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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与cun苗再次相聚。从我家到新华书店这段道路，一个健康的人用均匀的速度十五分钟便可走完，但我们走了将近两个小时。按照莫言的说法：这是浪漫的旅程也是苦难的历程；这是无耻的行径也是高尚的行为；这是退却也是进Gon；这是投降也是抵抗；这是示弱也是示威；这是挑战也是妥协。他还说了许多类似的对立矛盾语，有的正合我意，有的故弄玄虚。其实，我想，我在cun苗扶持下的离家出走，既不高尚也不光荣，其最值得称道的是：勇气，还有坦率。
现在，一提到这件事，我的脑海里便会出现那些五颜六s的雨伞和形形ss的雨衣，那遍地的泥泞与污水，那在水泥道路上艰难呼吸的鱼和成群结队的蛤蟆。这场九十年代初期的豪雨暴露出了那个年代的虚假繁荣外表下遮盖着的种种弊端。
cun苗在新华书店后院里那间宿舍，暂时充当了我们的爱巢，我沦落到这步田地，已经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我对don察一切的big头儿说。我们相聚并不仅仅是为了亲weng、做，但我们一进入她的宿舍就weng在了一起，然后就做，尽管我身上多处So伤，ton疼难忍。我们的眼泪流进对方的嘴巴，我们的j肤因欢娱而颤抖，我们的灵魂jao融在一起。我根本没问这些r子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她也根本没问我是被谁打成了这副模样。我们搂着，抱着，weng着，互相抚me着，把一切都置之度外。
——你儿子在你妻子b迫下勉强吃了半碗面条，几十颗泪珠滚人碗中。你妻子却食yubig振，她就着三瓣big蒜吃下了自己那碗面条，又就着两瓣big蒜吃光了你儿子剩下那半碗。她的脸s因辛辣而红润，她的额头和鼻子上布满汗珠。她用毛巾揩Gan你儿子的脸，坚定地说：
“儿子，挺起来，好好吃饭，好好上学，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们盼着我们死，他们想看我们的笑话，那是做梦!”
我护送你儿子上学。你妻子送我们到big门ko。你儿子回头抱住你妻子的腰，你妻子拍拍儿子的背，说：
“你看，比我都高了，big小伙子了。”
“妈妈，你千万不要……”
“笑话，”你妻子笑着说，“难道为了这样两块人渣，我会上吊、跳井、喝毒y?放心地去吧，妈妈一会儿也去上班。人民需要油条，就等于人民需要妈妈。”
我们依旧走近路。天花河水已经涨得与小桥平齐。农贸市场顶盖的塑料板部分被风掀掉，几个浙江商人坐在那些被浸泡的布匹与服装前哭泣。虽是清晨时刻，但天气已经闷re，泥地上蠕动着被雨水灌出来的紫红s蚯蚓，一群红s的蜻蜓在低空盘旋。你儿子蹦了一个高，用敏捷的动作捉了一只蜻蜓。他又蹦了一个高又捉住了一只蜻蜓。他捏着两只蜻蜓问我：
“狗，你要不要吃?”
我摇摇头。
他将那两只蜻蜓的尾巴掐掉，然后用一节草棍儿将它们连接在一起。他用力将它们抛向空中，飞吧，他说。两只蜻蜓在空中翻滚着，最后跌落在污泥里。
凤凰小学的一排jao室夜间坍塌了，这真是不幸中之big幸。如果是白天上课时坍塌，那正在视察学校灾q的庞抗美就没那么多豪言壮语了。本来就拥挤的校园内因遍地瓦砾和垃圾而混乱不堪。许多孩子在破砖烂瓦中蹦来蹦去。他们没有难过，他们其实很兴奋。学校门ko停着十几辆溅满泥浆的豪华轿ce，庞抗美穿着粉红s半高勒雨鞋，裤腿卷到膝盖之上，雪白的小腿上沾着污泥。她穿着一件蓝s帆布工作服，眼上戴着墨镜，手里提着一只电喇叭，喉咙嘶哑地说：
“老师们，同学们，九号台风带来的暴雨，给我们全县，也给我们学校带来了巨big损失，我知道你们的心q都很沉重，我代表县委、县政府向你们表示亲切的we问!我建议学校放假三天，在这三天之内，我们将组织力量，清理垃圾，调整jao室。总之，一句话，哪怕我县委书记庞抗美坐在泥水里办公，也要让孩子们在宽敞、明亮、安全的jao室里上课!”
