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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时代

姜易是活生生被冻醒的。

他打了一个哆嗦，睁开眼发现自己眼前是一片月色下的花花草草，这是谁家的园子？看模样还是打理地十分精细的富贵人家。

手肘连着整条胳膊后知后觉地泛起了针扎般的疼痛，是血液不畅造成的酸麻与胀痛。姜易这才发现自己的双臂被反绑在身后，半吊在一棵大树的横枝上。

他站直了双腿想想减轻一点双臂的负担，但实在不知是被吊在这里多久，一瞬间甚至有种双手要废的恐惧感。

姜易四下环顾，根本不能确定这是什么地方，连脑海都空茫了一瞬，拼命甩了甩脑袋才清明了几分。

他想起来自己是去了尧都东坊转了转，寻到了景甘侯府之后，在府门外待了片刻。然后正准备回去……

对了，他碰上了个醉鬼，然后——是被那醉鬼打晕了么？

脖颈后头还有一阵阵的钝痛。

这一刻的姜易满脑子都只有不可思议，他分明记得那醉醺醺的公子喊了他两声探花郎，即知他是新科的探花，又哪里来这么大的胆子竟敢把他绑在这里。

姜易长在北方边境之地，彼时见过最厉害的人物是大夏的镇北大将军，可边疆的大将都是风沙里的糙汉子，军里的人也都豪放得很，都是些好相处的人物。

姜易也听他们说过尧都的风光，只道是个繁华的好地方，何曾想竟会有这般无视王法的纨绔子。

这就是哥哥们说的世道险恶么？

可未免也太险恶了些吧。

“咳、咳咳——”夜里的寒风一吹，姜易立马咳得止都止不住，白日里的日头虽然已经很是温暖，可这时节里夜露深重，他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冻木了。

这么下去，怕不是要生生冻死在这里。

“有人吗？喂，有人吗？”他的嗓音都已经被冻哑了，甚至带着不自觉的颤抖。

太冷了，实在是太冷了。

姜易：“喂……”

“有人吗？”

“咳，咳咳咳——”

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肯回应他，那声音搭着风声幽幽的呼啸，甚至有种莫名恐怖气氛，像是有什么东西下一秒就要从婆娑树影里钻出来。

姜易不信神佛道，当然也不相信有什么妖鬼怪的存在，可这会儿实在有些瘆人。

呼吸也不知不觉地急促了，低哑的喘息声一圈圈荡开。

“……喂！到底是谁把我绑在这，胆敢绑架当朝进士，如此枉顾王纪法度……视大夏律法为无物，是想、是想……咳咳咳……”姜易实在是忍不住，彻底咳得停不下来了。

寒风一吹，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肝脾肺都冻掉了渣。

北境那样的寒，每年冬天都有人不小心就会被冻死，可他也从没觉得这样冷过。

怎么、怎么会遇上这种事。

姜易心里想着，脑袋昏昏沉沉的，甚至没了咳嗽的力气。

风声还在响。

李管家起夜，总觉得外头的风声里掺了些什么，老管家前几日才听闻了尧都西南荒山有范党幽魂索命，心里正怕着，大晚上的听见这种动静整个人都打了个激灵，立马清醒了。

“谁！谁在那里！胆敢在景甘侯府里装神弄鬼！”

李管家竖着耳朵听了阵，发现那声音似乎还在，但听起来气若游丝的也不像什么正儿八经的幽魂厉鬼。

于是老管家壮着胆子走过去瞧了瞧，才穿过回廊就吓了一大跳。

“这，这怎么回事！”

他赶紧走了过去，仔细看了一下却发现吊在这儿的人是张生面孔，根本不是景甘侯府里的人。

老管家管不及想那么多，只得赶紧把人给解下来，那麻绳却系得死紧，老管家眼神没那么好，好折腾了一番才扯松了些。

“人呢，夜里值守的人都死哪儿去了，这里怎么绑了个人！李书，快出来！”

