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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重逢
沈浊水坐在床边，眸子半垂着落在正在昏睡的柏鹤身上，让人看不起他的神色。
奉天大典结束后，国师回到府中便很快昏睡过去，身边左宁族人早先报备过是正常状态，所以大家虽担心着却不慌张。
唯独关内侯从头至尾寸步不离地护着，连太子那里唤召也遣人推回了，让人很摸不着头脑，但地位摆在那里，就算关内侯要在国师府里生根发芽也没什么好反对的。
沈浊水不管身边人如何想，他自己其实也很混乱。知道他就是柏鹤的时候，他真的是生气失望的，当然现在也是。但是这份被耍弄的生气在看到柏鹤苍白脆弱的侧脸时，好像都不是很重要了，被潮水一样的担忧和心痛强行插队，后来居上。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此刻坐在这里，根本毫无益处，真要有什么事，说不定还会拖后腿。可他现在不能走，心被揉搓成绵延的丝线，另一头就被绑在柏鹤身上，柏鹤清清浅浅的呼吸震动到他心里，变成一次一次持续的心跳。
奉天大典，祈求上天福佑，代价却是一个少年的半颗心脏。满朝文武，天下众生，被系在这个单薄的少年的半颗心脏上。
可笑吗……他们可笑吧。
沈浊水反反复复地想这件事，眼前不断交错的画面是自己几日前横眉冷目的叱问，还有……当时指向他的那把剑。此时回想这些事情无异于凌迟，心里是生理性地在排斥，但他强迫自己一遍一遍想，仔细地去抠当时吐出口的字眼，去逼问自己当时何其忍心。
柏鹤那时发抖的声音，强撑起的骄傲和愤怒，那时沈浊水没有看懂的仿佛破碎了的眼底，现在全都是一清二楚的失望和难过。
想让沉睡的少年睡得更舒服些，屋内刻意的敛上窗帘，闭门遮户，落下一片夜色。
温黄色的灯光蔓延在角落里，攀爬上沈浊水微弓的脊背，他坐得不近不远，几乎是自虐般的距离。
沈浊水半垂着头，逼自己违逆身体本愿，从头梳理和柏鹤的点点滴滴，过去和现在。不过一个半月，好像历经喜怒哀乐，比他过往的二十四年要丰富得多。
他需要在柏鹤醒来之前决定出他们之间的关系和距离。放弃或者继续。放弃的话，他是与他把一切说明白还是就如现在这样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用面具隔开两人。继续的话，他要怎么用合适的方式告诉他，或者是追求他。还有，怎么平复他的难过，他的生气，他又是为什么逃避，怎么填平他的躲避，怎么消缓他的焦急冒进。
每一条路，沈浊是全都在黑暗里一遍一遍仔细地全部想过。他不可能把这个煎熬的过程留给柏鹤。
他曾经以为柏鹤是个小小的富家公子或是小医师时，常常是欢喜里伴着宠孩子的担忧，他很认真地想过两人的将来，他要快些拥护阙铭昇登基，平定四海，柏鹤什么都不用知道，只要快快乐乐地呆在他的羽翼下就好。
可现在什么都不一样了，柏鹤站在最顶点，手握生杀，几乎没有人能伤害他，也或许随着时间推移会有更多凶猛的伤害，但那与从前都不一样。柏鹤有自保的能力，而沈浊水，凭借这区区关内侯的身份是没有办法好好保护住他的。
床榻上的少年轻轻一个嘤咛，微蜷的手指无意识的弹了一下，不知梦见了什么，略微有些挣扎，一只手伸出被角，垂下床帷。
沈浊水的眼眸微抬，落在柏鹤覆盖着面具的半张脸上，翘挺的鼻尖微微闪着银光，像是半挂着的泪珠，似乎是要惹人怜爱。可是柏鹤侧颜清冷，下颌骨隐隐有些锋利的味道，睡着的时候微抿着唇，那点银光就只剩下冰锋似的凌厉。
温柔似水，但水是可以化冰的。这是很浅显的道理。
沈浊水眼睛微微地亮了，好像有些明白。迷迷糊糊的甜甜小医师和高高在上的国师大人渐渐地不那么分离，合二为一，那是同一个人。他有迷蒙懵懂的一面，有他的不理解，有他的纯和真，但他也拥有坚硬的铠甲，是强大而勇敢的。
他不需要他的羽翼来保护，他们之间是并肩而立，势均力敌。
极致的喜欢，像是一个自己与另一个自己在光影重叠里的碰撞和重逢，看得清自己也看得清对方，因此愿意毫无保留地盛开，无可救药地投入。这时候，若还说是脾气，性格和情趣相投，未免有些浅薄了。再往深里去，就是沈浊水不敢轻易开口的字眼，那是生命里的黏附和吸引，是灵魂深处的执着。
过程并不快乐。沈浊水孤身从昏天黑地里好不容易闯出一条光亮的路来，把它留给柏鹤。他不太舍得让柏鹤自己再走一遍，所以光亮大敞，他永远在他的面前，然后等着他的选择。
前路我来开辟，但我不会逼你一定跟着我的脚步。
沈浊水想通了，就坚定了，抬手握住柏鹤的手，只是轻轻摩挲了一瞬那掌心的新伤就收敛起快要汹涌的情意，放回被子里。
他刚收回手，就听见“嗯”的一声，还未来得及坐回，保持半俯着头的姿势，身影笼罩在柏鹤上方。
“鹤鹤……？”
等沈浊水喊了第二声时柏鹤才含含混混应了一声。
“还想要再睡吗？起来吃点东西再睡好不好？”
“嗯……”奉天大典从身与心都消耗了太多太多，柏鹤浑身都乏，没有力气，他其实什么也没听清，脑袋昏昏沉沉的，分不清今夕何夕。胡乱摸索着伸出一只手，像是一只懵懵懂懂却又大胆的小动物，摩挲到沈浊是撑在床边的手掌才安心地停下来，手心里微微有些湿润。
沈浊水不由自主地勾起一点唇，心又软了，他从前从不知道自己这样容易心软。也可能是所有的心软都积攒起来，遇到面前这个人就倾斜一般地全部挥霍出来，用之不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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