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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记起姜姚从前说起关于自己家乡的事,感觉到这孩子内心对自己家乡有着很深的感情,于是来这边试着找找。一走进村庄,孟长青就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这是姜姚的灵力,这年纪的修士还无法掩饰自己的气息,他在这里!
“姜姚!”孟长青一间间屋子地在村子里找过去。
茅草屋里,姜姚的脸白得像纸,吴客看着他笑道:“不喊一声让他来救你?他这人做事不要命,我还真的有点打不过他。”
姜姚的脸色好像更白了,死死抓着自己的膝盖,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头上的汗冒了出来,终于,半掩的门被一把推开了,孟长青往里面望了眼,空空如也。孟长青转身离开去另一间屋子找了。
隔着一堵墙,姜姚把头紧紧埋在膝盖里,浑身着发抖,眼泪流了下来,吴客的手轻轻地摸着他的脑袋,像是在安抚这个心中充满了恐惧的孩子,“真可怜啊。”他轻声说着,掌心涌出灵力,灌入了姜姚的身体中。
久远的记忆一点点展开。
小村子里,病的奄奄一息的姜姚躺在床上,脸色已经开始发青了。村里的长辈在一门之隔的外面问那几个红袍僧,“大师,这药真的能救孩子的命吗?”
那几个红袍僧点了下头,巨大的兜帽遮去了他们的脸,他们低声咳嗽了下。村民们忙把碗端了过来,红袍僧松开了手,那团红光却没有落入碗中,而是散做了数道,全部涌向了屋子里。下一刻,屋子里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声。
“阿姚!”村民们惊住了,回身跑进屋子里查看,很快他们又全部尖叫地跑了出来,脸上的表情惊恐到了极点,“妖、妖魔!”
所有人都在往外跑,几个红袍僧快步走进了那间屋子,屋子里的阴气先是弱了下去,然后在某一个时刻,忽然全部炸开了,浓郁的血腥味从那间屋子里涌了出来。
月光下,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慢慢地走出了屋子,新生的魔物没有神志,只有杀戮的意志,村民们呆呆地看着他,忽然疯狂尖叫着往外跑,却被追上来的魂线瞬间绞杀,“啊!”惨叫声响彻整个黑夜。
天亮了,漫山遍野都是尸体,那少年身上的魔气也终于慢慢地弱了下去,直至消失不见,他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咚的一声栽倒在了血泊中。远处有脚步声在村子里响起来,是被魔气吸引而来的玄武修士。
姜姚怔怔地看着这些记忆中的画面,眼睛中全是泪水,一滴滴地砸在了地上。吴客又说了一遍,“真可怜啊。”
还在村庄中寻找的孟长青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头看去,他赶到的时候,地上只有一小块白色的棉絮。孟长青的表情变了。
大雪坪的道观中,十几具尸体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一颗头颅慢慢地滚下了台阶。殿外电闪雷鸣,暴雨倾盆,道观中,姜姚拼命地抱着头蜷缩在角落里,吴客打了盆水在大殿中洗手,又端了香炉焚香,烟雾缭绕中,他将一幅幅菩萨宗的画像悬挂在了道观四壁,这些画像还是当年孟观之亲手画的,大雪坪之乱后,菩萨宗的东西全被付之一炬,有修士见这九百多副画像颇为奇怪,没烧,自那之后,这些画像就一直存放在这大雪坪的道观之中。
要说孟观之没入魔之前被道门称赞“百年修得孟观之”,确实是有几分过人之处,单说这一手丹青,说一句冠绝当世也问题不大,这画是用道门金粉融入丹石所做,二十多年后展开依旧鲜亮如初。
