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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凡其实有些好奇, 他拿着手中虎符去忽悠薛老将军时,可是腿肚子打颤,心里除了小阮军师给的一句话半点底都没有。
他自幼生长在漠北, 两江没有熟人, 这次又是孤身而来,随从都没带, 薛毓要是翻脸,直接将他拖出去活埋都缺人同情。
张凡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此去是送死, 但阮临霜在被宫里派人接走之前, 给他留下的这句话是, “时机已到, 你放心去。”现在想想简直是句神棍忽悠人的套话, 可当时硬着头皮也就相信了。
“小将军, ”张凡看着柴筝将虎符收起来, 又道,“万一, 我是说万一薛老将军不认假造的虎符, 反而向上揭发,那对你和军师来说,岂非灭顶之灾?”
“姜还是老的辣,薛将军又不傻,先帝在时, 他就军中任职,见过多少勾心斗角,且不论这些年驻军因粮草之事连年围剿水盗都有死伤,就说他与两江总督都不齐心,又怎会放心朝廷?”张凡还是年轻, 柴筝难免要提点他两句,“况且薛将军明白当今圣上多疑,就算他举报之后我被收监,赵谦也会多问一句,大靖这么多主帅将军,我为何不找其它人,单单看上薛毓?”
张凡倒抽了一口凉气,倘若赵谦真的在意,即便刚开始不会对薛毓下手,也难保之后不出变故。
“那军师为何同我说‘时机已到’?”张凡受了一场惊,轻易不肯放过柴筝,非得让自己安心不可。
“你也去了两江一趟,没发现那里已经动荡不安,即便无人煽风点火,离崩毁也只差一根稻草吗?”柴筝摇了摇头,“小伙子,你还差得远呢。”
“……”自家将军并军师是妖精吗?漠北两江千百里,这都能知道?
阮临霜兴许真是个妖精,但柴筝却能保证自己不是,她只不过托了上辈子的福,提前知道这一年春,长江水泛滥,粮食养天下的两江之地会再度爆发洪灾,赈银层层克扣,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这还只是前夕。
至秋,大部分农田颗粒无收,两江要供给边防粮草,除非朝廷有令,否则不能像其它省份借调,现任两江总督又不够果敢,依然按田亩征税,佃户已经毫无活路,军中也多日不见粮食,战马都饿死许多,终于土匪、流贼、暴民、逃兵遍地都是,为了活下去杀人放火甚至抢劫州府,朝廷不得不派兵镇压,足足闹了有三年时间,才重新归于稳定。
这次□□也对当时大靖造成了巨大的损失,若非如此,后来也不至于整个江山脆弱如一张纸,随手一撕,就崩裂成无数份了。
小阮挑得这时候正是人心上下浮动之时,只要有一点火星子,就能燃成燎原之势。
“张凡,我还有一件事要交给你。”柴筝板正着脸严肃起来。
“别别,”张凡现在最怕小将军揣着一脸端庄,他赶紧道,“有事小将军尽管吩咐。”
“再过几天,这天下就要乱套了,长安城也不能幸免,”柴筝道,“我家中老小,包括我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哥哥,都劳你看着。”
“是,属下得令!”张凡并腿抬胸,过一会儿又道,“小将军,你真的要行此大逆不道之举吗?身为臣子犯上作乱,就算能够成功,以后青史留名也必不好看。”
“我图的不是好看,我图得是十几年前赵谦欠我的一笔血债,以及……”柴筝面色缓和下来,她笑道,“你从凉州出来,也见过这从北至南无数风景和民生,京城的朝廷换了,底下的朝廷仍是先帝晚年留下的烂摊子,早就腐朽不堪不能重用。当今圣上却只因没有传位诏书,一心想坐稳皇位,对此视而不见。”
“所以我还图安居乐业,人人都有饭吃,远在边关的士兵不必忍饥挨饿也不必枕戈待旦,以后我老了,归于山水间做个普普通通的农忙人也能养活自己。”
“人生一世,总该有些济世救民的愿望,既然我能做到,何必畏首畏尾。”
张凡常常觉得自家将军不像是十五岁的小姑娘,她的眼界太高太广,就算是站在紫禁绝顶上,也看不到她所见过的风景。
“将军,”张凡这次没带上那个“小”字,他少年气的脸上也终于有了些笑容,“王碗说得对,我们是您带出来的兵,不管你要做什么,哪怕遭世人唾骂,我们也会给您垫道,您放心往前走。”
这番话,倒是有了他以后杀伐果断、冷静自持的影子。
柴筝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来回这么远的路你也该累了,去休息吧。”
张凡这才离开,空落落的院子里又只剩下柴筝一个人的影子,天上有阴云,夕阳坠下四面无光,但她的眼睛却是敞亮的,像是夜雨绵绵的行刑夜,雷电落下,请她喝酒的牢头恍然看见的那瞬间——
是双小姑娘的眼睛,年轻而辉煌,恩仇藏了十数年,终于见了天日。
夜过的快,几个时辰后,当今状元郎的姓名就传遍了整个长安城,礼部亲自安排的带花□□,屈居榜眼的郑清和作陪,柴筝寻了一下,没看见小阮的身影,据说是大婚在即,太子妃需要时间准备,就不来掺和了。
没有小阮,长安城这些路就没了十分意思,柴筝骑着马,周遭看热闹的不少,真正服气的却不多,郑清和虽然看起来是个年纪轻轻的老学究,却相当心细,他瞧出了状元郎兴致不高,于是驱马向前两步,与她并排,开口道,“其实我也不喜欢应付这样的场合。”
“哦。”柴筝有些敷衍,过一会儿,她才想起自己欠这人一道命,于是又转过头来问,“那你喜欢什么,我送给你。”
“……”
郑清和心想,“我跟小公爷就是两个时辰都不到的交情,那两个时辰还在跟当今圣上说话,且不论那天我表现的极差,就算惺惺相惜,也不至于熟到这个份上啊?”
