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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客店里的掌柜小老头,江湖诨号半天风。
方天至问对了人,半天风江湖已老,同扎木合的人还真能攀上点微不足道的交情。离此最近的一处据点,半天风曾去过,手脚并用比比划划,也能讲得清楚道路。
此时红日西沉,天光昏暗,风沙也愈刮愈烈。方天至野宿十余天不曾好好休息,便不忙走,先在这间黑店里住下了。
半天风狗腿子一般忙前忙后,甚至亲自抱来干净熏热的被褥,将整个房间上下洒扫一番,又提来几大桶干净热水供这位不好惹的佛爷擦洗。他眼睛贼得很,已瞧出方天至下手颇重,但并无杀人意思,因此满心要将他恭恭敬敬的供起来,早送走早安生。
方天至见他甚至撸起袖子,预备将热棉巾浣好递过来,张口阻止道:“除了这一盆水,剩下的都提下去吧。沙漠里淡水来之不易,省下留给真正需要的人,或许能多救几条人命。”
半天风作色肃然起敬,郑重道:“大师慈悲心肠,令人十分佩服。”
方天至知道他只是拍马屁,也不理会,淡淡续道:“你开了二十年黑店,想必杀过不少人了。不知有没有八百之数?”
半天风受他冷湛目光一浸,只觉浑身冰凉,立时结结巴巴道:“这……小人也没有数过。”
方天至“嗯”了一声,道:“那便是不只八百了。”
半天风心觉不对,忙道:“顶多八百,决计不会超过八百。”
方天至道:“好。就算你曾杀了八百个人。”他沉默一顿,缓缓道,“你犯下这样的罪孽,照理一掌将你毙了也不错杀。但我既不打算杀你、也不要捉你去六扇门。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么?”
半天风听到“掌毙”,刚骇出一身白毛汗,这话锋一转犹如登临天堂了一般,枯瘦老脸上咧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实在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小……小人不知,请大师示下。”
方天至淡淡道:“因为你留在这里开一间店,比你在这世上任何地方都更有用。”他抬起手轻轻扯过半天风手里的棉巾,放进水盆里浸了浸,“从今日开始,你就在这里继续开店,但决不可谋财害命,也不可高价牟利,要好好做个老实人。”
半天风有些不明所以,讷讷道:“是,小人往后一定做个最老实的人。”
方天至道:“口说无凭。你立个名册。”
半天风也没有听懂,只道:“是,立个名册。”
方天至看了他一眼,“往后但凡有客旅经过这间店,若他受你好好招待,从沙漠里捡回一条命,那便算你救了一个人。你将这人名号、模样、住地仔细记在册子上,每年将册子送来给我过目。什么时候名册上有一千六百人,什么时候这件事才算了结。”
半天风怔怔地,半晌道:“一……一千六百人么?”
方天至笑了一笑,“是否有些多了?”
半天风也不敢分辩,垂下头道:“不多,不多……小人记住了。”
他答应的痛快,却连去哪找方天至都没有问,不过是敷衍罢了。
方天至也不生气,手中则缓缓拧干棉巾,叹气道:“贫僧最后还有几句话,老施主最好一字字记清楚。册子上的人,若经我调查发现有假,我当杀你。若你有一年胆敢不来,我还当杀你。哪怕你去到天涯海角,或是深入地底做了蛇鼠,贫僧也有法子将你翻出来。”
他的口吻并不冷酷,但透着一种宁和的无情,“往后每当一年仲秋,记得来闽南洞心寺找我。”
方天至的名气好像比想象中更大。
若说半天风原本像是条摇尾谄媚的黄鼠狼,自听到“洞心寺”三字之后,他就彻底变了。
他提着水桶、轻轻把门阖上的样子,就像一条乖顺老实的夹腚柴狗。
一个常年给人看病、武功深浅不为人知的和尚,竟有这样大的威慑力么?
老江湖半天风究竟害怕的是什么?
方天至没有问。
若一个人的惧怕能从此救得一千余人的性命,那又何必去管惧怕的根由?
夜里打坐时,他心中满是明日往扎木合据点去的路线、石林观音可能的身份,以及楚留香究竟人在何处。本以为还要再茫茫大漠中继续碰个十来天的运气,可不料第二天,楚留香自己送上门来了——
他竟扮成一个丑驼子、被一个黑衣剑客如牵狗般牵到了半天风的黑店里!