吴客随手将一副画像挂在了右边墙壁上,他对着角落里姜姚笑道:“抬头看一眼,不要这么害怕。”
神志不清的姜姚颤抖着抬头看,烛光照亮了大殿,无数副菩萨画像在殿中连成了一副宏大的画卷。
吴客将手中的画像挂了上去,“知道魔物是怎么来的吗?世上的怨气多了,就有了魔,它们是人心中的恶,是人世唯一的真相。恶与怨恨永远不会消失,所以魔物无法被杀死。上万年前,佛宗的人将魔物驱逐到了风雪之地。”他的手指向高处,画卷上的红袍僧正望着脚下逐渐被风雪淹没的魔物,在他们的身后,五彩的经幡转动着,一个半埋在雪里的魔物伸出了一只手,似乎正在和红袍僧喊话。
“魔物在消失前,和佛宗的圣人有过这样一番对话,”吴客一边说着话一边继续将画像挂到墙上去,“魔说:你们不过区区凡人,百年之后肉身成泥,而我们永远不会消失,届时我们会重新回到人间。僧人回答说,我会广收弟子,留下佛法,修建寺庙,我死之后,我的弟子会教人向善,我的寺庙会庇佑他们,人间再无怨恨,世上就没有了你们的容身之处。魔说:错了!人与人的怨恨无休无止,世上的恶越生越多,你留下弟子又有如何?届时我们就扮作你的样子,穿上你的袈裟,扭曲你的佛法,毁坏你的寺庙,杀光你的弟子,再教世人堕落放纵,坠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众僧默然不应许久,忽然落下泪来。”
画卷上,红袍僧的脸颊上缓缓流下两行透明的泪水,很快与魔物一起被风雪所掩没。吴客道:“僧人死后,魔物很快侵占了他们的肉身。”他的手往后指,画卷后面的红袍僧的外貌逐渐发生了变化,先是慢慢地老去,然后身上生出魔物的鳞片,再是头颅化作了蛇的样子,有的生出四只脚,有的长出两个头,到最后,佛塔变成了魔窟,九百多尊魔物高高端坐莲台之上。那一幕极为震撼,数百张画像才拼出了这壮观恐怖的场景,姜姚不由得睁大了眼。
“在预言之后的数千年间,这人间果然如魔物所说,妖魔邪祟越来越多,人死之后,怨恨不散,堕无间地狱,魂魄不得解脱。”吴客看着画像上那一个个面目狰狞眼中流血的恶鬼,“再之后,道宗出现了。”他手指着画像上一角的两个小人对姜姚道:“这画的是长白宗的真武大帝,他旁边的那个黄衣修士是玄武的祖师黄祖,他们正在斩杀恶鬼。”
吴客抬手将灯烛往前移了些,光立刻照亮了那一大片画卷,“道宗修士,顺天道而生,借天地之灵力,诛杀一切妖魔与邪祟。”
画卷上,道门修士一出现,人间的妖魔和恶鬼立刻消失了大半,画卷上涂抹的颜色也开始明亮了起来,大片大片的白色与金色,一连上百张都是如此,可就在某一张的时候,画画的人忽然用上了红色的颜料,诡秘的、鲜血一样的红色。
吴客的声音在殿中响了起来,“道门修士替天行道,成也天道,败也天道。”
从那之后的所有的画像都分成了上下两部分,上半部分画着沉睡的魔物,隐入了背景中,下半部分则是画着道门修士在人间降妖除魔的画面,在他们的剑下,妖怪们倒在了血泊中,无数的鬼魂惨叫着灰飞烟灭,幽冥河缓缓流过阴阳两界,鲜血染红了河水,有女人和小孩的鬼魂躲在河下哭泣。随着画卷的往后,修士走过的地方,河下哭泣的鬼魂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几乎要占满了整个画卷,汹涌的怨气往上升,怨气中又生出更多的妖魔和恶鬼,画卷的上半部分,黑暗中的魔物忽然睁开了第一双眼睛。
然后是第二双、第三双、第四双,越来越多的魔物从沉睡中苏醒了过来,它们感受到了这人间的怨气,听见了鬼魂在幽冥河下悲伤地哭泣。雨水落在了幽冥河中,姜姚忽然听见有女人在那画中唱歌,那声音仿佛是从世界的另一头传过来的,令人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他终于愣住,扭头震惊地问吴客:“难道说,今日这一切……最一开始是道宗、是由道宗杀戮而起……”
吴客却是问了他一个问题,“天道是什么?”
