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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坦诚

“师兄。”

“不是连枝术将你困锁在我身边的，你我的命运早在百年前就已经被绑在了一起。若是我挣不脱，师兄必然也是挣脱不了的。”

姜云征缓缓偏下了头，姜非拙那短短一句话里好像包裹了太多东西，他一时没能参透。

只听他那小师弟继续道：“休万峰上很好，那是我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好。”

“而那座山峰上最好最好的便是师兄你。你带我修行，带我入道。虽然嘴上总是嫌弃我，但从来都不会真的冷待我。”

他说着微微翘起了唇角，“哪怕我剃了五少爷的毛，你也没真的教训我。”

姜云征闻言终于瞥了他这小师弟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你还好意思提这茬？

姜非拙轻笑道：“师兄分明天天唤我‘小野狗’，却整日抱着那小家伙不撒手，非拙那时是嫉妒了。”

“我叫你‘小野狗’，你就真当自己不是人了？”

姜非拙没有反驳，只道：“我知道自己是个人，却不知道怎样做个人，因而整日跟在师兄身侧，看着你怎么做我便怎么做。”

“呵，”姜云征冷笑，“所以你现在做的这些，倒是因为我没做个好人给你看？”

姜非拙摇摇头：“是你太好了，我却学不来。”

——我太好了？

姜云征难免自嘲地想，或许他是太老好人了。回想过去百年，姜非拙也并不是真的没有在他面前犯过事儿，他好像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算了，从来没有上纲上线地真正教训过。

果然，棍棒底下才能出孝子，老祖宗的话是没错的。

“我跟在你的身后，望着你的背影时总会忍不住想，为什么你会这么好呢师兄？”姜非拙抬眸，目光中被上眼睑掩盖的锋利彻底流露了出来，“我永远也做不到你这样的通透豁达，也做不到你这样的心无旁骛。”

姜云征轻哼一声，“还真看不出来，师兄我在你心里位置还挺崇高。怎么？看不惯我站得太高，所以才要费心费力的将把我拉扯下来么。”他顿了顿，又道，“就像元熹皇帝对滼王做的那些？”

“不是，”姜非拙否定道，“只是我们明明有一样的命运，你活得那样自得其乐，我却始终受尽他人摆布，我嫉妒你罢了。”

命运一词第二次从姜非拙的口中吐出，但姜云征显然更在意他的那句“受人摆布”。

“什么意思？你受何人摆布，谁在威胁你，为什么？”姜云征一下子坐直了，动作太突然只觉得太阳穴上的青筋一阵吱哇乱跳，脑壳一阵天旋地转，“啧。”

姜非拙抬手揽住姜云征的肩膀，将他拉过身前，侧躺在自己的双膝之上，“头还在疼？非拙替师兄按一按。”

姜云征一时没有提防，可反应过来也不太想动，姜非拙指法娴熟，按摩几下便让他那不安分的青筋也安静了许多。

“师兄应该也还记得师尊讲过‘十世轮回’的事情吧。”

姜云征：“嗯。”

“凡人灵魂在轮回之内，无论生平如何寿命长短，死后再入轮回，也还有九次轮转的机会。若是那人一朝入道，便是冲破了这轮回限制，便有了长生不灭的机遇。”

“不过这既是机遇，也算是代价。修行是一条没有回旋余地的单行之路，一旦踏上了，除了往前走便没有第二条路可选，若是一朝抵不过天命就此陨落，灵魂也会跟着彻底湮灭。”

“凡尘俗世，修士是没有第二次机会的。”

姜云征悠悠开口：“普通修士一旦入了道，哪怕天资再低，再怎么疏于勤奋，想来也比困于柴米油盐的凡人过得痛快。至于凡人，若要轮回转世必然得忘尽前尘，多活几辈子又怎样？不过是同样的路数重复几回罢了，又有几人能挣脱命运。”

“是啊，”姜非拙应道，“可世上有几人像师兄这般想得通？凡人艳羡修士超世脱俗，修士却不满于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不满？”姜云征哼笑道，“不满又能怎样，天地之大，难不成还有哪个入了道的还能保其元神不散再入轮回？天道之下，它还能容忍这种存在不成。”

姜非拙低头看着姜云征，他的师兄现今正枕在他的双膝之上，眉心因为额角的抽痛而微微皱起，轻阖着双目，看起来冷淡又疏远。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有的。”

姜云征挑眉回望过去，似是质疑。

“传说上界下界，大大小小三千世界，就有那么一位天道的漏网之鱼，此人一般被叫做‘轮回身’。”

“轮回身？”姜云征喃喃重复道。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轮回身’不管是托生为七窍不通的凡人体质，还是能入道修习成为修士，他的灵魂都不会在轮回转世或者天劫磨砺中被消磨。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大概算是真正意义上的长生不灭了。”

