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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红色的宫门双扇对开, 露出内中宽阔平坦的青石大道, 糜芜抬眼望去,崔道昀正策马往里面走去, 日色映着他绛纱衣上金色的团龙纹饰, 像在她面前铺开了一条朱紫的大道。
踏进这扇门,就是不同的人生。
糜芜猜度着猜度着以自己的身份, 应该不能像皇帝一样骑马入宫门, 便一手按了雕鞍想要跳下,有乖觉的小内监立刻赶到跟前作势要搀扶,糜芜略一迟疑, 终归挪开一步, 抬脚跃下。
第一次下马,是崔恕手把手教的她, 也不知他现在在哪里?若是他知道她做了什么, 不知会恼怒成什么样子?
糜芜微微一笑,快步跟上前面的崔道昀。此生此世,应该是没什么可能再见到崔恕了, 以他的骄傲,应当不会为难阿爹,即便是为难了, 只要哄好了皇帝, 自然也能逼迫他交出人来。
宫门内花木扶疏,廊下守着的宫人、内监纷纷向着崔道昀躬身行礼,糜芜跟在乌骓马后, 低头看着青石路上自己短短的影子,跨过三重宫门后,马蹄声突然停住,崔道昀翻身下马,迈步走进一处门槛高高的幽深宫室。
想来这就是皇帝的寝宫了。糜芜在门槛外站住脚,没再往里走,崔道昀回头见她不动,又道:“进来。”
糜芜跟进来时,崔道昀已经走进了正殿中,站在阴影中负手看她,目光沉沉的,一言不发。
糜芜慢慢走进去,垂了眼帘,不再与他对视。皇帝的反应很古怪,完全不是想象中的惊喜,也许她算错了,惠妃和皇帝之间,还有许多她不知道隐情。
却在此时,崔道昀道:“退下。”
糜芜下意识地想要退开,却发现屋里伺候的内监和宫人们纷纷往外走,这才知道这句退下,是对他们说的。不多时,殿中只剩下她和皇帝两个,朱红的门扉在身后轻轻合上,光线暗下来,糜芜低头看着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自己的影子,心里竟有不安。
皇帝比她想象中的,要更难以捉摸,该如何应对?
崔道昀的声音从不远处传过来:“抬起头来。”
糜芜乖顺地抬起了头,就见皇帝坐在一把高而深的扶手椅中,双手随意搭着扶手,阴郁的眸子打量着她,似乎要透过她的脸,看透她心中所想。
看起来,又是个难缠的人。事已至此,那点子不安反而消散了,糜芜抬眼迎着他,因为光线昏暗的缘故,男人鬓边的白发并不明显,越发显得秀雅清贵,糜芜眨着眼睛,问道:“陛下总看着我做什么?”
崔道昀淡淡说道:“你进来之前,江家不曾教过你御前之仪么?”
糜芜连忙福身行礼,笑着说道:“教过,只是好容易才看见陛下,太欢喜了,一时把学过的礼仪都忘了。”
崔道昀没再说话,只任由她微弯了腰肢站在那里,从肩到腰,从腰到腿,成了一个润滑的弧度,姿态是娇婉的,然而一双凤眸忽闪忽闪,只是毫不畏惧地瞧着她。
躲在那张脸后面的人慢慢消失,眼前的,只剩下这个突然闯进来的美貌少女。崔道昀再没有比此时更清楚她与她的不同,眼前的少女野性难驯,媚色中自有一种锋锐,却是她没有的。
是不一样的两个人呢,纵然他再恨再爱再纠结,那个人都已经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崔道昀低声道:“过来。”
糜芜直起腰身,带着点笑意,慢慢地走近了。
离的很近,崔道昀清楚地看见她唇上的艳色,眸中的光芒,她可真是年轻,足以做他的女儿了,假如他们有个女儿的话,是不是也会生得这般模样?
“坐。”崔道昀一指脚边的鼓凳,语气淡然,却带着不容违拗的帝王威严。
糜芜侧身在鼓凳上侧身坐了,鼓凳比皇帝坐的椅子矮了许多,她坐在上面小巧玲珑的,傍在他腿边,像一尊精细雕琢的白玉美人。
崔道昀垂目看她,心头的感觉复杂又诡异,许久才问道:“是江家让你来的?”
糜芜仰起脸看他,摇了摇头:“是我自己要来,我一直仰慕陛下,想见见陛下……”
崔道昀心中一阵厌恶,出声打断了她:“滚出去。”
这一瞬间,他又从她脸上看到了她的影子,不过这次,看见的是那个欺他骗他,让他恨之入骨的她。
电光火石之间,糜芜伸手扯了他的衣角,急急说道:“我不走,我好容易才见到陛下,我不甘心!”