庞抗美的讲话，j起了re烈的掌声，有很多jao师的脸上挂满了泪珠。庞抗美接着说：
“在这抢险救灾的关键时刻，全县的Gan部，都要亲临现场，以最高的忠诚、最big的req，创造第一流的工作，如有胆敢玩忽职守、消极推诿者，必将严惩不贷!”
——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我作为主管文jao卫生的副县长，竟躲在小房里与q人死去活来般地缠绵，的确是……卑鄙无耻，尽管是因为他们打伤了我，尽管我并不知道学校校舍坍塌，尽管我是为了刻骨铭心的爱q，但这些，都不是能够拿上桌面的理由。所以，几天后，当我把辞职报告和退党报告送到县委组织部时，组织部的吕副部长冷冷地说：
“老兄，你已经失去辞职和退党的资格了，等待着您的是撤销职务、开除党籍和开除公职!”
我们从上午缠绵到下午，死过去又活过来。小屋里chao湿闷re，汗水湿透了cuang单，我们的头发都像刚被big雨淋过一样。我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气味，看着她的眼睛在幽暗中不时因为动q而放出的磷火般的光芒，悲欢jao集地说：
“苗苗，我的苗苗a……即便我现在死了，我也知足了……”
她的已经肿胀发红、并渗出血丝的嘴cun又堵住了我的嘴，她的双臂又死死地缠住了我的脖颈，我们又一次沉溺在生死jao界处。我想不到这个瘦弱的女孩体内竟然蕴藏着如此巨big的爱q能量，我也想不到一个遍体鳞伤的中年男人竟然能配合着她在爱的惊涛骇浪中搏击。就像莫言在他的小说里写的那样：“有一种爱，是ca在心上的尖刀。”但这还不够。有一种爱，能让心脏破碎；有一种爱，能让头发里渗出血Ye；沉溺在这样的爱q当中，宽容的人们，能否原谅我们?就这样做着爱爱着她，我已经消解了对那些蒙上我的眼睛把我拖到黑屋子里毒打的凶手们的仇恨，它们只是让我的一条腿So了骨伤，其他部位都是皮ro伤，他们打人的技巧十分高明，好像一帮手艺高超的厨师，根据客人的要求煎烤牛排。我不但消解了对他们的仇恨，我也消解了对那些为我预定了这场毒打的人的仇恨。我是该打，如果我没遭So那样的毒打而得到与cun苗这样的深恋酷爱，我会问心big愧，我会惶惶不安。因此，打手们和打手的主顾们，我发自内心地感j你们，感谢a，谢谢……谢谢……从cun苗的珠光闪烁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自己的脸，从她的吐气如兰的嘴巴里，我听到了同样的话语，她也断断续续地说：谢谢……谢谢……
——学校宣布放假，学生欢欣鼓舞。这造成巨big损失也暴露严重问题的自然灾害，在孩子们眼里是re闹和新奇，在孩子们心中是兴奋和好玩。一千多名凤凰小学的学生在人民big街上散开，使已经混乱不堪的jao通更加不堪混乱。正如你所述说，那天早晨，街上散布着腮部开合、尾巴cou动、肚皮银白、巴掌big小生命力顽强的鲫鱼，也有一些离水片刻即身亡的鲢鱼，还有一些杏黄s的胖big泥鳅，它们身处淤泥，正是得意之处。更多的是那些核桃般big小的蛤蟆，他们漫无目标地在马路上跳来跳去，有的试图从街道的左边蹦跳到街道的右边，有的却从街道的右边奋力地向街道左边逃窜。起初还有许多居民提着塑料桶或是塑料袋在马路上捡拾鱼类，但很快，那些捡到了鱼的人，又匆匆忙忙地从家中把鱼提出来，倾倒在就近的河沟中，或者Gan脆倾倒在马路上。那天县城内凡是有ce辆行走的街道上，都进行着残酷的屠杀，ya到死鱼的声音令人心悸，狗也心悸，而ya死蛤蟆的声音，则令狗不得不一次次屏住呼吸、闭住眼睛，因为那声音犹如肮脏的箭，直s进我的鼓膜。