画像中,道门修士中明显也有人察觉到了这人间的异样,画卷的右下角,黄衣修士御剑上了一座临海的仙山,他手里拿着一本书,上面隐约可见《符契》两个字,而另一个修士则是骑鹤往南边飞去,他手中多了一块红色的玉佩。
往后数百张画像中,修士们依旧在不停地举剑斩杀着妖怪与恶鬼,然而妖怪与恶鬼却越杀越多,山野里开始出现一座座的鬼村,孤魂野鬼飘荡在白日的街道上,有妖怪忽然化作人形钻入了城镇咬死了小孩,留下伤心的母亲在原地抱着尸体撕心裂肺地哭嚎,怨恨冲天,姜姚控制不住颤抖着往后看,画卷后面的场景越来越悲惨,黑雾状的怨气也越来越浓,直到再也看不清画的是什么。
姜姚忍不住直接跳过一切去看向画卷的末尾,火焰的猩红色忽然在他眼前炸开了。
吴客抬手将最后一张画像挂了上去,数百张的火红色的画像在大殿中央拼成了一副无比壮观的画卷,熊熊火焰吞噬了一切,九百多尊红袍菩萨端坐在火中,姜姚只看了一眼就再也没能转开视线,震撼与战栗刹那间全部涌了上来。末法时代,千佛出世,魔物重回人间,人世间的一切全都灰飞烟灭,这就是最终的结局。
殿门口的台阶上,老修士的头颅躺在地上,正好直直地对着那殿中的场景,死不瞑目。吴客看着那几颗头颅,朗声开口道:“是谁把魔物唤醒的?是邪修?是妖魔?是道宗?不!都不是,是天道!是这世上每一个人!人世火宅,众生皆苦,怨恨越生越多,恶鬼行走在人世间,报应就到了!二十多年前孟观之为什么画这些东西?他是个聪明人啊!我们两个人,”他低身看着脸色惨白的姜姚,按着他的头和他一起看向那画卷,“我和你,就是这天道的报应!”
这九百多张画像上画的是什么?
他画的是天道,烈火熊熊,众生皆苦,无人不冤!
他画的是魔物,魔不在北地,魔在众生的心中,在一念之间!
吴客把灯烛放在了姜姚的手中,然后带着他的手往画像伸去,火焰触及画纸后蔓延开,越烧越快,忽然就席卷了整个大殿,顷刻之间,九百多张画像全都熊熊燃烧,大殿照的彻亮,红袍僧、道门修士、鬼魂、妖魔全都湮灭在猩红大火中,一个模糊的身影慢慢地浮现在了画卷之上,仿佛是从地狱中走出来的一样。
姜姚终于彻彻底底地愣在了原地,连惊恐都忘记了,吴客则是笑了起来。忽然,他回头看向虚空处,仿佛那里有个人正在望着他。
北地的封印深处,李道玄望着虚境中吴客那张与吴聆有五六分相似的脸,火焰耀目的光芒投在李道玄的脸上,看不清他的表情。下一刻,他听见身后有动静响起来,回头看去,唐台尊者正坐在莲台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他回来了。你输了,魔不在这里,魔在每一个人心中,不久之后,人间遍地都会是魔物。”蛇尾轻轻地扫了下池水,唐台尊者注视着李道玄,“道门金仙可以活一千年、一万年,所以永生永世留在此地吧,看着道宗是如何覆灭,看着人间是如何变得混乱,看着他是如何夺走你的一切。”
李道玄袖中的手终于慢慢地攥紧了,他向那虚境,视线落在火焰中映出的那个身影上。
吴客是真的想要李道玄死,这些日子发生的种种,从北地九百魔尊提前出世、妖魔与恶鬼入侵北地,包括引吴洞庭、吴鹤楼入北地然后杀了他们,这一切的一切就是为了将李道玄引入鬼蜮之地,然后在那方没有天地气机牵引的地界杀了他。天生道门金仙,李道玄代表的就是道,他的命数中就是道宗的气数,早在四百年前,这个人的降生就已经冥冥之中预示了一切,杀了他,道宗的气数也就亡了大半。
李道玄没死,可在吴客的眼中,李道玄已经死了,因为这六千年道宗的气数,他已经一眼看到了尽头。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止他。
吴客看向紧紧抱着膝盖缩在角落里的姜姚,忽然他们两人都听见寺庙外有脚步声响了起来,吴客扭头看去,雷雨大作,一个人的身影出现在了寺庙外。
孟长青是循着姜姚的气息一路找过来的。他本来在四周找,忽然看见这道观中有火光,立刻赶了过来。一走进去大门,他就看见遍地的修士尸体,他即刻往殿内冲去,大殿中画卷已经烧完了,火烧到了房梁,大块大块的木头摔落下来。
“姜姚!”他很清晰地感觉到了姜姚的灵力,“姜姚你先出来,我不会杀你!”