李书在他爹第一声叫唤里就醒了，赶紧扯着外袍就爬到了院子里，他爹已经把人解开放倒在了地上。

李书拍了一下脑袋，心里暗骂了一句自己什么狗记性，竟然忘记给人解开了。

“爹……”

老管家年纪大了，眼神并不太好，看不清这人的衣裳穿着，可那衣料摸在手上分明是上好的绸子，他们家小公子到底把什么人绑在这儿了！

“这是谁？你们到底把谁绑回来了？公子是不是又出去吃酒了，我平时怎么跟你说的？我叫你看着点小公子，看好了，盯紧咯，别叫他真做出什么出阁的事儿！你！”老管家简直恨铁不成钢，“……唉，这到底是谁。”

李书真的是有苦说不出，他看着自己老爹愈发愁苦的脸，咬牙回道：“是、是新科的探花郎。”

“……”

“什么？？”李老管家差点没有原地去世。

李书怕他爹阵一口气上不来厥过去，赶紧蹲下来扶住老人家，“爹、您，您别急。”

老管家好喘了几口气才终于顺过气来，才想开口说点什么，就听见地上躺着的人发出了些喃喃呓语。

“不行。得赶紧把这位探花郎处理好，不然这事要是传出去了，小公子会被将军打断腿的！”老管家这些年想来没少经历这种倒霉事儿，相当迅速地冷静了下来并思考起了解决方法。

老管家皱了皱眉，先摸了摸探花郎的额头，“还好，没起热，应该没有染上风寒。不过，书儿你还是去厨房端碗姜汤过来给这位小公子喝下去，酒也拿一碗。等等，你知道这位小公子家住何处吗？”

李书摇摇头。

老管家叹了口气：“算了，把姜四也叫来吧。”

李书点点头赶紧下去办了。

姜易清晨醒来的时候，体会到了那种喝酒断片乃至宿醉醒来的痛苦，天知道探花郎根本还没喝过酒。

嘴巴里还残留着呛人的苦味，他砸吧了两下，感觉应该是有人给他灌了碗生姜过多的姜汤，还有些发了酵的酒气，冲得他自己都觉得恶心。姜易支着脑袋，感觉全身都是酸痛的，特别是关节的地方，就是那种风寒透了骨的微妙痛感。

“这里是……我自己的住处？”他缓了一会儿，视线清明之后四下环顾了一圈，周围都是他熟悉的地方。

是他来尧都后花钱租下的一间小宅，因为租金便宜，这地方偏僻又多少显得有些破败。

“我……”昨晚发生的事情影影绰绰地在姜易的脑海里浮现，“我特么的，撞鬼了？”

新科探花表示不相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何况就算有什么鬼怪出没，这偌大尧都好歹在天子脚下，真龙之气庇佑之处，怎么可能有这种怪事发生？

他捏了捏眉心，然后果断地扯开了自己的上衣，果然看到了双臂手肘上几乎对称的青紫淤痕。

“看来没遇见死鬼，”这两日的天气还是冷了点，姜易这小宅的门窗没有那么严丝合缝，凉风一钻进来就给他吹了一个哆嗦，只好赶紧把衣服都套回去，“既然能寻到我的住处，还这般伪装——这都是什么事儿？”

这算什么，撞上了发酒疯的醉鬼，无端端被人欺负了，然后醉鬼酒醒发现自己闯了祸，又给他送回家伪造现场了？

“……这未免也太拙劣了、还给我灌酒。”姜易长叹了一口气，爬起来舀了勺凉水给自己好好漱了口，才把嘴里的辛辣味冲了下去。

“不过既然都这样欲盖弥彰了，想来应该真的是喝大了干的糊涂事儿，之后想必不会再来找我麻烦了吧。”

