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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天亮了（下）

不等冯莘回答, 白九便转过头, 目光悠远地看着远方。

在渐明的天空中，还藏着几颗星辰, 那星辰亮得如同何意的眼睛。

他并不看冯莘, 只是看着那颗微亮的星辰，他道：“教学楼起了火, 我和她跳到了M湖中, 她以为我不会游泳，在她拖着我到达快要到岸边的时候，我把她的头按进了水里, 水不停地涌进她的口鼻。我想, 她并没有痛苦很久，死亡就带走了她, 随后, 腐烂的命运降临在她身上。”

冯莘颤着手，努力的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他不想沦为愤怒的奴隶。

他对何意死前所经历的一无所知, 他并未见证何意死亡的过程，因此，他可以假想何意是死在死神温柔的臂弯下, 而非死在残忍的屠刀之下, 他以为，死神会来得很快，她死得毫无痛苦, 但此刻，白九毫不留情地揭破了他的幻想。

何意救了白九，白九却杀了她！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愤怒，他不知道那一刻的何意是怎样面临死亡的。

他只知道，何意不该这样死去！

冯莘咬着牙，捏着白九的衣领，道：“白九！你怎么敢！”

“冯莘，只要你轻轻一推，就能将我变成死神祭台上的祭品，就能为何意报仇，只要那么轻轻一推，甚至不用弄脏你的手，这多容易啊。”

白九的声音如同精灵一般蛊惑着冯莘，冯莘很明白，只要他轻轻一推，白九就会跌下去。

那样，这个摧毁何意的人，也会得到同样的下场。

那个总是带着温和的笑意的何意，已经腐烂，已经枯萎，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那些虚妄的记忆和那些何意留下来的日记，他找不到任何何意存在过的痕迹。

生死之间那道虚妄的鸿沟，有时甚至让他怀疑何意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在这个世上，他爱着一个人，但那人却对此毫无所知。

如果何意没有死，她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他可以把白九交给正义，但如果他追求的正义根本无法使他找到任何证据呢？

即使有证据，他甘心放任这个杀了何意的凶手活到那一日么？

愤懑如潮水涌进冯莘的心中，他已经心甘情愿地沦为了愤怒的奴隶。

他推着白九往楼顶边上走去，正如白九所说，只要那么轻轻一推，只要那么轻轻一推，何意的死就会得到补偿，尽管这补偿比起何意来微不足道。

冯莘几乎就要动手的那一刻，何意的脸却忽然在眼前闪过，如春风拂柳叶，她的脸上是纯真的笑意。

“杀人之后，会有正义。”

冯莘一愣，松开了白九的衣领，他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打湿，他看着白九，在蛊惑人心这件事上，白九很是擅长，他刚才被白九的话牵引着，险些步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缓缓道：“白九，我不会让我的手上染上任何人的鲜血，哪怕是你的，我会把你交给正义。”

白九盯着冯莘看了好一会儿，笑道：“所谓的正义，不过是用以愚民的安慰剂罢了，你把我交给正义，只不过是换个人来杀死我罢了。抱歉，我忘了，Z国已经废除死刑多年。不过，你有证明这一切的证据吗？很遗憾，你并没有。”

“我会找到的。”

“不，你找不到，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白九的脸上浮出几分诡异的笑意，他接着道，“白九从不失手。”

“你总会留下痕迹的。”

他会留下痕迹么？白九怜悯地看了冯莘一眼，正如他对冯莘所说，他从不失手。

“冯莘，你记着，长夜，从我这里结束，也从我这里开始。”

白九说这话时神情严肃，冯莘叹了一口气，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沉重的无力感。

“冯莘，你真的以为，这世上只有白天与黑夜吗？”

