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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44

夜里，燕思林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他变回了七八岁的孩子，蹲在姥姥家门口的沙坑里玩沙子，猫咪亲昵地绕着他走来走去。空气里有阳光和落花的味道。

突然间天色变了，雨点哗哗地落了下来，他赶忙起身想抱猫回家，可猫却受惊似地躲开了，向着一条没有尽头的路跑去，头也不回，直到淹没在天际的乌云里。

他在后面拼命地追啊、追啊，追着自己的猫，也追着那朵暗沉沉的向他发出狞笑的乌云。

身后仿佛有人在呼唤他，他听不清，失去伙伴的焦虑几乎剥夺了他所有的感官。

他觉察到肩膀不知何时落下了一只手，那手瘦削有力，正用尽全力向后拉着他，拦阻他继续追随的步伐。

他觉得烦乱，不断甩肩想要摆脱，可那只手却始终抓着他。这种源自皮肉的脆弱的力量，在他坚定得几乎盲目的意志前，犹如鸡蛋之于钢铁，多少显得可笑，然而又莫名地可敬。

他终于回过头去，全无防备地撞上一双清冷而又悲伤的眼——

“苏容与！”

燕思林惊醒过来，整个人像是在蒸笼里走了一遭，浑身又潮又热，睡衣几乎被汗水洇透。那种疯跑的感觉仿佛穿过了梦境，真切地转移到了身体上。肌骨的疲乏同思绪的谵妄混杂着，很长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像是流亡于身体之外的孤魂。

月光透过玻璃洒下一地银霜，梦境中头也不回的猫咪正窝在他脚边细细地打着呼噜，现世的岁月静好如初。

燕思林胸腔那股快要耗尽的气像是终于接续上了一般，怔怔地坐了一会儿，按亮了床头的灯。

在最后那双眼睛仍旧挥之不去，而潮烧的感觉慢慢从身体褪却之时，鼻腔忽然有一道温热的液体滑下，在它滴落到被褥前，燕思林敏锐地趴向床边，一把抽出纸巾捂住了鼻子。

望着纸巾上越来越多的殷红，燕思林莫名有些慌惘。这次出血比之前持续的时间都要长，身体的凝血功能越来越差了。

所幸，最后终于是止住了。

燕思林才觉察到额上满是冷汗，双脚站到地上甚至有点打颤，虚虚飘飘的，随时会歪倒一样。

猫咪觉察到了动静，脑袋微微抬了抬，眯着眼冲燕思林无声地叫了一下，像是在问他怎么不睡觉。燕思林探过身去，很轻地摸摸了它的头，它很快就又安心地睡了。

燕思林穿好衣服，小心地把用过的纸巾装进一个黑色的袋子里，他要把它扔到家门之外的大垃圾桶去。那个垃圾桶是巷民公用的，每天凌晨就会有环卫工人前去清理，积攒不起来。

关上院门那一瞬，燕思林又偷偷地往院子里张望了一下。窗户灯黑着，没有声音，家里人看起来还都在熟睡中，燕思林放心地合拢了门扇最后一丝缝。

子夜的空气有些清寒，扑在脸上十分醒脑，燕思林丢完垃圾，看到漆黑的天幕下一路长长的月光，恍恍然便失了神。他下意识地开始一点、一点、一点地向后转过身去。

那实在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仿佛在大人面前演绎儿时才会玩的过家家，既怀有一丝孩子般浪漫天真的稚气，又不乏由于害怕被人笑话而隐隐生出的赧然和放不开。

身后自然空无一人，可刹那间，燕思林笑了。

眼睛很酸，很涩，心里却被某种东西扎扎实实地填满了。

梦里的远方他不知会通向哪里，然而他知道，眼前这条洒满月光的路，尽头处住着一个人。

一个即使在梦里也坚定地站在他身后，等着他回头的人。

*

燕思林清晰地记得第一次爬苏家墙头时苏容与弹钢琴的样子，记得花瓶掉下去后复杂难言的心理活动，记得苏容与最后将猫塞给他时生人勿近的清冽眼神。

人总倾向于凭借记忆点来勾画某件经历过的事，而记忆点之外的部分，随着年月累积，印象会愈来愈模糊。

基于这种认知，燕思林本也以为他能清晰记起来的只有那些了，然而当再次站在那堆熟悉的，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的废砖面前时，他奇异地发现，类似当时先抬起的左脚还是右脚，踩的是偏外还是偏内那块砖这种琐碎的小细节，他竟都一一记在脑海。

月亮安静地漂浮于夜空中，随人千里，像是一个忠实的陪伴者。

燕思林踩着雪一般的月光，循着记忆中的步伐爬上了墙头。体力的大量消耗使得他微微喘息，心跳加快，胸口大幅度起伏着，呼出的白气一阵阵在夜风中飘散开。

疯吗？任性吗？

燕思林俯瞰着和记忆中布局一样，只是没有了猫和梅瓶的苏家庭院，眼睛逐渐湿润起来，怀着一种近乎痛快的愉悦问自己。

这个点，整个扶风巷怕也找不出第二个像他一样的人了。

可是他好开心啊，好久好久没有如此开心过了。某种无底的空落感被一把火燃尽，连泪水的咸涩也蒸发一空，唯余一种融融的如月光般流淌的炙热的欢喜。

苏容与曾弹过钢琴的窗户，灯黑着，主人或许不在，又或者沉浸在睡梦中。

松风浮动，曾经那首天空之城的旋律透过时光的罅隙隐隐在耳边响起，仿佛从未曾淡去。就在这悠长的旋律里，有关那个少年的记忆如同雪片一样飘来。

燕思林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邋遢地过了大半生的人，一朝打开了满是旧物的房间，在冥想与追忆中重温那些看似寻常的流年时，才惊觉自己忽略了多少，又亏欠了多少。

校园里的雪球闹剧，他欠他一声谢谢；

医院那晚的相对无言，他欠他一个解释；

昨日言不由衷的分别，他欠他一场告白。

是啊，一场告白。

燕思林仰头望着月亮，以一种想要永远将它记在心底的贪婪的目光，擦了下脸颊的泪水，咧嘴露出了笑容。

对不起，我在自己的事上就像一块木头。

我也喜欢你啊。

一直都很喜欢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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