雨时下时停，停雨时偶尔会有chao湿的阳光从云缝里s出，整座县城都冒着湿re的蒸气，死物们开始腐败变质散发臭气。这样的时刻最好躲回家去。但你儿子没有回家的意思，他也许是想借着在混乱的县城里漫无目的的漫游而减轻内心的ya力吧?好吧，我就跟着他。我遇到十几条熟识的狗，他们争先恐后地向我汇报着在这场灾难中我们狗类So到的损失。死了两条狗，一条是火ce站饭店后院里那条狼犬，它是因墙壁倒塌被砸死，另有一条是河边木材批发市场那条长毛猎犬，它因不慎落水被呛死。听到这消息，我对着它们不幸遇难的方向长吠两声，寄托我的哀思。
我跟随着你儿子，不知不觉地又到了新华书店big门外。一群群的孩子涌进书店。你儿子没有进去。他的蓝脸看上去又冷又硬，仿佛一块瓦片。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庞抗美的女儿庞凤凰。她穿着一件橘黄s的塑料雨衣，一双同样颜s的半高勒橡胶雨鞋，宛如一团耀眼的火苗。一个年轻的、身材健壮的女子跟随在她的身后，那显然是她的保镖。在她们身后，跟随着毛儿洁净的狗三姐。她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地上的污水，但爪子还是不可避免地弄脏了。你儿子和庞凤凰目光相遇，她愤恨地啐出一ko唾Ye，吐到你儿子面前。她恶狠狠地骂道：“流氓!”你儿子的头像脖子后边挨了一刀似的低垂到胸前。狗三姐对我龇龇牙，脸上挤出一个神秘的表q。big约有十几条狗聚集在新华书店门前。由狗接送孩子上学，是县城新近兴起的事q，这都是因为我以无比的忠诚和勇敢树立了榜样。但我与这些狗保持着距离。其中有两条曾经与我jao配过的狗，拖着松松垮垮的xx子上前来与我T近乎，我的冷淡让它们讪讪而退。有十几个低年级的小学生在玩一种残酷而恶心的游戏，他们在街上寻找那种浅绿s的蛤蟆，用枝条轻轻cou打它们，它们的肚子慢慢地鼓起来，状如皮球，然后他们便用砖头砸爆它们。这样的声音使我难以忍So。我叼着你儿子的衣襟，向他表达回家的愿望。你儿子跟随着我走了十几步，突然又停下来，他的脸因j动而蓝如碧玉，他的眼里盈着泪水。他说：
“狗，我们不回家，你带我去找他们!”
——我们在做的间隙里，因疲劳而进入半梦半醒状态。在这种状态中我们的手也是互相抚me着。我感到手指发胀，指肚上的皮肤磨得如丝绸一般淡薄而光滑。她在半梦半醒中呻ying着，说了一些诸如：“我爱的就是你的蓝脸，我从见你第一眼时就迷上了你，莫言第一次带我去你办公室时我就想与你做”之类的痴语。她甚至还非常孩子气地用手捧着自己的Rx房给我看，“你看呀，它们为你长big了……”在全县Gan群奋战抗灾的时刻，我们做这样的事、说这样的话的确是不合时宜，甚至可以说是可恨可耻，但这是事实，我不能对你隐瞒。
我们听到了门板和窗户上发出的响声。我们也听到了你的吠叫。我们曾发誓说即便是上帝来敲门也不理睬，但你的吠叫，却如一道无法违抗的命令，使我急yu爬起来。因为我知道与你在一起的还有我的儿子。我So伤很重，但做是治伤的良方，我竟然手脚麻利地自己穿上了衣服。虽然我腿软头晕，但我没有跌倒。我帮助已经如同cou掉了全身骨头的庞cun苗穿好衣服，并粗略地拢了拢她的头发。
拉开门，一道湿re的光线刺ton了我的眼睛。随即便有一团黑糊糊的稀泥，如同一只癞蛤蟆，迎着我的面飞来。我没及躲闪，潜意识里也不想躲闪，那团淤泥就响亮地击中了我的脸。
我用手指抹去脸上的臭泥，左眼里进了泥沙，沙涩刺ton，右眼尚能视物。我看到了怒气冲冲的儿子和冷漠的狗。我看到这间宿舍的窗户上、门板上全是淤泥，而门前那片脏水中已经被挖出一个big坑。我儿子背着书包，双手沾满淤泥，身上和脸上都溅满泥点儿。他的表q应该是愤怒，但眼睛里不断地涌着泪水。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感到似有千言万语可对儿子解说，但我只是牙ton般哼哼了一声：
“儿子，你甩吧……”
我向门外Kua了一步，手扶着门框防止跌倒，闭上眼睛，承So着我儿子的泥巴。我听到他在我面前呼呼地喘着粗气，一团团又臭又re的污泥携带着风声，对着我飞来。有的端端正正地砸在我的鼻梁上，有的正正端端地击中我的额头，有的糊到我的胸脯上，有的碰到我的肚腹处。有一团坚硬的、显然是裹挟着破碎瓦片的泥巴击中了我的shen'zQI，这一下沉重的打击使我呻ying一声，ton苦地Wan下了腰，双腿软弱，我蹲下了，然后又坐下了。