时值晌午,方天至当时人不在前店铺面中,而是坐在房中吃半天风端过来的酱豆焖面,若不是半天风忽地一声惨嚎“大师救命!”,他或许都不会发现楚留香曾来过。
而等方天至闻声到前头一瞧,半天风正脸色如纸的缩在那黑衣剑客身后,死死用衣襟捂着鲜血横流的脖颈,七尺之外,一个红衣少女玉手握刀,正轻轻一甩——
那是柄小巧美丽的银刀,刀刃上正沾着半天风的血。
少女的脸孔比那柄银灿灿的小刀更夺目照人,她轻轻叹了口气,又嫣然笑问那黑衣剑客:“你为什么要救他呢?咱们会面的消息,最好除了彼此,只有死人知道。”
黑衣剑客身后,蹲在角落的楚留香易容的贼眉鼠眼,但脑后光环实在令人侧目,方天至一眼瞧出他的身份,放下心来的同时,才发觉他还有个同伴,与他一并被栓在绳索上,是个丑麻子。
一条绳子是拴不住楚香帅的。
那么想必不论麻子、还是剑客,都是楚留香的朋友。
眨眼间,那面孔僵硬苍白的冷漠剑客开口了:“他不该死。”
红衣少女不由咯咯笑了:“半天风不该死?你可知他在这沙漠里开了二十年的黑店,一共杀掉了多少人?”
黑衣剑客不说话了。
麻子和驼子互相望了一眼,又一齐把目光投向半天风身畔一个风尘仆仆的旅人。那人口唇皲裂,头发里尽是黄沙,此时正怔怔捧着喝干的水碗。
他可能实在不清楚,自己是如何在黑店里轻轻松松讨到水喝的?
莫非是在做梦?
半天风知道情形不妙,回头一眼瞧见方天至,简直如同见到了亲人,当即不顾伤口,抻着脖子嘶声道:“大师,大师救救我!”
剑客、麻子、旅人、少女,一齐下意识回头看来,楚留香也不例外。而看到方天至的那一刻,他的目光便陡然如星子般亮了起来!
方天至不知他为何要扮成这样,便不去拆穿。红衣少女则神态娇媚地上下打量他,声音讶然中反倒透出两分欣喜,张口道:“哦,原来这里还有个大和尚。大和尚,不知怎么称呼你?”
方天至只觉自己仿佛一块鲜肉被狼盯上了,但只不动声色地合十道:“贫僧有礼了。女施主怎么称呼?”
红衣少女也不执着追问,笑道:“我叫长孙红。大师父,你到沙漠中来干什么?”
方天至也笑了笑,“我听说沙漠中有石林,石林中有观音,是来虔心拜会的。”他目光洞然地凝视着这名叫长孙红的少女,见她神色果生变化,才缓续道,“只是不知仙境何处,只得苦苦找寻。施主可曾听闻过石林观音么?”
长孙红只变色一瞬,便即言笑如常,柔声道:“你可真是问对人啦。我正巧知道那地方,大师父不如同我一起?”
方天至欣然道:“那就多谢施主领路了。”
长孙红又转向那黑衣剑客:“我们就走吧?”说话间,仿佛已将半天风忘在了脑后,不打算再杀人了。
但她这么想,却不代表别人也这么想。
方天至与剑客并肩而行,出门便见一条狭长优美的精致竹船正如橇车般栖息在沙地上,仰首望去,只见甲板上立着十几个逆光的人影,俱都白衣飘飘,像是听命的仆从。舱室外悬着珠帘,里面则候着长孙红的三位同伴,除却一个獐头鼠目的蓄须丑汉,剩下则是两个仪表堂堂的碧眼胡人。
那两个胡人还未开口,长孙红先笑道:“那半天风命大得很,一点红先生不肯让我杀他,我便只好从命了。”
原来这黑衣剑客是中原一点红。
一点红的杀手名声,方天至避居山中,也是有所耳闻的,只不料他竟和楚留香成了朋友。
其中一个胡人眉头微微一皱,便爽朗笑道:“区区小事,无伤大雅。”说罢,向长孙红投去一个眼风,问,“这位师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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