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分是吃的,一部分是肿了。 (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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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费。纵使他们千万般小心,姜元的踪迹还是被人发现,徐美茵和姜小贞现在的住址也暴露了。

几天前,徐美茵工作的地方被砸,讨债的闯进她们家,把家里能搜到的钱全部拿走。

家具店老板让徐美茵赔偿店里的损失,她几个月的工资没了,工作丢了,她们母女得在下个月之前搬离现在的住处。

雪上加霜的是,姜小贞说,她不想再去上学了,让她妈妈把后面的学费退回来。

徐美茵好说歹说,叫她去上学,准备很快到来的期末考,不要有负担,把钱的事交给大人……姜小贞愣是不听劝。

走投无路,徐美茵翻了送货单,找到范秀慧这里。

“您想借多少钱?”

听完徐美茵的叙述,不为所动是不可能的,范秀慧本就是个好心肠的人,在能力范围之内,能帮她们一把,她尽量会帮。不过她心里清楚,以姜家的情况,这笔钱借出去,很大概率是讨不回来了。

徐美茵眼底燃起希望。

在她的脸上,已经难以找到“姜家夫人”的影子,当年那个女人,优雅得体美丽,说话细声细气。

他们面前的徐美茵,面上的伤口刚刚结痂,目光浑浊,衣衫褴褛。

紧紧抓住借钱的机会,她的语气急切,生怕对方反悔:“您手头有多少能借的?”

范秀慧抿了抿唇,目光中犹豫的神色一闪而过。

何玉如实地报出一串数字。

徐美茵顺利借到钱。

何玉主动提出他送她回家,去看看姜小贞。

路上,徐美茵不住地向他道谢。

“对于你们的帮助,我感激不尽,谢谢你关心我家明珍。”

何玉本想回答,他并不关心姜小贞。话到嘴边,觉得没有撒谎的必要,便咽了下去。

“高一快要期末考了,她早点回去上学比较好。”

“是啊,”徐美茵叹了口气,不过她总归还是乐观的:“借到钱就好了吧,她是心疼我和她爸爸。这不是第一次发生啦,她小时候也有阵子闹着不上学。”

“小时候?是跟现在同样的原因吗?”

“不是。”

徐美茵回答得简短,夜色中,她眉宇间有一处散不去的灰色。

何玉猜着她有些不想和外人说的事,于是聪明地换了个话题。

“姜小贞的学习跟得上吗?我那边有高一时的笔记,她需要的话我可以借给她。”

“跟得上,”徐美茵笑道:“她学习挺好的呢。”

“是吗?”何玉微讶,他想到姜小贞一书包的零食,以及她留级的那两年。

“嗯,上次我去开家长会,月考明珍的总分是班级第五,年段前五十。”

徐美茵的表情缓和许多,语气中透出骄傲:“我家明珍长大了,一定有出息的。”

她说的没错,何玉不可否认,那确实算不错的成绩。

想进他们的高中,不但要付得起学费,学生的分数也要够好。而姜小贞在这群人中,能够考到这样一个名次,说明她是会读书肯读书的孩子。

所以,留级的两年是怎么回事?

何玉思索着,一旁的徐美茵饱含希冀地碎碎念着。

“我和她爸爸,这辈子差不多是毁了。我们砸锅卖铁,送小珍上最好的学校,我们不会让家里的情况,影响到她的前途。我们再辛苦、再累、被人追着打、追着骂,都没有关系,小珍好,就可以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他转头望向徐美茵,忆起大雨天,蹲在校门口抽烟的姜元。

姜小贞是幸运的,他想。

她有一对死命护着她的父母。即使他们身在泥潭,也最大限度地举起双手,将她捧起来。他们挡住所有泥水,将她与苦痛的现实分隔开,保护她天真无暇,做骄傲的公主。

家具店的后仓库。徐美茵拉了好几下灯绳,最后抱歉地对何玉说。

“看来是坏了。”

所幸店铺的灯还能用,何玉出去按亮它们。

借着微弱的亮光,徐美茵找到钥匙孔,打开最外层的铁门。里面那一层的锁被弄坏,轻轻一推,门打开了。

小小的房间里,散乱一地的东西尚未被主人收拾干净,打翻的锅碗瓢盆和崭新的公主裙堆在一起。

“珍啊,妈妈借到钱啦。”

徐美茵轻手轻脚进到房间,做好准备要应对女儿的怒气。

“你在睡觉吗?何玉来看你了。”

没人应声。

她直奔唯一能藏人的床铺,掀起那团被子,姜小贞没有睡在里面。

“天啊,这么晚了,明珍会去哪里啊?”额头冒了汗,徐美茵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得出去找她!”