崔道昀伸手想要扯回衣角,糜芜却顺势抓了他的手,一双凤眸中亮闪闪地看着他,盛满了不甘和激越:“我明明已经进了选秀的单子,却突然被内廷局退了,我不甘心,我要见陛下,我要当面问问陛下,为什么不要我!”
满心的厌恶被她突如其来的几句话打散了,崔道昀蹙了眉,原来,她曾经进了选秀的名单,可他根本不知道此事,是谁自作主张退了她?这后宫之中,难道还有别人知道她的存在?
崔道昀垂目看她,沉声道:“见朕又能如何?”
继续说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安全无害,还是赌一把,即便触怒他,即便被赶出去,也绝对能让他记住她?糜芜微眯了眼睛,赌!
她抓了崔道昀的手,低声道:“我听说,我生得很像,惠妃娘娘……”
被她抓住的手不可控制地动了一下,似乎想要离开,糜芜连忙又握紧些,急急说道:“所以我存了痴心妄想,以为只要陛下看见我,就会留下我。”
她已经和盘托出了底牌,就看他会如何应对。
所以,她是处心积虑,想用这张相似的脸来换取他的宠爱。实话并不好听,但崔道昀心中的厌恶却又淡了几分,至少,她没有再骗她。
他垂了眼,一根根掰开她抓着他的手指,却在此时,又听她问道:“陛下,我跟惠妃娘娘,真的很像吗?”
从来没有谁敢在他面前这么大胆,就连挽月也不曾。崔道昀没有说话,殿中陷入一阵长久的寂静。
就在糜芜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忽然听见他说:“很像。”
糜芜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这一关,她是过去了。
原来皇帝最难忍受的,是骗他。
崔道昀已经抽出了自己的手,糜芜便也不再勉强,只是向着他的方向微微挪了一点,低声道:“一个月前,我从乡下回到江家后,就总是听人说,我和惠妃娘娘生得很像。家里报了我去选秀,原本也是存了点念头,没想到连第一关都没过,就被退了下来。我很不甘心,从那时起,就一直想见陛下。”
半真半假的谎话,大约是最难看穿的,至少她现在说的,绝对无从考证。
崔道昀的确判断不出她说的是真是假,想了想问道:“你知道你娘是谁吗?江家怎么找到你的?”
从一开始,皇帝就对江家十分在意,为什么?江家莫名其妙被夺爵,是不是跟皇帝这种诡异的态度有关?糜芜思忖着答道:“我娘叫丁香,曾经在江家帮佣,后面不知道为什么出了府,流落在芦里村,我三岁时,娘亲就过世了,其他的事情,我都不知道。”
崔道昀垂目看她,她面上一片坦然,并不像是在说谎。
她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可她生着这张脸,只看一眼,就知道绝对跟挽月脱不开关系。挽月死时,求他不要再追究,他原本也想让一切都到此为止,可她却在这时,突然找上了他。
该如何处置她?
崔道昀心中阴晴不定,却在此时,又听她轻声说道:“陛下,我不想回江家,我想留在你身边。”
崔道昀淡淡问道:“为什么?”
“因为陛下是天底下最强的男人,”糜芜仰起脸看着他,眸中都是期冀,“在陛下身边,我什么都不用怕。”
“那你现在,在怕什么?”崔道昀道。
“很多呀,”糜芜轻声道,“吃的穿的,将来怎么样,还怕做不了自己的主。”
吃的穿的,将来怎么样?久居上位,崔道昀从来不知道就连这些也会让人害怕。他垂目看她,就见她也看着他,眸子里安安静静的,向他说道:“不过最怕的,就是陛下不肯留下我。”
“怎么说?”崔道昀不觉顺着她的口气问道。
“我这么一折腾,肯定闹得所有人都知道了,如果陛下不要我,等我回去,就有的受了。”她轻轻一笑,带着几分忧伤垂了眼皮,“陛下,我是不是赌错了?”
她眉目宛然,笑意中透着浅淡的忧愁,分明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崔道昀阴郁的心境突然又生出了几分惆怅。
如果挽月这么大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她身边,护着她宠着她,他们会不会能有别的结局?
许久,崔道昀低声说道:“你既然想留下,就留下吧。”
他抬步向外,打开门扉,扬声叫人:“汤升,给她安排住处。”
糜芜心中一喜,眼见他抬步还是向外走,连忙起身追上,扯住了他的衣角:“陛下是不是还要去围猎,带我一起好不好?”
皇帝的态度太不明朗,须得片刻不离,弄清楚他心中所想。
崔道昀回头看她,目光暧昧不明:“怎么?”
糜芜扯着他的衣角,轻轻摇了摇,声音里便有了撒娇的意味:“我不想离开陛下。”
在这一刹那,崔道昀再次透过她看见了那个总喜欢向他撒娇抱怨的女人,然而他到底还是摇摇头,淡淡说道:“你留下,等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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