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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后,我被从县大牢里放出来了,一同放出来的还有小千,其余的人仍被关在里面。小万被狗咬伤了,伤得很重,躺在床上人事不省。
用今天的话来说,我和小千都属于未成年人,免于刑事责任。小千知道他家在哪里,他爹正在从老家赶过来的路上,准备把他接走;而我没有家,我不知道王细鬼现在在哪里,王细鬼死了还是活着,这么长时间来,我一直把马戏团当成了自己的家,后来又把翠儿当成了自己的媳妇,把老太太的那个家当成自己的家,然而,现在马戏团散了,我也不知道翠儿在哪里,也不知道老太太的家在哪里,我成了无家可归的人。
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索性信步走出县城,沿着一条道路向前走,后来,道路越走越窄,行人越来越少,天色越来越暗,我的肚子越来越饿。
太阳落下山后,我终于看到远处有了一座村庄,但是村庄不大,只有几户人。有两户人家的窗口亮着灯光,还传来了孩子的哭声。我想敲门进去,去他们家借宿,但是看着自己脏兮兮的衣服,闻着身上散发出的馊味,我犹豫了。我想,他们肯定会把我推出来。
后来,窗口的油灯熄灭了,孩子的哭声停歇了,村庄陷入了一片寂静,一轮月亮升上来,照着这座孤零零的村庄。月亮虽然是残月,但是村庄的一棵棵树木,仍旧清晰可见。
我估计他们都睡着了,就悄悄溜进了村庄。站在村道上,我看到有一户人家的门楼盖得很高,而且是砖瓦结构,这户人家肯定就是村中最有钱的人家。我走到他家门前,轻轻地推了一下,门从里面闩着。这种大门很厚很结实,而且防盗系统完备,即使用菩提那种刀片从门缝里伸进去,也拨不开门闩,因为门闩有一个凹槽,上面插着铁钉。即使你把铁钉取掉了,也仍然推不开门扇,因为门扇下面还有门槛板在挡着。
这种院门是那个时候有钱人家常采用的一种门,想要打开它,先要从里面拔掉铁钉,抽出门闩,起开门槛板,这才能拉开大门,大门是向里面开的。
这种门的防盗功能可以说非常完善。
但是我那时候很瘦很小,我可以从门槛下钻过来。有着这种门的大户人家,每天晚上先关闭大门,插上门闩,再按上铁钉,总是要等到睡觉前,才会落下门槛板。木门和地面有半尺高的距离,这是留给门槛板的,也是留给鸡的。因为鸡在村外觅食,总是要到天黑才会回来。大门关闭了,鸡就会从大门下钻进来。鸡回到家后,门槛板落下来,一家人才会去睡觉。
但是这种门有一种缺陷,小孩可以从下面钻进去。那时候在老家非常贪玩,夜晚回家,王细鬼生我的气,早早就把大门关闭了,门槛板落下了。我和长工家的孩子回到家中,进不去门,就折根树枝,伸进门槛板下,将门槛板抬起,然后钻进去。钻进去后,再把门槛板放下去。
现在,我虽然长大了,但是在马戏团东奔西跑,食不果腹,起开门槛板后,照样能够钻进去。
月亮升到了头顶上,大约是夜半时分,我钻进了这户人家的院子里,看到他家有五间厢房,厢房的旁边是一间低矮的房屋,那肯定就是厨房了。
我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厨房门前,摸到了门插门环的地方,没有上锁。农村的厨房门一般都不会上锁,即使出远门的时候,也只会锁上房屋门,插上厨房门。
我将门扇抬起来,免得门扇和门轴摩擦发出响声,门扇无声地转动着,我走进了厨房里。厨房里有一张大大的案板,案板上放着一堆盆盆罐罐,里面分别装着食盐、食油、醋、辣椒面等各种东西,案板的旁边是灶火,灶火上有锅,锅上有锅盖。
我一走进厨房,就知道如果有吃的东西,吃的东西会藏在哪里。那时候,我和长工的儿子回家晚了,总是偷偷来到厨房找东西吃。为了防老鼠偷吃,农村人夜晚总是把吃的东西藏在铁锅里,盖上盖子,这样老鼠就吃不上了。