听着倒是个令人羡慕的存在，姜云征却本能地皱起了眉头，他懒散地说：“好不容易入了道还不能摆脱转世轮回，依旧得一遍一遍走同样的老路？这什么破‘轮回身’未免也太惨了吧。”他说完忽然想起了什么，挑眉看向姜非拙，“怎么，你是想说你是轮回身？”

姜非拙摇了摇头。

“那还差不多，活了那么多遍要是还像你这般幼稚，那这‘轮回身’还真是除了白活啥也不是了。”

“师兄说的是，若是一个灵魂，在尘世里轮转了千百遍，哪怕每一次的记忆都被洗涤干净，赤条条来又赤条条走，也总有些深刻到骨髓的经历会将镌刻到他的灵魂里吧。”

“可能本能和天性都是这么来的。”

姜云征不可置否。

“你说那颗灵魂在大大小小的世界里徘徊了那么久，还有什么事情是他没有经历过的吗，又还有什么东西会是他依旧在意的么？想必是不存在了吧，所以才会豁达通透，才能满不在乎。”

“才能长成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姜非拙说着一瞬不瞬地垂眸，看着姜云征的双眼缓缓睁大。

他接着道：“很多年前，我一直都在想，为什么师兄你就是‘特别’的那个人呢？‘轮回身’啊，不死不灭，上穷碧落下尽黄泉都只有一个的轮回身，怎么就偏偏是你呢？”

“不过这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事，古话有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也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特别’在大部分情况下都不会带来什么好处，你看，你特别所以我嫉妒，这就不是什么好结果。而且不一样的存在也更容易被有心人盯上。”

姜云征想坐起来，却被姜非拙力道柔和但不容置疑地扣住了肩膀。

“你是这世间独一无二，受人觊觎也无可厚非。可我又有什么被算计被惦记的价值呢？”姜非拙似喃喃问道。

“这一点，我到现如今都未能探清。但已经水落石出的是……”

姜非拙自顾自地说到这里，倏地闭了嘴。

姜云征这才捏住他的手腕，低声道：“放开我。”说着挣脱了姜非拙的钳制，站了起来，俯视他。

“我是‘轮回身’，什么意思？又有谁在算计我……们？”

姜非拙抬头望着他，露出了些许微笑，“轮回身便是轮回身，师兄啊怀揣美玉而不自知的人最是危险，也不知道你那些往复不断的前世是怎么渡过的，但这辈子你早就被人盯上了。”

姜非拙这语气让姜云征第一次有了些真正的愠怒，仿佛自己在他眼里是只天真又无知的雀儿。

“至于算计，”姜非拙收敛了些许嬉笑，“非拙现下也还不知道究竟是哪些人，也不清楚那些人在图谋什么，但左不过就是些求飞升，求不灭罢了。”

“不管他们图谋为何，反正结果都不会让我们好受就是了。若只是要这条命或许师兄你也不在意，可怕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尾音有些许叹息。

姜非拙也站了起来，他比姜云征要高出半个头左右的高度，平时他总是走在姜云征身后半步的位置，这些许的身高差便不甚明显，可此时两人靠得这样近，姜云征恍然发现这个小师弟无论身量还是体格都在他之上，或许没有那么多，但这一点点差距被狭窄的安全距离无限放大之后，压迫感份外沉重。

“师兄，非拙这辈子都没体会过什么叫做‘自在’，实在是被困顿得够久了，也受够了他人摆布。我要摆脱这乱七八糟的一切，你能理解我么？”

姜云征微微向后退了半步，从那让他倍感难受的气氛里抽身。

他的目光落在古朴的木质地板上，滑过光华不再的纹理，同雕花窗棂中透来的光影纠缠在了一起。

姜非拙洋洋洒洒地说了许多，从他们的儿时一路讲到了现下，说话时的笑都是冷淡。这人在他的面前不再掩饰——哪怕这么多年表面的温驯已经成了他脱不下的面具，但姜非拙也确确实实把自己可恶的一面坦露了出来。

就仿佛在用尽全力强调自己的坦诚一般。

好像只要他将坦诚精心地透露出来，那么他对自己说的每个字也都是真实的。

可再怎么口若悬河逻辑自洽这也都只是他姜非拙的一面之词。

或许没有哪句话是谎言，但说不好是不是隐瞒了那么一两句至关重要的言语。

称不上撒谎，但也绝对够不上坦诚。

姜云征在此时听见了他那小师弟的轻笑声。

“师兄还真是……”姜非拙音色其实很清亮，在这巨大的空间里显得有几分空空荡荡，“看得清清楚楚。”

“你啊，”他叹道，“当王爷，就一心戎马保家卫国，把那点江山安稳看得比皇帝自己看得还重。当个修士就心无旁骛地修习，那些四境大派之间的倾轧争斗都入不了你的眼。”

“不过若你不是这么不关心那些你觉得无足轻重的杂事，大概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姜非拙只再看了姜云征一眼，便大步流星地向外走了去，“不说了师兄，非拙还有事要忙，改日再来同你叙。”