孟长青想起外面那些惨死的修士,抬起手施用术法,眼中金色的雾气冒了出来,透过层层的火光与墙壁,他看见了一团微弱的灵力。在那里!孟长青冲了过去,果然看见姜姚低着头蜷缩在角落里,“姜姚!”他低下身伸手去拉他,却发现姜姚侧摔着昏了过去,他一把将人扶住,两指点在了姜姚的眉心,查看他的情况,就在这时,身后有脚步声响了起来。
孟长青的手停住了,他回头看去,燃烧的木块一块块地掉了下来,落地发出巨大的声响,吴客站在殿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孟长青没说话,反手抽出了大雪剑。
吴客笑道:“何必呢?我与吴聆又不是同一人,我可从来没有害过你,还帮你和你师父在一块了,你不谢我,还要……”他话还没说完,孟长青已经一剑脱手朝着他放去,剑气成型,瞬间绞杀了其中的一切,吴客抬起手中的折扇挡了下,下一刻,他退了数步,看着孟长青道,“不讲道理。”
几十张魂符熊熊燃烧起来,直接截断了吴客所有的退路,孟长青的双眼已经变成了猩红色,左手上抬,掌心全是剑气,很明显,他要吴客死。
吴客低声道:“不自量力。”
话音刚落,原本昏睡着的姜姚忽然睁开了眼睛,神智全无,他把袖中的剑往前一递,朝着孟长青的心脏处拍了进去。下一刻,被刺中的“孟长青”忽然如水雾一般化开了,真正的孟长青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姜姚的身后,直接两道魂符将人的七窍五识封住了,他一把接住了倒下去的姜姚,抬头看向吴客,下一刻,手中大雪剑气放了出去,一剑化作了千万道,冰封千里杀气毕露。
吴客忽然道:“若是我告诉你,李道玄没死呢?”
孟长青手中的剑明显剧烈地抖了下,剑气贯穿了吴客的身体,却仿佛穿过了无物。孟长青心境剧烈波动,连说话都忘记了,忽然他感觉到的身旁有东西,回头看去,下一刻,一剑直接穿过了他的胸膛,他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李道玄,明明有足够的反应时间却在看见那张脸的瞬间生生停住了手中的剑,“李道玄”慢慢地变作了吴客的样子,是幻术,最低级的那种。然后他一掌将孟长青拍了出去。
北地的封印中,唐台菩萨看见自进入此地就一直没动的李道玄忽然动了,一只手撑在了池水上,菩萨于是也往那虚境中轻飘飘地看了眼。
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孟长青立刻翻滚起身,伸手撑住了地,凝神半晌,又是一口血喷了出来,燃烧的木块掉下来砸中了他的背。
吴客打量着孟长青,他想起很久之前,他在吴地被李道玄追杀,他忽然幻化做了孟长青的样子喊了声“师父”,李道玄的剑瞬间停住了。真的是最低级的幻术,但凡学个差不多的修士都能一眼看穿,可李道玄偏偏看不穿,能施出海市蜃楼的孟长青也看不穿,人与人的感情真的很奇怪。他低身看着孟长青,道:“这么激动啊?”
孟长青盯着他,“你说我师父还活着?”
