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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人情

沈浊水知道这滨土寥寥，自己确实不过一只蚂蚁般卑微，他可以并享受这样卑微的身份，但他不想为了单单为了活着而扭曲地努力。

不值得，没力气。

所以他宁愿在边关，即使这里没有熟悉的乡音，没有珍馐美味，即使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和艰苦的，即使在这里活着的每一刻都可能有生命危险，他也想在边关。他想在鲜血和嘶吼里畅快地大笑着过一辈子，他想在战场上就这么死去，想在大漠的风沙里永眠。就这样离开吧，就这么死吧，没有他挂念的，没有挂念他的，就这样在自己的世界里畅畅快快地搏一次，然后默默无闻地就此消失。再也不回头。

多好。

徐铛笑道：“沈将军在西北这么多年，护佑西北百姓，我们都知西北是离不了将军啊。将军拳拳爱国之心，在前线拼杀，生死不顾，让我等庙堂无能之人敬佩。”

爱国之心？沈浊水听着听着就笑了，笑得很含蓄。

哪是西北边疆离不开他，是他离不开西北，这是他的，庇身之所。他在战场上拼命，为了护佑百姓？别放屁了，他有什么爱国之心。他就是想听那耳边身边全是疯狂的嘶吼和绝望的哭喊，触目所及被鲜血填满，战鼓斑驳，无数残肢断臂抽动着肌肉爬行，头顶半个脑袋和稀碎的脑仁仍在举起屠刀。一刀刀，一剑剑，捅进血肉里，不管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这所有的一切都能让他在片刻间灵魂飞起，忘了自己，找到自己，让他死，又把他从万丈的狂躁仇世中拉出来，沉进炼狱深渊，让他畅快，让他迷失，存在着片刻，罢了。

沈浊水长久地不说话，席上就静了。王文卿顿了顿，脸上的笑渐渐收起：“将军在边关风霜雨雪地过了四年，该回京瞧瞧了……这也是，陛下的意思，将军不为自己想想，也该为这里的四十万大军想想啊。”

别看我。

席上极静，呼吸可闻。沈浊水边勾唇微笑，他低头看着金灿灿的酒杯里微微晃着的酒液，映着梁上的彩幔。沈浊水强忍住将酒一饮而尽的冲动，他突然想试试，自己今日就是不松这个口，王文卿等人会如何呢？拿出金牌敕令还是御召？或是尚方宝剑，直接了结了他这条狗命？哈哈，不知陛下有没有给他们这个。但沈浊水很快就忍住了，他还清醒，所幸他还清醒。

贱命一条，物尽其用才行啊。

沈浊水眸子一眨，勾唇一笑，心情很好的样子：“王大人说的是，是我考虑不周了。离京四年多，其实我也甚是思念京城。劳烦大人们等我几天，待我军中事务安置妥当，我便与诸位一道回京吧，也算是彼此做个伴，消遣路途无聊。”

王大人心口一松，没想到此事那么快就了结，面上立马又堆上笑来：“将军如此安排也是甚好，王某却之不恭，求之不得啊。”

座下数人慢慢松懈下来，这一个个都是从京城里挑来的人精，话赶着话，席上很快又热络了起来。

沈浊水噙着笑看他们，饶有兴致，听他们声情并茂地讲京城里有趣的事儿，你一言我一语，只觉得比什么戏折子都有意思。

徐铛接道：“将军也不必如此着急，先要把自己的身体恢复好才是最要紧的事情啊。陛下几日前听闻将军重伤，性命垂危，甚是忧心，连发急诏慰问将军，太子殿下更是心急如焚，诏中言辞切切，听闻此事几欲动身奔西北而来。”

沈浊水侧头看他，眸子微顿。

“将军手握重兵，是国之大将，君之忠臣，切记，切记保重自己。”徐铛直视着他的眼睛，这一句声音虽轻，语气却重，眼中别有深意。

沈浊水看着他，搁在膝上的手缓缓收起，心中微热。徐铛这一句语气深重的话，他知道，是殿下对自己的嘱咐。沈浊水抬眸，很郑重地朝徐铛点点头，拿起茶杯敬了敬。

徐铛抬手还敬一杯酒，含笑颔首，眉目平顺。王文卿在他二人脸上一瞟，眸子略转了转，也不说话，只是笑着。

席间沈浊水去更衣，路上碰见徐铛，颔首点头示意。沈浊水刚要走，徐铛唤了一声：“将军。”

沈浊水顿住脚步，转头看他。

徐铛笑笑道：“殿下来信中嘱咐，将军其实不必着急动身，圣意虽急，可京中自有殿下安排得妥帖。将军随心而为便是，不必挂心京中，切记养好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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