人心隔肚皮,柴筝听不见他肚皮下的这些弯弯绕绕,见他半晌不搭腔,便又道,“要是现在没有,也可以留着慢慢想。”
“我与小公爷都不算朋友吧?”郑清和倒是坦率。
“兴许以后会是呢,”柴筝话刚出口,忽然想起些什么,脸色紧跟着变了,“有件事想问你……我听说郑兄家中并不富裕,是受人资助才能一直读书,不知这背后资助之人是谁?”
郑清和显得有些警惕,“小公爷打听这些做什么?”
“也没什么,那日君前奏对,看见郑兄穿得鞋不同寻常,方才又看见您头上戴的这道冠,”柴筝指了指,“我见过这道冠,所以有些好奇。”
柴筝当年才两岁,重生后第一次见到赵谦,他的头上就用着一顶白玉冠,冠形如筒,上面以浮雕刻着长亭与仙鹤。
帝王用过的贴身物件不会轻易赏赐给人,但此时郑清和头上的也是白玉冠,玉质相同,技艺相同,只是他这只寓意不同——高树之上停了一只鹧鸪。
先是鞋,又是白玉冠,郑清和与赵谦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关系,只是赵谦怎么也算郑清和的杀父仇人,将这孩子养大有何好处?不怕郑清和得知真相给自己一刀?
还是说那红眼的祭司看见过什么,所以赵谦才会提前将郑清和圈养起来?
柴筝忽然将马停在路中央动也不动,那马虽然是宫里养的好马,但此时柴筝全身上下无声无息地散发出一阵杀气,那马吓得腿肚子打颤,别说走道,还能站着都算了不起。
小阮杀了自己,柴家以谋反罪论处,赵谦将所有黑锅扣给了木桑祭司,随后要杀小阮灭口,小阮的死才是终结,因此万万不能出错,赵谦每一步都这么谨慎,他一定会算好谁去杀小阮才万无一失。
顾恨生是为了戴悬主动成为了刀,来给自己下毒,那郑清和呢,是不是另一把刀,另一把针对小阮的刀?否则赵谦何必对一个艄公的儿子如此上心,这个艄公还是死在他的手上。
“小公爷,小公爷,”郑清和见柴筝出神,便也停下了自己的马,“出什么事了?”
柴筝身上的杀气尚未收敛,她冷冷的一眼瞥过来,郑清和的马受了惊,嘶鸣着退后了两步,郑清和并不懂武功,却也因此呼吸发紧,胸口砰砰乱跳,直到柴筝眨了眨眼睛,笑容浮现上来,将目光中的杀气化去了,这种感觉才缓缓消失。
“无妨。”柴筝笑起来的样子比刚刚还恐怖几分,她只是将嘴角翘起来,眼睛稍一眯,笑是堆上去的,活活一副即将把郑清和拖到角落里弄死埋了的吓人面目。
“……”郑清和眼前都开始走马灯般回放自己的一生了。
“有个问题想请教郑兄,”柴筝构思了一番,“如果我现在有一位不共戴天的仇人,偏偏他又是我无微不至的恩人,什么都愿意给我,我可以放下这段仇恨吗?”
郑清和并不傻,他瞬间意识到了柴筝要说什么——小公爷好巧不巧要问自己这么个问题,自己又好巧不巧正有个不共戴天的仇人,又有个无微不至的恩人。
因此他没有接下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这个仇人是杀父仇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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