那背影还挺利落潇洒。

满了池的信息太多，姜云征有些不知从何下口才能全部吐槽的无措感。

思绪兜兜转转，最后也只是望着那背影消失的方向狠恶道：“混账东西，你他娘的絮絮叨叨了这么多，和你强行上了老子那事儿有半毛钱关系么？”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其实我也蛮讨厌抖设定的，不过没办法……实在笔力有限

108 第108章 尴尬

确实一点关系也没有。

继心尊者秘府崩落时，姜云征撑起结界护住了他和姜非拙。当姜非拙利用连枝术封了姜云征的内腑时，结界失去灵力支撑自然溃散，飞沙走石兜头盖脸地砸了两人满身。

姜云征那身修士道袍被乱石划得破破烂烂，还都是泥土砂石的脏污。

起初姜非拙真的只是想帮他换身衣裳而已，只不过是想再顺便绑住他的手，省得人一醒来就直接挥拳相向。

姜非拙走到了青天白日之下，阳光有些晃眼，他闭上了双眼。昨日的那一幕，随即明晃晃地浮现在了脑海里。

那真是一具相当矜持的肉体。

不同于戎马倥偬的滼王，滼王虽然身负奇毒，但沙场上磨砺出来的体格依旧十分强健，上界的姜云征并没有那么遒劲的身体。

他毕竟是个御剑都练不出来的魂修，怎么也不可能满身肌肉。可那多出来的三分纤细，与属于滼王的满身伤疤衬在一起却有一种奇异的，摄人心魄的美。

明明白纸一张的东西才让人会忍不住留下墨点。

可那满背的伤疤交叠支愣，却也让姜非拙从心底里生出一种——

生出一种胶着的，窒息的，近乎与愤怒比肩的嫉妒感。

凭什么？

凭什么连凡铁冷刃都能在他身上留下无法磨灭的痕迹？

凭什么自己却……

却永远也无法真的与这人并肩而立？

肉*在很多时候确实可以和所谓的“情”没有半点关系，只消一些嫉妒，和一幅灼人的皮囊便足矣。

而姜非拙在那副躯体上留下了遍身的痕迹，获得了莫大的满足。

阳光之下，年轻的男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昨晚至今，他都有一种踩在云端一般轻飘飘的感觉。

甚至连入道时的洗经伐髓都没能让他体会到这般轻松的圆满。

拥抱着那具身体，用尽全力同那个人融为一体，将他拉进欲、望的深渊，就好像能将彼此游离的世界拉到同一地平线之上一般。

姜非拙低下头，平直的睫羽在眸下投出一片阴影，他微微翘起唇角，忽然自嘲地喃喃道：“看来我现在也勉强是个‘人’了？”

毕竟只有七情里塞满了六欲的肉体凡胎，才会因为那点肉体上的欲望而心满意足。

“也没什么不好。”

姜非拙敛去了眸中微末的笑意，走出了这间秘府。

天地一派清朗。

姜云征一觉睡醒有点不知今夕是何夕，他看了看屋子外边，天光果然没有半点变化。

“姜非拙！”

“喂。”

“人呢？”嗓音慢吞吞地拉长。

他四下转悠了一圈，都没有找到他那倒霉催的小师弟，只好倚着墙角栏杆皱眉，百无聊赖地叹了一口气。

姜非拙走了之后，他便在床榻上狠狠睡了一觉，说来也是奇怪，他睡得很踏实。

姜云征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多久没有这样好好睡过一觉了，往前倒倒大概能有二十来年。

在下界那些日子，自从元氏败落，他被迫进入解封山，就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不过这放在凡人身上也是很正常的。

只是没想到好不容易回了上界，依旧没能好好休息。

从解封山到这长宁仙海也不过半月时间，姜云征却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这一觉倒是睡了个神清气爽。

姜云征抬手捏了捏自己的下巴想到，这莫不就是传说中积蕴太久，一朝发泄出来的缘故？

那事儿过度导致的浑身酸软已经过去了，姜云征那历练失败导致的头疼也因为睡眠轻减了许多，他现在回过头再去想那夜的事。

有种从中抽离的旁观感。

作为一个“旁观者”，姜云征在思绪翻飞里，坦坦荡荡地承认——他那天晚上确实爽到了。

也怪不得凡尘俗世那么多痴男怨女，原来光是肉*就能将人黏糊地搅和在一起，根本就不需要什么其他多余的情绪。

所以说姜云征能成为这一代的修行奇才大抵也不是没有理由，他在面对自己的时候，从来不会欲盖弥彰。

一个人要做到不对自己撒谎是很难的。

然而一旦做到了，他就可以无比强大。

姜云征抬起头，看着门外肆意湛蓝的天空，不知为何有些惆怅。

姜非拙对他而言和其他师兄弟又有什么不同呢，该是没有的。可如今细想起来，面对这个恶劣的家伙，他的怒意从来超不过两天。

无论是儿时那混蛋暗戳戳地剃了五少爷的毛，亦或是他闯进尘渊境碍了自己的历练，甚至是如今这不知为何的软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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