我睁开眼睛，因为泪水的冲洗，此时我双眼都能视物。我看到儿子的脸像炉火中的皮鞋底一样扭曲着，手中的一块big泥巴落在地上。他“哇”的一声哭了，然后双手捂着脸跑走了。狗对我狂叫几声，跟着我儿子跑走了。
在我作为我儿子的一个泄愤目标站在门前忍So着泥巴袭击时，庞cun苗，我亲爱的人，一直站在我的身边。我儿子袭击的是我，但她的身上也溅满了污泥。她架着我的胳膊，把我扶起来，低声对我说：
“哥哥，这是我们应该承So的……我很高兴……我感到我们的罪轻了一些……”
在我儿子用泥巴袭击我的过程中，新华书店办公楼二层的廊道上，站着几十个人。我认出了他们和她们是新华书店的领导和职工。其中有一个姓余的小个子，为了提拔副经理，曾经托莫言找过我。他手中端着一架沉重的高级照相机，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距离，用不同的镜头，全面地记录下了我的狼狈相。后来莫言把拍摄者j选出来的十几张照片拿给我看，我感到非常震惊。那确实是些可得世界摄影big奖的作品。无论是我脸部被泥巴击的那张，还是我满身满脸黑泥而庞cun苗身上j本上还没沾泥、但脸上显露出悲怆表q的那张特写，都对比鲜明构图均衡；无论是我被击中shen'zQIton苦Wan腰，而庞cun苗面带惊恐表qWan腰扶持的那张，还是忍So袭击的我与庞cun苗、泥土已经出手但正保持着掷抛姿势的我儿子、狗蹲在一旁目光迷惘地看着这一切的那张；都可以用诸如“惩罚父亲”、“父亲和他的q妇”之类的题目命名之，然后触目惊心地进入经典摄影作品的行列。
有两个人从办公楼廊道上下来，畏畏缩缩地走到我们面前。我们看清了他们，一个是书店的党支部书记，一个是书店的保卫股长。他们对我们说话，眼睛却看着别的方向。
“老蓝……”支部书记似乎为难地说，“真是非常抱歉，但我们也没有办法……你们最好从这里搬走……你应该知道，我们是在执行县委的决定……”
“不必解释了，”我说，“我明白，我们马上就会搬走。”
“另外，”保卫股长吭吭哧哧地说，“庞cun苗，你被停职检查了，请你搬到二楼保卫股办公室，我们在那里为你准备了cuang铺。”
“停职可以，”cun苗说，“但检查是办不到的，我不会离开他一步，除非你们杀了我!”
“理解万岁，理解万岁，”保卫股长说，“反正我们是把该说的都对你说了。”
我们互相扶持着，到了院中那个水龙头前。我对书记和股长说：
“非常抱歉，还得用一下你们的自来水洗一下脸上的泥巴，如果你们不同意……”
“什么话，老蓝，”支部书记高声道，“那我们也太小人了，”他警惕地往周围看看，说，“其实，你们搬不搬都与我们不相Gan，但我还是劝你们及早搬走，‘big掌柜’的，这次可是火big了……”
我们洗Gan净脸上、身上的污泥，在楼上诸人的偷窥下，进入cun苗的这间狭窄chao湿、墙壁上生满霉点的宿舍。我们拥抱着，亲weng了几分钟。我说：
“cun苗……”
“你什么都不要说，”她打断我的话，平静地说，“无论是爬刀山还是跳火海，我都跟随着你!”
——重新开学的第一天早晨，你儿子与庞凤凰在学校门ko相遇。你儿子别过脸去不看她，她却big模big样地上前来，用掌尖拍拍你儿子的肩头，示意你儿子跟她走。她停在学校big门东侧一棵法国梧桐后，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说：
“蓝开放，你Gan得真ban!”
“我Gan什么啦?我没Gan什么……”你儿子嗫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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