吴客看了他一会儿,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我骗你的。”
殿中燃烧的魂符一刹那间发出刺目的白光,孟长青死死地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他被彻底激怒了。
吴客对于自己被包围在魂符中没什么反应,只是对着孟长青慢悠悠地道:“我听说你与吴聆有过一段情?要我说,李道玄空有个道门金仙的身份,可他这人也太没用了些,连一个简单的鬼蜮之地都走不出来,没两天就死了,还是死无葬身之地,你何必非要追随于他?我听闻你们道宗是强者为尊,那你不如入了菩萨宗,吴聆比李道玄总强多了,过两日吴聆说不定就回来了,既然你们之间也有过感情,你还给他当过炉鼎,那你重新喜欢他,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孟长青每听清一个字,握着大雪剑的手就紧上几分,终于,上千道剑气平地而起,寒气瞬间将整个燃烧着的大殿冰封住了,“去死!”杀意冲天,孟长青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想杀了一个人。
吴客虽然杀不死,但是他本身的力量其实不算强悍,甚至还不如北地那些复活的魔物菩萨。他侧身避开了迎面而来的剑气,看了眼孟长青,他忽然化作了一道水雾钻入了远处姜姚的额头中。
下一刻,大殿中放出了夺目的光芒,孟长青被一道前所未有的巨大力量震出了大殿,落地时喷出了一大口血,他猛地回头看去,正好一道雷电劈了下来,照亮了整个天地,整个大殿忽然从里到外破碎开。
雨水落在了少年苍白的脸颊上,姜姚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太伤了,它太长了,下一章九千字,我可能要写个几天了……
第 106 章
孟长青的呼吸有些抖,手缓缓握紧了大雪剑。
一步一步的, 姜姚从正在破碎倒塌的大殿中走了出来, 耀眼的白光照亮了他额前的每一根碎发, 正像是真佛出世,他一双眼看见了胸口全是血的孟长青。
封印中,唐台菩萨已经从莲台上站起来了,它目不转睛地盯着虚境中映出的姜姚的脸,辨认他是谁,姜姚?吴客?还是说……李道玄也望着那张脸,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然而那张脸上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任何的表情。
终于, 孟长青试着喊了一声, “姜姚?”
风吹起少年的潮湿的头发,露出了一双漆黑的眼, 姜姚望着孟长青,当着他的面慢慢地抬起了右手,孟长青瞳孔猛缩,忽然一跃而起冲向姜姚阻止他施法。天地间的雨雾仿佛刹那间燃烧喷薄了起来,姜姚的手高举了起来,他的身后出现了一尊又一尊的菩萨,火海滔天。
孟长青眼中的金色猛然浩荡。
封印中, 李道玄目不转睛盯着那虚境,忽然眼前的景象变了,孟长青与姜姚的身影消失了, 虚境中出现了东临、春南、吴地、南蜀、北蜀、北地各地的场景,无数的画面天旋地转般地从李道玄的眼前划了过去,庙宇与道观崩毁、道像倒塌在地掀起飞扬尘土、石窟中的佛像变成了魔物的样子、成千上万的百姓在雨中跪拜邪神的画像、清阳观被大雪所覆盖、洪水冲毁了吴地的道观和神台,蜀地世家的祠堂中牌位轰然震落在地,长白宗的修士猛地抬头看向幻灭的三清铃,玄武山外,东临海水扬起了万顷波涛,死去万年的巨鲸尸骨冲出了海面。
每一个闪过去的画面都是一块碎片,在李道玄的眼中渐渐的拼出了天下的全貌,魔气从大雪坪那一点升起来,一阵风似的席卷了春南、吴地、东临、南蜀、北蜀、北地,人心中最深的恶念被激发出来,所有人堕入白日地狱、放纵、沉沦、堕落,扭曲的七情六欲使人嫉妒与疯狂,百姓们渐渐变成了蛇首披鳞的魔物,平日里被道宗压制的恶鬼与妖魔倾巢而出。
在看见一个母亲吃自己孩子尸体的时候,李道玄终于忍不住闭了一瞬眼,心中的怒意无法克制,他反手用紫阳剑气死死地压制住了逐渐苏醒过来的九百多尊菩萨。
唐台菩萨悄无声息地望着李道玄,在他的眼中,李道玄正像是一座孤零零的山,正在被数量庞大的魔物所淹没、所蚕食、所摧毁,他以为那座山很快就会崩塌,可是没有,那座山始终没有倒下去,就那样坚定地立着,仿佛永远都不会倒,哪怕天崩地裂,月以代日,它还是在那里。唐台菩萨的眼神渐渐地变了。吴客给姜姚说的故事中,少了最后一段,佛宗的僧人最终死在了北地,临死前,魔物对他们说,我们会回来的,而你们永远回不来了。
佛宗的僧人是怎么回答来着?