“您在家里等会儿吧,她会不会去吃饭了?”何玉尝试平复她的情绪。

徐美茵摇头:“不可能的,我们家里没有钱,她没有办法买东西吃。”

“那可能是去找你?”

“我出门时跟她说,我去借钱了,”说到这儿,她更担心:“小珍会不会离家出走了?听到我要借钱,她很生气的。”

谁知道呢。

何玉蹙起眉:“阿姨,你坐着休息一下,我到周边找找。”

“我去找!”她不由分说地揣着钥匙出门了:“周边我比你熟,你在家里看着,小珍回来的话,你联系我。”

何玉只得说好。

徐美茵走后,他一个人呆在这间与废墟无异的房子中。

经过十分钟的摸索,何玉找到灯罩被压坏的桌灯,接通电源,房间有了亮光。

何玉看到姜小贞的书包丢在角落,她没有带走它。

包很轻,拉链是开着的。里面除了几本课本、笔记,还有两张表格:转班申请,学生会干部申请表。

两张表格被书本夹在中间,完完好好,不见一点儿皱褶。

转班申请……看来,之前何玉建议的转班,姜小贞做出了决定。

表格上有班主任和段长的签名,学生签名那儿,她同样方方正正地写好自己的名字。落款日期,正是她被推下男同学们楼梯,他送她回家的那天。

那天何玉对她说:“我自己介意的话,那就改掉它”,姜小贞若有所思。

而另一张学生会干部申请表,字迹满满当当,也填得差不多了。

姜小贞准备竞选的职位是“卫生部部长”;竞选优势一列,写了太多的字,甚至超出了表格给的方框:本人多年担任班级的卫生委员一职,经验丰富。每天,我认真督促班级卫生工作,本班多次因为单周卫生最佳,获得“文明班级”的锦旗。卫生对于我不仅是保持班级洁净,我同时关注环保,关注资源循环,主动为班级进行废品回收。如果我任职卫生部部长,我会动员全校同学,一起进行回收……

何玉忽然想要发笑:姜小贞可真是,无坚不摧。

若站上竞选学生部干部的主席台,他不费劲地可以想象到,她能招致多少厌恶的目光。相信姜小贞本人,对此也有预想。

她却敢这么做。

没脸没皮、没有自知之明的程度,令人吃惊,令人敬佩。

☆、最爱的女儿

十一点半的时候, 姜小贞终于出现了。

她独自走在路灯下,手里拎着个黑色的小塑料袋, 长发散着, 神情疲倦。

何玉站在“榕美家具”门口,远远地看到人影, 头一眼没有认出来是她。

他是第一次见到,少女时期的姜小贞不穿公主裙,头上没有发卡的模样。老实说, 比起她平时的形象,这个她更顺眼一些。

平凡正常,又丑又胖的一坨黑色;总好过张扬的,碍眼而不自知的五彩斑斓。

何玉等着她走过来,心里有一大串要问她的事: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不穿公主裙?手里拎着什么?之前欠债的来有没有受伤?摔伤的腿怎么样了?

姜小贞真的在他面前站定的时候, 何玉张开嘴, 只问出了一个问题。

“你还好吗, 姜小贞?”

她点点头,潦草地冲他笑了一下。

“突然来找我,你要干嘛啊?”

“没什么……”

他不知从何说起。

“看到你安全就好了, 你快跟你妈妈打个电话吧,她正四处找你。”

一瞬之间, 姜小贞猜到何玉来这儿的原因。

她从他的视线中, 看到了一抹同情。

姜小贞用家具店的座机拨打了她妈妈的电话,两人简单对话了几句。

何玉隔了一段距离,望着姜小贞。

她拿着话筒, 一边说话,一边焦躁地咬着自己的嘴唇。

“是我,我在家了,何玉也在这儿。”

“你说吧,怎么回事?”