这是这一夜白九对冯莘说的最后一句话。

白九的脸上还挂着满足的笑意，冯莘愣了愣，这世上并非只有白天与黑夜。

等他回过神来时，白九却往后退了一步，跌进了黑暗之中。

何意的脸徐徐地浮在眼前，白九忽然记起了教学楼的一夜。

那一夜，他与何意从教学楼的楼顶跳下，后来何意艰难地拖着他，快游到岸边之时，他却忽然出手，按下了她的头。

惊愕、伤心、难过……

万般表情从何意脸上一一划过，最后，千言万语化为她无言却带着释然的微笑。

他其实为何意准备了两个选择，如果何意抛下他，那他就会是被死亡带走的那一个人，一切都会以他的死亡为结束；如果何意没有抛下他，那等待着何意的，只有死亡。

多简单的选择啊。

他已经打算放过何意了，为何她还是要把自己卷进这黑暗之中？

何意只要抛下他这个手染鲜血的人，她就能活下去，可是，她选择了第二种选择。

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而是任由他的手将她按入水中。

水没过她的胸/脯，淹至脖颈，又没过她的唇，她的眼，她的眉，最后是她黑色的长长的头发。

她的黑发似千丝网，在水中散开，却将他的心缠在其中。

她缓缓地沉了下去，连同他的心，一同沉在了M湖中。

冰冷的湖水向他拿去了她，只留给他一具渐渐冰凉的尸体。

那娇艳的红唇，那明亮的眼，那如玉般洁白的脸庞，纵他知长路漫漫，有无数种机缘，但那一刻，他知，不会有人如这人一般动他心弦。

他给她编了花环，郑重地戴在了她的头上，他的一双手，从前只与书籍为伍，自图书馆的一夜后，无时无刻不沾满鲜血，但唯独在那一刻，唯独给她编花环之时，他的双手，比新生的婴儿的手还要洁净。

他没能听清何意说的最后一句话，但她的口型告诉他，她说的是：滴滴……滴嗒。

她只说了开头，来不及说完，死神便向他夺走了她。

他不会有机会知道何意究竟想说什么，这就是惩罚，尽管这惩罚与杀死何意的罪恶比起来微不足道，却足以让他身心俱痛。

哪怕他并不知一生会在何时结束，但他却很清楚：那个被他亲手杀死的何意，那个笑意盈盈的何意……那是他一生唯一的爱情。

他杀死了她，也杀死了他尚在摇篮之中的爱情。

他刚才骗了冯莘，他这一生并非从未失手，他失过手，也只失过一次手，在这次失手中，他失去了他的爱情。

她死的时候，他并不痛苦，只因那一刹那是如此短暂，短暂得他几乎说不清死亡究竟是在哪一刻夺走了何意的生命。

是在何意的双眼闭上的那一刻？还是在何意的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刻？

他说不清楚。

痛苦，在她死后降临。

她死后，记忆如潮水包裹着他，他记得与她有关的一切回忆，而这份记忆，就是死者的惩罚，这就是何意的惩罚。

在许多事上，他都骗过她，他会游泳，他…….但只有一件事，他没有骗过她，那就是喜欢她。

一路跌跌撞撞走来，没有尽头的黑暗淹没着他，无数阴险的人心包围着他，但在黑暗之中，他却忘不掉何意的那双眼睛，那双明亮得可以照见所有阴暗的眼睛，那双在死神的镰刀下，依旧平静地注视着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在开始的时候，让他心生欢喜，哪怕被包围在庸俗的人心之中，亦结出一朵叫欢喜的花。

那双眼睛，在结束的时候，让他夜半难眠，哪怕他用尽所有方法，也抹不去心头那淡淡的悲伤。

承载着她的灵魂的身体死去，但有关她的记忆却活在他的心头。

她死在正当年华的时候，他只记得她最好看的样子，他对她的爱，也并不是插/在花瓶中的海棠花，会日渐枯萎，对她的爱，是长在泥土里年年岁岁都会重开的海棠花。

岁月匆忙划过，时间的累积却让海棠花的花枝日渐繁盛，他很想她。

或许，他忠于的选择，是错误的。或许，他忠于的选择，是正确的。

但事实已成，争论对错亦是无益，因为，她和他，很快便要在死神的臂弯里，重逢了。

经年以后，再相见，他盼她仍如往日一般。

身后便是夺去她的呼吸的M湖，白九的眼中却忽然生出几分向往，他总算要去见她了。

他记得他曾告诉她那几句洛夫的诗：

水来

我在水中等你

火来

我在灰烬中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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