自有圣人应劫而生。
大雪坪,史无前例的暴雨下了整整三天三夜,一刻也没有停,大火被暴雨所浇灭,满地都是烧焦的残骸。天亮了,孟长青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刺目的白光射在了他的眼中,他看见了撑着把伞蹲在地上的白瞎子,还有白瞎子身后一众太白城鬼魂。
孟长青看见他们的时候有些愣,一下子想不起发生了什么,白瞎子忙扶了他起身,他看了眼四周,大雪坪方圆千里全部被夷为平地,到处都是剑气与灵力较量留下的惨烈痕迹,废墟中立着半块神碑,下一刻,他的记忆慢慢地回来了。
他记起自己去吴地找姜姚,循着姜姚的气息一直找到了大雪坪,他在道观中与吴客交手,吴客上了姜姚的身,双魂融合,姜姚召唤出了恶鬼与魔物,他冲上去阻止姜姚施法,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开,最后的关头,姜姚漠然的脸上却流下了一滴眼泪,仿佛他正在与什么无形而强大的东西做着激烈的对抗,忽然他猛地收了手,魂魄冲出身体,姜姚仰头爆发出一声极为凄厉的惨叫,下一刻,他看见无数的魔物朝着姜姚涌了过去,狰狞的火光中,姜姚浑身上下鲜血喷射而出。
白瞎子手里捧着漆黑的药碗,见孟长青呆望着自己不说话,道:“你小子命大,还好我算出你要出事,及时赶了过来,不然你就真的没命了。”
“你们救了我?”
一个鬼魂瞧着他道:“是啊,我们赶来的时候还以为你死了,吓死大家了,满地都是血,”他用手指了下孟长青胸口的伤,“就差一点,就真救不回来了。”
孟长青低头看了眼自己胸口的伤,忽然道:“我记得还有个孩子?”
众鬼魂不知怎么的立刻没了声音,孟长青看着同样不说话的白瞎子,他仿佛察觉到了什么,慢慢地顺着众人的视线朝着一个地方望了过去,在某一刻,他停住了。
角落里,姜姚静静地躺在地上,表情安详有如睡着了,一点声音都没有。在他的身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孔洞,血已经流干了。
孟长青看了很久,莫名的发怔。
临时用碎布拉起来地的棚子里,白瞎子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倒在血泊里昏迷不醒,浑身上下都是伤,手里还死死地护着他,我们想着赶紧救人,就把人从你怀里扯出来,”白瞎子停顿了一下,接下去道,“人已经死了很久了。骨头全部被咬烂了,也没有魂魄,死人我们见多了,谁都没见过这死法。”
孟长青只是听着也没说话,他看着安静地躺在角落里的姜姚,脑子里忽然浮现出几个久远的画面。
“道长你这辈子有什么想做的吗?我想去玄武当修士,降妖除魔,造福百姓!”
“道长,你真的是玄武的吗?他们说玄武修士都是仙气飘飘的,你真的是玄武修士吗?”
“道长,我相信你!你是个好人,好人应该有好报的。”
“等我以后学成下山了,我就回家乡开一个道观,然后收很多很多的弟子,教他们降妖除魔!”
“道长,我拿到玄武仙牌了!许师兄和我说,我的天赋很高,只要我坚持学下去,我就有机会拜入内宗师父的门下,我听师兄们说玄武内宗弟子会有新的仙牌,特别好看,是青色的,还是掌教真人亲手给发的!”