我一手揭开锅盖,一手摸近锅中,突然大喜,锅里不但有松软的馒头,而且还有一盘炒菜。
我来不及找筷子,就一手卡着馒头,一手端着盘子,吞一口馒头,舔一口炒菜。
我正在大吃大嚼的时候,厨房外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我吓坏了,身体贴着厨房黑魆魆的墙壁,一动也不敢动,脚步声来到厨房门前后,我听到了一声男子的嘟囔:“怎么连厨房门都不插?”然后我听到了插销和铁链的声响。
那个男人把厨房的插销插好后,脚步声继续向屋后响起,接着我听到了一阵怒气冲冲的撒尿声,然后,那个男人又趿拉着鞋子回到了房间里。
很快地,房间里响起了鼾声,然而我却焦急万分,连吃饭的心情都没有了。因为我被关在了厨房里,出不去了。
我在厨房里急得团团转,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是天亮后,我被人发现偷吃他家的东西,一定会被打个半死。怎么办?怎么办?夜晚很冷,然而我却急出了一头冷汗。
后来,我发现厨房有顶窗,顶窗在灶火上方,是为了方便炊烟飘出。顶窗有窗扇,但没有关。我站在灶台上,灶台上放着板凳,我站在板凳上,就能够够着顶窗,然后爬上顶窗,溜到了院子里。
那家男人的鼾声继续响着,我拔掉插销,打开厨房门,从厨房里找到一个油腻腻的布口袋,把吃剩的馒头全部装进去,临走的时候,我又把灶火前的炭锨拿走了。炭锨长约一米,生铁打造,木制手柄,是用来给炉膛里添加煤炭的。这个铁锨我是用来防身的,它的长短大小刚好合适。
我又从门槛处爬出了房屋,来到了村道上。
我担心天亮后,这家人发觉厨房被盗,会追赶我,所以就沿着一条小路继续向前走。
走出了大约一二十里地,来到了一座小山下。月亮快要西沉,我看到山顶上有一座房屋,只有孤零零的一座房屋,我判断那肯定是寺庙。因为没有人会孤零零一家人住在山上,耕种取水都不方便。但是寺庙就不一样了,寺庙有香客供奉,不愁没吃没喝。
我来到了山顶上,看到那果然是一座寺庙。不过寺庙已经破败了,山门倾颓,山墙坍塌,一个大大的佛字,也只剩下了半边。
我走进寺庙里,能够闻到一股积年的尘土的气息,那种气息刺激得我连打了几个喷嚏。喷嚏声在空荡荡的寺庙里回荡着,显得有些恐惧。
我手握着炭锨,寻找能够睡觉的地方,地上显然不合适,要是我睡着了,来只狼,把我拉走了我都不知道;佛像前也不合适,佛像的脚距离地面只有一尺来高,站在一个台子上,狼一跃,就能够跃上去。
找来找去,我发现只有香案上最合适了。香案有一米多高,刚好能够睡下一个人。
我困极了,就合身倒在了香案上,头枕着装满馒头的油腻腻的布袋子,怀中抱着用来防身的铁炭锨。
我很快就睡着了。
睡梦中,我看到我回到了家中,家中大院门口的两个石狮子上坐着两个穿开裆裤的孩子,一边一个,我问那是谁,长工的儿子说,那是我的两个弟弟,我走了后,娘就生了一胎两个的弟弟,怪不得王细鬼不救我,原来他有了两个儿子,我心里很不高兴。我走进家门,来到厨房,看到有很多好吃的,热气腾腾的鸡鸭鱼肉,我一看到好吃的,就忘记了王细鬼对我的不好,一步跨到案板前,双手捧起一只烧鸡吃起来。刚刚吃了一口,突然案板上的鸡呀鸭呀全都活过来了,争先恐后地跑过来啄我。我赶紧就跑,屁股上还是被鸭子啄了一口……屁股上的疼痛让我一下子醒过来了,睁开眼睛一看,看到天色已经大亮了,寺庙里站着好几个人,他们的头一齐凑到了我的脸前。
一个眼睛滚圆的人用木棍捅着我的屁股,他说:“这小子梦见什么好吃的了,一直砸摸着嘴巴,叫都叫不醒。你看看,口水流了都有二尺长。”
其余的人一齐哄堂大笑。
我知道他们是在取笑我,就非常不高兴,我没好气地说:“我梦见吃什么,管你们什么事情。香喷喷的烧鸡才吃了一口,就被你们吵醒了。”
他们又一齐笑起来。
一个长下巴的人问我:“说,哪里来的,怎么会睡在寺庙里?”