探花郎仔细分析了一下，觉得应该是这个道理，正好这时他肚子里传来了一连串小小的咕噜声。

希望以后千万别再来找我麻烦就好，尧都贵胄哪里是我惹得起的。

“唉，不管了，吃饭去。”

姜易看着小屋外的艳阳天，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出门去了。

西大街这边儿鱼龙混杂，什么三教九流都有，午前的早市也特别热闹。姜易他租的那座小宅子在民居巷子的深处，是有些杂乱又偏僻的地方。

不过在犬牙交错的小巷子里绕了不出一炷香的时间，闭塞又压抑的民居便改天换日了一般，成了开阔又热闹的大街市。

探花郎在滼水吃的最多的便是又干又硬的粟面饼饼，一来尧都就迷上了热乎乎的阳春面，劲道的面条配上暖暖的汤，他几乎第一顿就无师自通了呼啦啦连面带水吸进肚子里的高阶技能，成日里吃这个也不会腻。

尧都里，没有什么比阳春面更让探花郎欢喜的了。

三月底，杨柳拂面，花也差不多开尽了。

探花郎换上了七品小官的朝服，正式入了翰林院成为一名平平无奇的小编修。

先圣统和帝是大夏的开国皇帝，原是前前朝一位分封到了南边的亲王之后，前朝末年在阜平做一名小吏。前朝帝王昏庸无道，四境战乱不止民不聊生，先圣便揭竿而起一路收拢流民开了姜氏的江山基业。

当时同先帝征战的元老功勋们如今都封侯拜相，其中便包括当下正驻守滼水的景甘侯。景甘侯原是南地的流民孤儿，先帝心慈便收了他做侍读。

奈何这小侍读研墨濡毫的份内事一向干不好，倒是有舞枪弄棒的天赋。后来跟着先帝一路征战四方，小侍读也从小小马前卒成了一代名将，先帝一登基便封其做了景甘侯并定北大将军，如今仍在滼水十三州开疆拓土。

大夏的开国史便是群雄并起英豪无数的英雄史。

翰林院的新任小编修姜易担任的工作正是先圣的帝王实录，那无数的诏书政令，还有征战时期留下的军报，繁乱而庞杂地勾勒出了一个恢弘的时代。

作者有话说：

前天下午的飞机，晚上8点终于入住了隔离酒店，带着俩25公斤的箱子奔波一整天感觉自己只剩半条命了。

运气非常好的分到了一个神仙酒店，感觉很适合休养生息，昨天睡了一整天（呜呜，终于回到大祖国了，感恩）

PS：没几章存稿了，我还卡文卡得很严重……危矣

126 第126章 入眼

无数的纸页需要规整陈列，小编修耐心地整理着，一眨眼就是从早到晚。

“云征，该散职了。”同姜易说话的是同为编修的新科榜眼徐公梁，他已经年近四十，是南方江阳人，不过身量魁梧的不大像个南方人。

虽说两人同年登科是为同期，但到底年纪差距摆在这里，徐公梁膝下儿女双全，大女儿比姜易还稍长几个月，这位榜眼每每看到一同供职的小探花总忍不住带上长辈般的关爱。

“噢，”姜易这才从故纸堆里回神，“云征”这个字得来还没多久，他被人这么叫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公梁兄，这已经到散职的时间了吗？”

徐公梁笑着摇摇头，“你瞧，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你肚子不饿吗？”

姜易那肚子像是能听懂人话似的，相当应景地小声咕噜了几声，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真是有些饿了。”

“那就一起走吧，”徐公梁说，“早上出来前你嫂子说今天要蒸扣肉，用的梅干菜可都是老家带来的，正宗的江阳风味，云征就到我家去用晚饭吧。”

姜易：“这怎么好意思劳动嫂夫人。”

“嗐，你嫂子最爱摆弄厨房了，你不去她都没人好显摆。再说了你又打算去吃阳春面吗？这都吃了大半个月了就亏得你不腻。”