“……你向他们家借钱了?”

“你回来吧,回来我跟你说。”

挂断电话,姜小贞走到何玉身边。

她叉着手,眉眼间的神色淡漠,态度鲜明地要和他划清界限。

“等我妈妈回来,你把钱拿走。”

何玉盯着姜小贞破皮的嘴唇,坚定地摇头。

“不行,你要读书,你们要生活。这钱借你们,先把眼前的难关度过吧。”

她冷哼一声,好笑道:“面前的难关?何玉,你知道我家欠了多少钱吗?还敢借我们钱?你去我家里看过没,我带你去看。”

说着话,她扯住他的手腕。

何玉甩开她:“不必去看了,我刚从那里出来。”

“那为什么还要借?还借了那么多?”姜小贞不理解。

“你同情我?我妈跟你们说了我们的事?”

她步步紧逼,按照自己的推测,得出惊人准确的结论。

“我妈哭了?哭着求你们?你们很难推辞?我妈跟你们下跪了?”

姜小贞清楚得,仿佛她身临其境,仿佛她已经看那个场景,看了无数次。

何玉静静地凝视她失去理智的眼睛,试图安慰她:“姜小贞……”

她抬起手,让他打住要说的话。

“你想帮我的话,何玉,我不打算读书了,你的钱收回去,这就是结论。”

何玉做不到,出于为姜小贞的未来,做不到;为姜小贞的父母考虑,做不到。

他是真的想帮姜小贞一把,他能想象听到姜小贞说出这样的话,她妈妈会多么的伤心,所以更想在姜家夫人回来前,劝姜小贞收下这笔钱。

“你知道你妈妈是很不容易借到钱的,那你更不应该辜负父母,说出这么不负责任不过脑子的话。你心疼他们,会有更好的回报他们的方式,你可以按照他们的期望,把书读好。如果你是出于自尊,难以接受我们给的钱……我在这儿真心地对你说,姜小贞,每个人都有难的时候,没人的人生一帆风顺,现在的你不丢人,收了钱不丢人。”

姜小贞完整听完他说的这段话。

她的情绪平静下来,像何玉希望的一样。

姜小贞很久没有说话。他等待她从沉默之中恢复,不论是恢复之后的反击,还是恢复之后的接受,他都做好了心理准备。

“何玉……”

姜小贞抬起眼,一脸疲惫地对他说。

“你自以为把我看透,说出一番又一番的大道理,但它不是次次行得通。”

“我认真的,别说我什么嘴硬、任性,我好好地思考过了。出于我个人,我不想读了,我做不到,我承受不了。”

是的,姜小贞是认真的。

何玉相信,和他交流的姜小贞是真心实意地思考过。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拥有这种神情的姜小贞。

厌倦的情绪将她的眼角压得沉沉,她的语调中满满的喘不上气的累。

那句“承受不了”,是针对她个人而言的,这点毋庸置疑。

“为什么?能读书的话,为什么不去读?”

正如姜小贞所言,何玉自以为把她看透。

她没有作答,于是他又一次开始猜测。

“如果是因为校园霸凌的事,你不是打算转班了吗?你是担心去别的班级,也会有同样的遭遇吗?”

巧也不巧,这个时刻,徐美茵回来了。

“校园霸凌?转班?”她吃惊而慌乱地,质疑自己听见的:“何玉,你的意思是,小珍在学校被欺负了吗?”

何玉同样的吃惊:徐美茵对姜小贞在学校的事,竟然一无所知。

姜元和徐美茵想象中的,姜小贞的校园生活,是非常美好的。

她在那儿,能交到有教养的朋友,和这个城市最精英的孩子一起,受到最好的教育;她身上有被精心装扮过的痕迹,亮晶晶的发卡,漂亮的裙子;她是胖胖的可爱的爱笑的,大家的开心果;她是尽职尽责,每周都为班级争夺到荣耀的卫生委员。

