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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将进酒

沈浊水的脚程已经不慢，柯明志的百里书信却更快，匪祸之事可大可小，但与官府巨绅互相勾结就不免变了味道。

前朝灭亡的引线就是由西南的一处土匪反叛而起，星星之火，最后燎了全境。

前事不忘，后世之师。

于是京里头被重重渲染的书信炸开了锅，皇帝自两年前受病，如今越发孱弱多疑，听闻此事惊怒非常。西北之事沈浊水哪能脱得了嫌隙，于是刚抵京城，立刻连夜被叫入宫。

沈浊水轻装简行，只携了十名亲卫，不管今夜京中多少人暗暗窥探嘲笑。

长阶凄凉，夜色如水。沈浊水身上三十余斤的薄甲未卸，先在御书房前的鹅卵石地上跪着被晾了一个多时辰。

等到被叫起时连旁侍都看着不忍，他勉强踉跄了一下就站直，行动如常，面上半分不忿也无。

御书房内出乎意料的昏暗，麒麟兽样的香炉置在正中央，让地龙蒸汽一渲，朦朦胧胧地腾起一层氤氲。不觉仙气飘飘，只觉阴沉森冷。

沈浊水的心沉下去。

皇帝倚在后头的塌上，不辨容颜喜怒，看着恭敬跪在地上的年轻人，和他高举过头顶的西北军虎符。半晌笑了一声，音色嘶哑：“这是什么意思？”

彼此心里明知是要降罪，可就是要让“罪臣”自己开这个口，像在驯服最不听话的猎狗。

沈浊水没有半分被折辱的难堪，即使他刚稍平西北战事，伤重濒死的哀信月余前传满京城。

“西北匪祸一事，臣略有耳闻。臣多年来只顾辗转前线，以至于拖累忽视后方百姓生计，年少轻狂，一心只知道攻打四境八方，不念大局仁义，有失为一方将军，特此——“沈浊水重重一叩头，再抬起眉间见血，“前来请罪，请陛下收回虎符，降罪于臣！”

半晌静默，老皇帝隐在珠帘烟气后，声音里像带了点惊讶：“四年不见，朕原以为西北风沙会更打磨你的傲气，怎么如今看来，却是圆滑不少？”

沈浊水面不改色：“混里混沌地长了几岁，勉强将陛下信任担在肩头，不敢不有所长进。”

他垂着眼，看见扣在冰冷地砖上的自己的手，一截燃断的沉香落下香灰，露出烧红的断口。

皇帝闻言哼笑了一声，刚要说话，外头突然通报了一声：“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世内静默一瞬，皇帝笑道：“你看，他是等不急了。”

沈浊水闭了闭眼，刚才在外头被冻得没有知觉，此时被暖气一烘只觉得半身如针扎一样酥麻疼痛，从发髻到盔甲上的薄霜都化成了冷水，往衣领子里渗。

太子阙铭昇被宣了进来，目光在沈浊水身上停留了一瞬，躬身礼道：“父皇。”

老皇帝动了动身子：“这么晚了还进宫，你这是心急如焚啊。怎么，真怕我动你这位麾下猛将吗？”

阙铭昇不疾不徐：“父皇说得哪里话，儿臣只是听闻父皇今夜似乎不大安眠，多思多虑乃太医所叮嘱忌讳，儿臣心中挂念，这才进宫来看看。”

“你呀。”皇帝哼笑了一声，“罢了，让他出去吧，朕正好有话跟你说。”

一场风雨被阙铭昇三言两语化开，沈浊水的心渐渐落回，站起身来，捧着西北军虎符犹豫了一下，阙铭昇抬手拿过，挥手让他退下。

他忍着麻痛板板正正地走出大殿，刚跨出门槛儿就撑不住要往地上滑，旁边两个侍从悄没声儿地上前掺住。

沈浊水定睛一看，是故人，阙铭昇身边的老太监伏玉，他笑了笑，是领了情。

沈浊水幼时在太子身边伴读，伏玉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如今归来见他面上风霜犹甚，往日少年再不见浮于表色的矜傲，想到之前传来的哀信，不由就心酸起来。

“将军连夜奔忙，实在辛劳。太子方才吩咐在旧宫里收拾出了房间，如今正暖和，将军快去歇歇吧。”

宫中夜色已经浓重得伸手不见五指了。

沈浊水灯也不点，轻甲也不脱，一身半湿地砸倒在塌上，抬手覆在眼睛上，喉间溢出一声呜咽。倒是不像融了多么深的痛苦，只是情绪所至。

他半睡半醒着，梦中比往日血色更重，还添几分灰暗，不知从何起一抹暖香，像鞭子抽打一样让他脑仁发痛。

蓦地铺天盖地般涌来浑浊洪水，没过他的鼻子眼睛，他好容易挣扎出水面，那抹暖香却断了个干净。他在梦中又是恼又是气，悲愤不解地几乎想要哭了，满心眼只有一句为什么，突然一个哆嗦醒来，了无睡意。

天蒙蒙亮着。

沈浊水坐起身抹了把脸，梦中情景皆忘了个干净，拿过外间的一套新衣换上。四处一打量周遭，不由目光温和。

这旧宫不是别处，正是当年他做阙铭昇伴读时两人午息的地方，家具摆设，皆是往昔。沈浊水笑了一下，兴致勃勃地推开门往旁边殿中去，果然阙铭昇正在里头净脸，也是刚起身的模样。

“睡下才一个多时辰，我以为你要再晚些时候起来呢。”阙铭昇听到脚步，头都未回。

沈浊水笑道：“在军营里头习惯了这个时候起身。我来看看有没有桂花藕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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