我说:“我哪里来的,管你什么事情?”
长下巴的人举着手中的炭锨说:“这是我家的炭锨,你说管不管我的事情。”
我一想,坏了,昨晚偷了他家的蒸馍和炭锨,人家找上门来了。这可怎么办?我怎么就这么背啊。我的脑子飞快地转了一圈,就说:“凭什么说是你家的炭锨,这明明是我家的炭锨。”
长下巴说:“这臭小子又滑又硬。我家的炭锨上烙着‘陈记’两个字,是陈家村的陈老铁匠打的。陈老铁匠打的每件铁器上都烙着‘陈记’的字样。老铁匠说,标着‘陈记’字样的铁器,要是用不了三十年,他家自愿退钱,另打一副送给你。我家这个炭锨啊,还是洋鬼子进京,老佛爷落难西逃那年打的。”
坏了,撞到了人家的枪口上,这可怎么办?我争辩说:“我家的炭锨也是陈家村的陈老铁匠打下的。”
长下巴动怒了,他说:“陈老铁匠长什么样子?他儿子叫什么名字?他家门前是两棵什么树?”
我瞠目结舌,不知道怎么回答。
长下巴又说:“还有这个布包,是我家厨房的,挂在墙上放大蒜的,怎么也跑到了你这里?连这蒸馍都是我家的,我能闻出来,就是我家蒸馍的气味。臭小子,好好说,是不是偷了我家的东西,要不然一刀剁翻你。”
我吓坏了,不敢再和他说话。我问圆眼睛:“你们是干什么?”
圆眼睛抖动着手中的刀片说:“我们是巡夜的。”
真是倒霉透顶,冤家路窄,连夜跑了一二十里,总以为安全了,谁知道碰上了巡夜的,而巡夜的人里恰恰就有他。
长下巴问:“什么时候偷了我家的东西?还偷了什么?”
我想,我昨晚去他家偷东西,他居然不在,看来他还没有回家看过,我想了想,就说:“这是我昨天下午在山下捡拾的。”
长下巴踢了我一脚:“妈妈的,这臭小子满嘴谎话,你给老子再捡一个看看。”
到了现在,一切只能听天由命。
长下巴又问道:“你什么时候偷了我们家的东西?还偷了什么?”
我老老实实地说:“我因为饿,才去你家偷;我在你家厨房偷了几个蒸馍,偷了炭锨,我再没有偷什么。”
长下巴打了我一个耳光,打得我的耳朵嗡嗡作响,他说:“跟老子下山去,老子去家里和你对证。”
我向圆眼睛他们求援,但是圆眼睛他们对我看也不看,好像完全就没有我的存在。没办法,我只能跟着他们下山。
山下,有他们的马匹,他们骑着马匹在周围几十里巡夜。长下巴用一根绳子把我的手腕捆着,拉在马匹的后面,向着县城走去。我冷得瑟瑟发抖,但是我的心更在发抖,我不知道来到县城后,他们会把我怎么处理。我刚刚被从县城放出来,如果这次再进去,会不会永远不再放出来。过去在私塾学堂的时候,老师说过: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我跟着马戏团做了多少坏事,他们能够放我离开,如果我这次再去县城,就成了再三再四了,会不会砍了我呢?
我正在紧张地思虑着,前方出现了一个骑马的人。马跑得很快,马的嘴巴里喷着白色的热气。那个骑马的人看到我们,就滚鞍下马,他对着长下巴说:“老爷到处寻你,你在这里。快点回去,你媳妇昨晚生了个大胖小子。”
长下巴高兴地喊了一声,其余的人也跟着喊。
我一听这话,感到很奇怪。昨晚我就在他家的厨房里,怎么没有听到动静,怎么就给不声不响地生出来了。我听见长下巴问:“我爹家怎么样了?这个小贼昨晚进了我爹家。”
那个人说:“老爷早上起来开门,只看到门槛被人起开了,厨房里丢失了几个馒头,灶火前不见炭锨,再没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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