她该是班上最受欢迎的姑娘,同学们会像他们喜欢她一样,喜欢姜小贞。

为了保障这美好的一切,他们不计钱财,不计辛劳。却不想,费劲功夫,仍旧没法保护他们的小公主,让她无忧无虑地成长于象牙塔里。

姜小贞被校园霸凌的数月后,才被徐美茵知晓。

不是她这个妈妈当得不够称职,是姜小贞隐瞒得太好了,她无法从她身上发现任何不愉快的蛛丝马迹。

“小珍,不要担心。”

听完学校的情况,徐美茵擦干眼泪。

“和同学不好的事情爸爸妈妈会帮你处理,你还是回去上课。”

“处理?”姜小贞僵硬地发问。

“你是指,那些每天塞满我书包的,一定要我分给朋友们的零食?或者,你想要找老师,找上级,叫他们还我个公道?你们要怎么处理?给我的同学们下跪,让他们陪我玩吗?”

徐美茵哑口无言。

“妈,我去找工作了今天。”

她拎起被遗落在地上的黑色小塑料袋,打开,拿出里面的东西。

治伤口的药,零星一点钱。

“我的年龄可以合法打工了,不上学也可以。我去了好多家店啊,好不容易找到个理发店,他们在招学徒。我洗了一晚上头发,觉得自己学得挺快的,今晚时间短,赚的钱少,但如果我固定去打工,能拿的工资就多了。”

徐美茵握住女儿冰冰凉凉的手,不停地打量,默默地流泪。

姜小贞帮她妈妈擦眼泪,一字一句,说得缓慢,温柔,又坚定。

“你把药擦了,伤口不好怎么行,然后,我们母女出去吃东西。何玉的钱还给他们,接下来,我和你还有爸爸,我们一起好好打工,还债。全家努力,等我们不再欠别人钱,我们一家人团聚。”

她抱住妈妈,取走她上衣口袋里,从何玉那儿借的钱。

徐美茵没有反抗。

来这里的路上,徐美茵跟何玉说过,这不是她家女儿第一次闹着不上学。

何玉尚未得知,年幼的姜明珍不愿意上学的原因。但他很快地知道了,那一次姜明珍不去上学,最后她的父母是怎么将她说服的。

“啪。”

徐美茵往自己的脸上,狠狠地抽了一巴掌。

何玉和姜小贞没有反应过来之时。她的另一个巴掌,又抽了下去。

两颊立马显了红,她用了十足的劲,眼睛眨也不眨。

“怪我!”

“我让小珍受苦了,我们小珍不应该受这样的苦。”

“怪我!”

姜小贞发抖。

“妈,你别这样,求你了。”

前面那一段艰难的话,她说得那么坚定;如今这几个简单的字,她嘴唇打颤,语不成调。

徐美茵继续扇自己巴掌,口中念念有词:“我们小珍,帮人洗头,没有学上,被人欺负,都怪我,是我没有本事。”

“不是啊……”

姜小贞开始哽咽。

“您冷静下来。”

何玉上前扯住徐美茵的双手,不让她继续自虐。

徐美茵膝盖一软,跪了下来,冲姜小贞磕头:“妈妈对不起你,妈妈对不起你。”

额头的伤口破开,何玉拉也拉不住,他听见姜小贞的尖叫。

她崩溃了,她过来拦她妈妈,乱糟糟的头发、鼻涕、泪水,她手上沾了她妈妈的血。

“我上学……”

她声嘶力竭,每个字都破碎。

“上学,上学的,我错……你停下来。”

徐美茵没有停,她的手脚被制住。

但她不停地哭,不停地,跟姜小贞道歉。

“妈,我上学。我去拿书包,我去穿公主裙,我还有发卡,一个抽屉的发卡。我真的很快乐,每一天都很快乐。妈,别哭了,你没错,你真的没错,我很幸福。”

那么是谁的错?

姜明珍,姜家的掌上明珠,无上珍宝。

明明给你的一切都是最好的,是哪里出了错?何时出了错?

