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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专司姻缘
狐山其实是个地方, 《狐山志》便是记录当地风土人情的地方志。这本县志的特别之处并不在狐山其地, 而是那个编志的儒生张弼。张弼曾知过狐山,端和六年冬照例入京城述职, 恰撞上广平书院儒生因文帝扩修陵寝在宫禁前静坐之事。张弼此人性子耿介执拗,觉得儒生们所求不错,百般找门路为他们请愿。可因有官身, 反被在气头上的盛文帝疑结党,罢了职。
张弼有见了棺材仍不落泪的执著, 非但不因此退缩,反而率儒生将事情越闹越大。文帝大怒,要抓首犯杀鸡儆猴, 在儒生中造成了不小的恐慌。张弼听闻,身揣谏书,在一个薄雾的清晨,一头撞死在了宫门前。
死时《狐山志》还未编完, 遂成了绝笔。
阿梨知道自己干了错事, 拿衣袖抹了抹那书页上的口水, 谁知不抹还好,一抹,那字更晕成一团。冯霖看得眼皮直跳, 无奈轻叹, 伸出半臂,却又放下,显然已经放弃, 起了破罐子破摔的念头。
阿梨小心翼翼看他,仍怯怯将那本被自己糟蹋的不成样子的书递过来,“阿铎……”调子里转了好几个弯,委委屈屈,让苛责她的人反而显得冷血无情。
冯霖又叹口气,将书接过来:“算了算了,反正这书我也已看过,我再抄一遍就是。”
阿梨连忙给他铺纸磨墨,百般殷情。冯霖见她那笑脸,心头肉痛之余,竟也觉得那一页书毁的颇值。
张弼泉下有知,只怕再有十堵墙都不够他撞。
冯霖洋洋落笔。阿梨摊开被污浊的那页,想给他提供些参考,他却看都不看,只一忽儿工夫,纸上已落满飘逸清润的劲瘦小楷。阿梨磨着墨,忍不住探头去看,见他默的那页仿佛在讲一座山寺的来历,没甚特殊,不由问:“这书有什么特别的,你这么宝贝?”
冯霖笔下不停,和她讲起《狐山志》的来历。
阿梨听完故事,久久不言。冯霖见身边半天没了动静,侧身看她:“怎么了?”
阿梨道:“我在想,你们中原的读书人,是不是都这么不怕死?”
冯霖皱眉:“怎么这么说?”
阿梨目光忽远,良久才道:“很多年前,客栈里来过一个中原的书生。写的一手酸诗。喝醉了酒抱着我的胳膊不撒手,我跟他讨酒账,他拿一块破石头糊弄我,还把鼻涕眼泪往我袖子上蹭——那几天正好是黄沙天,他非要往沙漠里去,我怎么劝也不听。师父说,他那是寻死,你别管他。我不忍心,在他酒里下了药,他醒来时已经是三天后,黄沙天已过。我本以为这便算是断了他的死志,谁知当天晚上,他就在客栈中投了缳。”
冯霖听完,搁下笔,伸手拍拍她肩背,想要安抚她。又听见她说:“后来那个叫沈崖的怪汉来了,因他格外穷困,我便将那间死过人的客房给他住,和他说明白了,收他便宜些。沈崖听了这故事,和我说,‘小丫头,你师父说的不错,你让他走,他兴许还有一条活路。你留着他,他只有死路一条。一个人想死的时候,你拼命要他生,他只会逆反;你只有顺着他,把他引入将死的绝境,他本能的求生欲望才能被激发出来。’这些年,我也不知道这句话对不对。”
冯霖不置可否,眸光柔软落在她脸上:“我们中原有一句话叫‘哀莫大于心死’,他自要寻死,与你不相干。”
阿梨仰起脸,眉心微敛:“你和沈崖不一样。沈崖是很看重那个书生的。他拿身上不多的几文钱,和我换了几支香,在屋内设案祭那书生,看着很是尊崇的样子。”
冯霖轻笑:“死有何难?以死相挟,村妇之举,算不得什么本事。纵是张弼其人,也徒有小勇,并无大智,非治世之才。更不用说一个躲到沙漠里求死的书生……”忽然想起什么,话语一顿,转头问:“你说沈崖设案拜祭那人,那书生叫什么?”
阿梨思索片刻:“他并未告诉过我他叫什么,似乎是姓……方……”
“那是哪一年?”
“启新九年。”
转眼离娘娘诞只有几日工夫,冯霖虽未领半分职责,却仍不肯闲着。在行馆的小朝会之上,公然批驳王尚书的安防布置,王尚书愤而怒争,两人在殿前吵得不可开交。昭文听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最后无奈摆手,令他们暂息纷争,两人正吵得起劲,声势虽止、余韵未断,当议及一桩馆中用火这样再小不过的事时,又再度拉开架势,要吵个痛快。昭文头痛难耐,终于拍案大怒,对两人所争之事也不关心,只下了个各打五十大板的令,让冯霖禁足自省,免了王庭用辖管娘娘诞安防之职,改由英王领任,如此,和了一大滩稀泥。
王庭用已近知天命之年,却从不知天命为何物。气地胡子戟张、甩袖跨出殿内,当天下午,就向天子提了告老的请愿。
昭文自然未批,但因心疾又犯,性情烦躁,没余力安抚这些个动不动就哭哭啼啼、以告老相挟的老臣,只简短批了句“王卿近日为娘娘诞一事十分受累,朕甚过意不去,特准卿十日短假。西北风光与京城大异,正是春末时节,最宜踏青,卿不妨携眷出游、好好领略一番。致仕之语,休要再提。”
王尚书接了圣旨,抬袖抹了一把纵横老泪,奉旨踏青去了。
一个放归山野,一个拘在家中。两头斗牛眼看这下面都碰不到,大概再不能给天子添堵。这法子实在是简单粗野,诸官听闻,嘴上不得不叹一句“高明!”
因被禁足宅中,冯霖不能随意出门。阿梨反而上街上的更加勤快,每天一回来都叽叽喳喳绕着冯霖说个不停,将街上的新奇事物一五一十解说。西陵给她缝了一只锦缎口袋,她每日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将口袋里的宝贝叮铃哐啷倒出来。阿梨知道冯霖喜欢有来源、有故事的物件,强行送给她一只拿二十两银子买来的前朝战神白圭用过的弓、一盏诗人李鹤饮过的琉璃酒盏以及一枚周代宠妃死时嘴中含着的玉石……
最后那块玉石,冯霖以那宠妃恐有口臭,坚辞了两三回,阿梨如何也不肯答应。更用御赐的玫瑰露浸泡了一天一夜,说是就算有臭也被她泡干净了,穿了个孔,强行让冯霖挂在脖子上。冯霖无奈,只好将那块成色黄杂、实价大概还不如玫瑰露贵的白玉贴身挂着。
没过几日,阿梨又从塔林国商人那淘来一枚狼王之牙,足有两寸之长,上面还有血痕,说有驱邪避病之效,要换下那枚白玉石。
冯霖知道抗议无效,便老老实实任她张罗,取下那枚玉石时,忽觉触手温润,挂了几日,已挂出了些感情,就让西陵打个穗子,做成了个扇坠。
阿梨一边给他挂狼牙,一边笑着说:“这些日子乾城来了好多外族商人,长得奇形怪状,高的比我高出半个身子,矮的又只到我腰身……黄泉谷虽在乾城西边,可从未见过这么多外族人呢!娘娘诞那一日肯定很热闹,阿铎,你答应了我的,可不能食言!”
禁足令其实下到了娘娘诞之后,冯霖却淡淡一笑:“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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