一幕幕画面与最后火海中姜姚惨叫着被魔物所吞噬的场景交相闪烁,最后变成了眼前少年安静躺着的样子。孟长青走到了姜姚的身边,坐下了,他低头看姜姚,抬手一点点地擦掉了姜姚脸上的血污,然后他把自己怀里带着的那块碧青色的玄武内宗弟子仙牌掏出来,轻轻地系在了姜姚的脖子上。
雨落无痕,风过无声。
白瞎子与众鬼都看着这两人不出声。这个世道,死一两个修士再常见不过了。李道玄天生道门金仙多神仙的一个大人物,也死在了北地,又何况是道门其他人呢?或许还真如外面那群疯狂拜着邪神的百姓所叫喊的,这是报应,是天罚,在这种境遇下,谁又知道明天死的是谁?
棚子外,暴雨依旧在下,有一两缕魔气飘了进来,吹动着孟长青垂在眼前的头发,众人默不作声。
白瞎子想起来,孟长青刚刚醒来,怕是还不知道这短短几天之内外面发生的事情,于是对着他把外面的情景说了说,又道:“变天了,真的变天了!到处都是魔物,人人都疯了!连吕仙朝都跑了,我算过了,如今只有平珈还没有出现魔气,我们所有人都打算去平珈躲躲。既然遇上了你,你不如跟着我们一起去!路上还相互有个照应。”
孟长青望着姜姚的脸一动不动低声道:“平珈是佛宗圣地,佛宗的人曾和魔物打过交道,那里确实是比这边安全许多,你们去那里躲一躲吧。”
“那你呢?”一个鬼魂问道。
“我有事要做。”
“什么事?”
孟长青不说话。
白瞎子立刻道:“你别犯糊涂!我都听说了,玄武把你赶出来了,你何必跟着道门的人一起等死?更何况你现在身受重伤,自身都难保了!听我的,我们一起去平珈,吕仙朝人应该也在那里,我们到时再想想对策!”
白露剑和大雪剑叠在一旁,孟长青抬头看了眼这暴雨中的人间,道:“我师父在时,他守了这道门一辈子,那时候太太平平的,什么事也没有。现在他不在了,白瞎子,我师父不在了,我得替他继续守下去,道门不会绝,永远不会绝。”
“这次真的不一样,这次会死很多人。”
孟长青看向姜姚,“已经死了很多人了。”
安葬了姜姚的尸体后,孟长青起身往外走,外面暴雨倾盆,白瞎子与众鬼看着他带着两把剑消失在了雨中,谁都没有作声,水雾中,那道背影竟是显现出山海的样子。
“慢着!”
已经离开了很远,孟长青听见身后传来了声音,他回头看去,所有鬼魂都追了上来,白瞎子站在最前面,他从袖中掏出一枚漆黑的盒子递了过来,道:“就算要去,你如今这点灵力,不是送死吗?拿着!”
孟长青看着强塞到自己手中的盒子,打开看了眼,手顿了下,里面是一朵金色的莲花,莲花中藏着是他当年斩下送给众鬼护身的八成灵力。他看向白瞎子,白瞎子道:“物归原主罢了。除此之外,他们还有样东西要送给你,用来答谢你这么久以来的照顾。”
孟长青看着众鬼,“谈不上谢,你们救过我,我只是完成我当初的承诺。”
一个鬼魂对着孟长青道:“不是的,我们不是为了这些灵力谢你,而是因为你确实是真心待我们,人活得体面不容易,死了能体面就更不容易,你给了我们这份体面,我们敬重你。”
孟长青没有想到他们会这么说,一时接不上话。
鬼魂们默契地互相看了看,对着孟长青道:“我们商量过了,我们不过一群孤魂野鬼,没了灵力,恐怕没走出这大雪坪就散了,我们不去平珈了。人这辈子生下来就是颠沛流离,尝尽一切的苦头,才能见一眼这天地,我们见过了,挺好的。”那鬼魂提高了声音道:“皇天在上,厚土为证!今日我们要与你再做一个交易!”