身在泥潭的父母,用力举起双手,要你脱离这片泥泞。

是那时,母亲生病,咳嗽了大半个月,没钱买药,却有钱在你生日的时候送你一条漂亮的纯白的公主裙。

是那时,你路过西餐厅,无意的一瞥。父母拉你进去,点了一份牛排,你说一个人吃不下,要分他们,他们怎么也不肯,要你吃。你不吃光,他们宁愿剩下来。回到家之后,两个成年人,分着一块馒头吃。

是那时,家里的大闸蟹只买一只,是你的,他们帮你剥壳,蘸酱,没有一点眼馋的意思。

还是那时,父母不肯你跟着,你偷偷溜出门,见到他们放弃自尊跪在地上,双手合十,死乞白赖地和人借钱。

或者是不久前,你看到妈妈被人殴打,她死死攥着钱,不肯撒手,一副宁愿被打死的样子,为了守卫你的生活费。

究竟,是谁,在哪里,何时,让你错成了这个样子。

当姜小贞凝视镜子里的自己。

花俏的打扮,毫无必要装饰着丑陋的脸;一身肥肉,肩上端着无人在意的体面。

这样的她,是爸爸妈妈用血和泪供养出的,最爱的女儿。

她是他们的希望,他们的命。

姜小贞无人可怪。

她没有资格不快乐,没有资格抱怨。

☆、不为人知的

姜小贞被何玉拉离了她妈妈的身边。

他要她跟着自己一起出去买晚饭。

他对徐美茵说, 他会帮忙劝姜小贞。

何玉的动作却不是那样一回事,他扯走姜小贞的方式粗暴急切, 仿佛徐美茵是天大的危险。

姜小贞脸上的泪水未干, 他们走出小区的时候,她仍在一抽一抽地吸气。

路人侧目, 何玉默默把她挡住。

他脑子很乱,为刚才看见的那一幕,为不知该如何安慰的姜小贞。

何玉儿时记忆中的姜元、徐美茵, 是好得挑不出毛病的父母。而和姜小贞重逢之后,他同样是那么认为的。纵使十多年的时光过去,纵使经历了风波,他们还是一如往昔地宠爱自己的女儿……直到何玉亲眼所见,徐美茵对她自己重重的掌掴。

分明有些东西变了质, 不再是原来的模样。

“你走吧, 我家的事不需要你插手。”在他背后的她停下脚步。

何玉回过头, 才发现自己一直拽着姜小贞的手腕。

他松开她。

自己抹掉泪痕,姜小贞立刻掉头,要往回走。

何玉只好追上去, 重新将她的手攥住。

“我把钱收回来会比较好吗?”

姜小贞的背影顿了顿。

她没甩开他,转身, 对何玉笑了笑。

“不啊, 我之前胡说的。谢谢你们借的钱,我会好好读书。”轻松的明快的,非常“姜小贞”的笑容, 非常“姜小贞”的语气。

何玉忽地心中一颤。

这样非常正常的姜小贞,却让他觉得非常的陌生。

他了解她吗?

也许不。

那要怎么样才能帮到她呢?

“姜小贞……”

何玉蹙起眉头。

“可以跟我讲你的故事吗?”

他望着她,像医生面对疑难杂症。像学生面对一道难解的算数。

从来没有人对姜小贞问过这个问题。

何玉抓着她的手,一副不得到答案誓不罢休的模样,自己要找麻烦上门。

“没什么值得听的。”她说。

“你愿意讲的话,我在这儿,我要听。”

他的手,由抓改为握,与她十指紧扣。

“姜小贞,我是你的朋友。”

何玉不知道,仅仅是他这一句话,已经帮到姜小贞很多。

她帮人洗了一晚上的头,手冰冰凉凉。

她失去方向,偌大的世界无处可去,心中的痛苦无人可诉。

那双温暖的手,在这样的时刻牵住她,牵住她不再往更黑更冷的地方坠落。

姜小贞的故事,从他们分别的那年说起吧。

六岁的姜明珍问妈妈,什么时候她才能跟妈妈长得一样漂亮。妈妈说,每朵花都有它开放的时候,现在还不到小珍的季节。于是姜明珍从那时候起,就每日每夜地,悄悄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季节到来。

七岁,姜明珍听见爸爸妈妈吵架。她家饭店定位的是高端人群,生意却跟不上高水准的服务,亏损之下,她爸爸不愿意转型,开始向熟人们借钱。

八岁,饭店破产。

同年,她爸背着一身的债,带着妻女逃跑。他们家不算山穷水尽,她爸爸手头留了一笔钱。他打算在别的城市继续做点小生意,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能东山再起。

