她却觉得从未有过的悲伤。
他还那么年轻，就离开了人世。
如果他还活着，以后可能会成为一个造福百姓的医师。
可惜他死了，一切的可能都戛然而止。
木屋里的气氛变得沉重起来。
二人都默契的沉默着。
过了许久。
邱少卿开口打破了安静。
“云初，我带你离开寻道谷吧。”
……
……
隔天半夜，乘着未明睡着，云初和邱少卿动身离开了。
云初带的东西不多，也就顺走了未明十几瓶丹药吧，她已经能想象得出未明醒来后暴跳如雷的样子。
寻道谷的雾气很浓，就是这些雾气遮挡了视线让人迷失方向，找不到出去的路。
现在有了识路的邱少卿，走起来就比云初自己摸索顺畅了许多。
大概走了两个时辰，走得云初小腿柱子都打颤，都还没有出去。
邱少卿看着云初要死要活直喘气的样子，他这才想起来云初现在已经没了武功，自然要费力许多。
“我背你。”邱少卿在她面前蹲下，“这样快点。”
云初看着邱少卿纤瘦的后背，“……你背得动吗我怕把你压扁了，还是算了吧。”
说完云初不管邱少卿仿佛被羞辱过的铁青脸，绕过他往前走。
只是还没走两步，身子就一轻，云初一声惊呼，就给邱少卿给举了起来。
没错，是举了起来。
最可恨的是为表示很轻松他还颠了两下，吓得云初脸都白了。
她现在可没有武功，摔下来就是伤筋动骨一百天。
云初瞪着邱少卿得意的下颚，咬牙道，“放我下来!”
“好啊。”邱少卿坏笑着矮了矮身子，将手松开。
可怕的下坠感和求生欲让云初条件反射一把捉住了邱少卿。
邱少卿适时接住了她，她并没有掉在地上摔的屁股开花。
云初是连邱少卿两边的胳膊都一把拴住的，正当她回归安定把邱少卿给松开的时候，邱少卿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突然手抖了一下，一把把云初给松开了。
这猝不及防的一刻云初毫无准备，啪的一声落下，差点摔懵。回过神来去看邱少卿，后者似乎比他还懵。
“邱少卿!”
邱少卿听到云初的喊声这才回神，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方才云初把他给抱住，一紧张手一哆嗦就松了。
邱少卿心虚地蹲下来，云初本以为他会忏悔对他的所作所为表示歉意，谁知他看着她，竟说了一句，“……我……我不想背你了，你能自己走吗？”
“……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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