孟长青没有听懂,一个漂亮的女鬼盈盈地走了上来,她看着孟长青道:“道长,我想回故乡,我一辈子都在念着这事儿,有人在等我,我回不去了。你一定要带我回去。”说完还不待孟长青反应,她在原地化作了一缕青烟,轻飘飘地升了起来,最终汇入了孟长青手中的金色莲花中。
在孟长青错愕的注视下,暴雨中,无数的鬼魂化作了一缕又一缕的青烟,整个大雪坪都是随风飘散的魂魄,高高地升到天上去,最终全部随着雨水落下来化入了他手中的那朵金色莲花中。
“再见一眼我的孩子,告诉他,我很思念他,一直在思念他。”
“把我的尸骨带回家乡,母亲,女儿回家了。”
“想再回到春南听一场先生的戏。”
“百年弹指一瞬,过去的事,我忘了。”
一道又一道的声音在孟长青的耳边响起来,又消失在了雨中。这才是真正的七情六欲,爱别离、憎相会、求不得,人间百态,众生皆苦,却又心中始终善念不灭。
人世间无法化解的怨恨,忽然在这一瞬间全部烟消云散。
孟长青手中的莲花金光越来越盛,终于散做了无数瓣飘荡开了,融入了孟长青身体中,他胸口的伤口在迅速恢复。
白瞎子对着孟长青道:“他们商量过了,自愿炼魂助你提升修为,这四千多魂魄,心甘情愿往生极乐,没有怨气,没有魔气,作为交换,等到人间恢复太平后,你若是还活着,你要帮他们完成这四千多个愿望。”他忽然又停了下,抬头看向头顶的天空,道,“错了,不只四千。”
白瞎子话音刚落,四方的天幕上忽然生出了无数的星辰似的光,在这白天也如同黑夜的世道中,那仿佛是人间长夜不灭的希望。那是散落在各地的当年受到过太白城庇佑的鬼魂,无数的流光涌入了大雪坪,汇聚到了孟长青的身边。
人心里的善良,是最没用的东西,可它能让人心志不移,回头有岸。
孟长青眼中的金色雾气有如汪洋大海翻腾不息,他一字一句道:“我孟长青对天发誓,约定既成,若有违背,神魂俱灭!”他忽然低身跪下,“我替道门多谢诸位!”
成千上万的光团全部涌到了孟长青的眼前,然后被孟长青一手收下,他拿了剑起身往外走,再也没有回头。
白瞎子看着他的背影,手中的两个铜板捏了很久,终于低声叹道:“不算了,就当你是吉星高照,平安归来。”
人间的大街小巷遍地都是畸形的魔物,仔细看去,那是由人化作的,是一个个披着鳞片的人。当心中的恶念被放大了十倍,人会变得疯狂;当心中的恶念被放大了百倍,人会杀了自己的母亲和孩子;当心中的恶念被放大了千倍万倍千万倍,人就变成了魔物,人间就变成了地狱。
人间没有魔,魔在人的心中,人人都是魔。
在虚境中,李道玄可以清晰地看见这十几股席卷天下的魔气最终汇聚在了什么地方。
那是天下道宗的源头之一,是两位道门真人坐镇的洞天圣地,是黄祖曾经御剑而过的人间,有八百里山脉,数不清的海岛,东来的紫气汇聚在此,九挂瀑布奔腾地冲向大海。那是道门最后的山,顶着所有道门修士头上的天!
那是玄武道宗。
身着白色长衫的吴客与说书人走过了满是魔物的东临街头,吴客的相貌一夜之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像是吴聆的冰冷,也不是之前的虚无,而是一种奇怪的清艳,让人想起出水的菩萨、佛前的莲花,魔从上古的传说中走出来了,走入了这人间。他忽然问了说书人一句,“知道为何他们变成魔物吗?”
“因为他们心中有欲念,有欲念的人都该下十八层地狱。”
“知道你为何没有变得和他们一样吗?”
说书人显然非常畏惧吴客,他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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