九岁的一天,姜明珍从学校放学,被她认识的一对叔叔阿姨接走。他们说,她爸爸没空,她今天先去他们家玩。那天,叔叔阿姨的车开了好远,最后开到一个姜明珍完全不认识的地方。

“你女儿在我们手上,还钱,我们会送她回去。”

“报警?报警正好,你欠了我们那么多钱后逃跑,报警了你自己也坐监牢。”

对着话筒讲完这段话的叔叔,在听完电话另一边的回复后,将话筒拿到姜明珍的嘴边。

“跟你爸妈说话。”他指挥她。

姜明珍不明白自己该说什么。

“说你是姜明珍,让你爸妈还钱。”

扁着嘴,姜明珍不愿意说。

她知道他们家现在没有钱,而钱对于爸爸很重要。

叔叔阿姨变了脸,狠狠打了姜明珍一巴掌。

“说话。”

姜明珍愣愣地捂住作痛的脸颊。

他们吼着她,很快下一个巴掌又要下来。

她害怕极了,按着他们要求的,连声道:“我是姜明珍!我是姜明珍!”

接下来的每通电话,都是一样的。叔叔阿姨让她爸妈筹钱还他们,姜明珍要对着话筒说话。她不肯出声,他们就打她,饿她。

“我是姜明珍。”她机械地重复着这句。

他们补充:“让你爸妈快点准备钱!”

姜明珍不肯说。

她只愿意说“我是姜明珍”。

一周后,她的父母筹齐了欠的钱,赎回了姜明珍。

十岁的姜明珍,跟着父母居无定所,学校换了一所又一所。不稳定的生活,使她身边连一个可以讲话的朋友都没有。开家长会的时候,老师找她的父母谈话。

“姜明珍太自闭了。”老师说。

从老师的口中,她的爸妈得知了女儿不快乐的校园生活。

学校的同学笑话她丑,打扮穷酸,对于他们的行为姜明珍从不抵抗,反击。她不跟同学说话,不跟老师说话,每天被父母送进班级后,她便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哪也不去,直到放学,她被父母再接回家。

她可以一天在学校不说一句话,甚至不去厕所。

家长会后,爸爸妈妈跟小珍谈话。姜明珍对父母说,她想在家,不愿意去上学了。

“不上学怎么行呢?”她的家长不同意。

他们向姜明珍承诺。

“我们会给小珍买最好看的衣服,帮你打扮得最漂亮。”

“我们让小珍去好的城市读书,好的学校读书。好的学校里全是好老师,好学生,他们会友善对小珍的。”

姜明珍只好又去上学了。

新学校的新一次家长会,新的老师对她的父母,说了同样的话。

“你们家明珍太内向了,总在学校被欺负。”

可是怎么会这样呢?姜明珍的父母不能理解。他们家的姜明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坏脾气小公主,从来是她欺负别人,没有别人欺负她的。她明明是那样一个厉害的小姑娘,是什么时候起,她变了呢?

他们对姜明珍更好,对她的照顾更加无微不至,他们将能给的一切都给她。

他们想让之前家境优渥时的那个小公主回来。

熬到十一岁,姜明珍被学校建议暂时休学。

校园内专业的心理老师和姜明珍父母进行了一次谈话。最终他们接受了学校的建议,让姜明珍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

要怎么样保护女儿才行呢?

她的父母发愁。他们跌落谷底,自身难保,最大可能地举起双手,让小明珍的羽毛不沾上污浊。

十二岁,讨债的人找上门。姜家一家三口挤在出租屋,外面的人在不断拍门,喊他们三个的名字,肆意地辱骂。

妈妈捂住明珍耳朵:“明珍,不要听。”

有一次,他们在外面被同一群人逮到了,妈妈跑得慢,她把姜明珍往她爸背上一放,让他们先跑。

姜明珍在爸爸的背上回过头,看到妈妈被抓住了。他们的脚踢上她的身体,那声音像是沉沉的沙袋落在了地上,一声接着一声。

“明珍,不要看。”

爸爸的步子一刻没有停下,妈妈没有向他们求救。

“明珍啊,”那些艰难的日子,他们一有机会,便一遍遍对她说:“你是我们的掌上明珠,你是我们的无上珍宝,你一定要好好的。”

十三岁那时,连在家里对着双亲,姜明珍也说不出话,更别提去上学了。

但此刻的她已经休学两年了。

“小珍一定得去读书。”

“不读书的话,以后难道像我们一样打工吗?”