姜易笑着不说话。

“可你这舌头受得了，身体也该受不了了，长身体的年纪不吃点鱼啊肉啊的以后啊就当真是要手无缚鸡之力了。”

姜易听着话下意识地攥了攥手指，小臂上的肌肉也随之聚起了力量，他心道应当不至于手无缚鸡之力吧。

不过公梁兄还真是盛情难却，他也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徐公梁：“对了，你方才整理的那些卷宗，都是哪方面的，埋头弄了一天了。”

“主要是些政令军报，时间比较杂乱所以费时了些。”姜易回道，“不过有本前朝末年丈量田地的册子，瞧着和现在的有些出入，先圣登基时也清丈过土地，我想把这些都理清楚。”

徐公梁边走边说：“这些还真是你们这些年轻人才能干的，我年纪大了，看见那些成堆的数字就头疼哈哈哈哈。”

“公梁兄正值壮年呢，不过是术业有专攻罢了。”

徐家的大小姐前两年已经出嫁，许在了江阳老家，徐夫人前两年便同丈夫一起来了尧都备考，徐公梁考取功名后便把小儿子也接了过来。徐家是江阳的大世家，家门底蕴深厚，他们住的宅子可比姜易那挡雨不挡风的小窝棚好上太多了。

徐夫人的手艺也是一绝，徐公梁此人生在南方长在南方，可除了话音婉转些，外貌性格都颇具北方汉子的好爽，特别是在喝酒一事上，连带着他那十六岁的儿子也是。

“云征，来来来，酒我给你满上！这都是江阳带来的陈酿，自家庄子里出来的好酒！明日休沐敞开了喝！”徐公梁一边说一边把海碗给满上了。

姜易都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碗了，整个脑子晕成了八瓣儿，眼前的公梁兄直接分出了十几个身，他双手推着酒碗：“喝、喝……”喝不下了啊大哥！

徐兄此人大概励志做江阳文化推广大使，热情洋溢道：“诶，咱接着喝！这还有江阳的熏肉，最是合这酒的性子了。”

啊……喝不下了——不过这肉真好吃。

不过姜易这个北境长大的似乎还真有几分喝酒的天赋，酒过三巡时虽然晕得不行，可徐家父子都喝趴下了的时候，他倒是清醒了，还帮着徐嫂子把家里俩大老爷们儿给扛回了屋。

徐兄醉成一滩烂泥了还不忘招呼：“夫、夫人！给我、我这小兄弟准备一间厢房……我们、明、明天再喝！”

这下连徐嫂子都挂不住了，嗔骂道：“还喝，瞧你这出息，”当着外人的面又有些不好意思，“云征啊，今日太晚了，嫂子方才已经让人给你准备好了厢房，晚上就睡这儿吧。”

姜易实在是害怕明天真一大早就被拉起来继续喝酒，连忙使了浑身解数推拒，最后搬出“公务”二字，才成功从好客的徐府里出来。

姜易望着月亮，长出了一口气往家中走去。夜风里走着，倒是越走越清醒了。

先圣登基以来，鼓励民间的贸易，大部分城市里已不设宵禁，尧都更是繁华，西大街几乎是不夜城。徐府在东坊，姜易便慢吞吞地往西走，穿过几条街，就看见了心招楼门口永远不灭的红灯笼，那处还站着招揽客人的姐姐们，远远地就能闻到带着甜味的脂粉气。

这繁华不落的模样，是在滼水长大的少年从前想都想象不出来的盛景。

“怪不得世子大哥说，要守好本心——这地界真是太引人堕落了。”

小探花又转念想了想，自己应该没什么堕落的风险——贫穷万岁！没钱救赎一切邪念！

银子这东西还真是好坏参半。

“哟，这不是我们的探花大人吗？”

身后传来的声音有些微妙的熟悉感，姜易回头看了一眼，那人正好从拐角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是那绑人的小变态！

“还记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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