这些年,姜明珍的父母已经什么都磨没了。他们打工、借钱,再低贱再辛苦的工也做,再怎样卑躬屈膝,能借到钱就可以。

睁眼是灰尘漫天的马路,闭眼是漏水长虫的地下室。

他们没有不切实际的盼头,没有振作的信念。他们由内到外彻底地失去,过往拥有的一切辉煌了。

这个家庭,这两个人,还存在的理由只有一个:姜明珍。

他们数十年不变地爱她,保护她。

在姜明珍那里,仍保留着他们家的最后一丝尊严,最后一丝来自未灭的希望。

她的未来还有很长。

她不应该受他们所累,止步于此。

父母打在他们自己脸上的巴掌,打疼了姜明珍,打醒了姜明珍。

“都是我的错,我害苦了我们家明珍。”

“我该死,我欠了那么多钱。”

“明珍,你跟我们说话好不好?”

“明珍,你答应爸爸妈妈去上学,好不好?”

姜明珍一直在等待她的季节。

等到她的季节,她会变得非常美丽,温柔,知书达理,像她的妈妈一样,人人都会喜欢她;她会一下子长大,一个人扛起她的家,爸爸妈妈不必再挨饿,被追,打辛苦的工。

白驹过隙,她还没有等到她的季节,睁开眼睛,却看见爸爸妈妈已经老去。

他们撑不下去了,眼里一派无计可施的死灰,一个个巴掌将整个家庭扇得摇摇欲坠。

在垮掉之前,他们寄希望于她。

姜明珍得去上学。

她去最好的学校,她的背包里装着妈妈准备的礼物。她打扮成自己最有自信时的模样,她模仿当时自己的那套为人处世。

因为,那是尚未等来自己季节的姜明珍,她人生中最厉害时期。

仅有一点。

“我不想再叫姜明珍了。”她对她爸爸妈妈说。

“姜明珍”这个名字跟随她的等待,被埋葬于十三岁。

留下来的“姜小贞”,披着一层自己描好的“姜家大小姐”的皮,不再长大。

她的力量很小,她的坚强也很小。

可是,这是她唯一能为爸爸妈妈做的事了。

家里三人心照不宣地,要让姜小贞无忧无虑地成长,而姜小贞,也尽职尽责地被他们惯坏,尽职尽责地无忧无虑。

一家太平。

☆、你等的季节

凌晨一点, 姜小贞终于吃上了一口热乎的饭。

随手绑好的头发,脏兮兮的脸, 她捧起碗, 扒拉着筷子,狼吞虎咽。

何玉抽了一张纸递给她。

姜小贞没接, 不明白他的用意。

于是他坐得离她更近了一些,摘下她的眼镜,帮她擦了擦脸。

眼泪鼻涕灰尘之类的, 他细细擦去,也不嫌她脏。

下巴被何玉的手托着,姜小贞的嘴里继续嚼着,表情说不出的呆傻。

说起自己的故事,她没有太多情绪起伏。但是, 当何玉默默倾听完她的所有心事之后, 他们的关系明显变得不一样了。

在他面前, 姜小贞放任自己狼狈,放任自己六神无主。

等吃完了饭,打包了她妈妈的那份, 姜小贞一手拎塑料袋,另一只手主动地去找何玉的手。

却不是去牵他。

她的手紧攥成拳, 手背往他的掌心贴, 希望被他握。

何玉牵的姜小贞。

“我问你一个问题好不好?”她仰头看他。

他不假思索地应好。

“下周期末考了,等成绩出来,很快要交下学期的学费……”

姜小贞站在选择的十字路口, 她把自己人生的方向盘,交到了何玉的手中。

“你觉得,我下周要去学校吗?”

她问得慎重,何玉同样地,慎重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沉思了半响,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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