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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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满城风雨皆散去,一朝天晴海浪静。

国师徐淳欺世盗名,淫秽宫廷,连带着清源宫众多不法道士们欺男霸女,为非作歹之事都浮出水面,被一一举证。

元和帝羞愧无比,宣旨此事由太子全权处置。随即带着几个贵妃太监回禁城压惊去了。曹后召御医看过太子,幸好只是火燎烟熏的小伤,无甚大碍。人们才放下心。

隔日,太子坐在金殿后的宣和殿议政堂召见众大臣。议政堂空出了首座,已示不敢夺天子之权。太子坐在下首右座,曹皇后坐在左首。几名大臣跪在堂前听他处置。

太子命人将徐淳和所有涉案的道士们押出午门凌迟处死。不容他们分辩,更无押下候审之举。

众人心道,太子决事爽脆不拖泥带水,知道幕后主使不是这种小错可以追究治罪,干脆就杀掉这些明刀明枪。本来以徐淳之罪判“斩立决”即可,他判了“凌迟处死”,一刀刀地慢慢剐尽血肉而死,分明是杀鸡儆猴。瞧今后谁还敢做那马前卒、手中刀,被人驱使着来捅太子的黑枪。

清源宫全体道士仗着徐淳的权势为非作歹,自然福也同享祸也同当,一同升仙去伴真君长生不老吧。

罗敖生听着判决,手指轻摸自己衣袖。太子判案苛责,但是治乱世用重典,也无可厚非。每人自有做事的方式与原则,他手软些自己性命就去了。

另外,与徐淳私通之宫婢,全部判死。一时间殿外跪着的宫婢们,哭号求饶声响彻庭院。曹皇后大为不忍,立刻向太子求情。这些宫婢身在禁宫不通人情世故,被奸人所骗也是受害。太子看了一眼母后,脸色不悦。曹后再三陈情,几位贵妃闻讯后,也纷纷赶来为自己宫里的婢女求情。

太子还是不允,被众人求了又求才勉强点头。死罪即免活罪难饶,一个个杖刑二十大板后交给宗人寺。是卖了为奴还是婚嫁配人,全凭皇后做主。人们脸上现出喜意,曹后比太子仁慈太多。

太子眼珠一转,就看见跪在人群后的庄简,脸上无甚表情嘴角却露出了笑容。

原来庄简也想到太子不会杀宫婢,杀之不仁与他的名声无益,还不如卖好给曹后,令她主持后宫更添慈名。他想到太子受伤受惊之后,立马恢复脑筋,忍不住微笑。

两人相互瞅着对方,如面向铜镜看着自己演戏。一步步一招招的心有灵犀,当真有趣。

惩罚过后是行赏。

太子处置完毕赐座群臣,对罗敖生大加赞赏。他对罗敖生的才能颇为忌惮,这事罗敖生有功与他,自是刻意地笼络。

罗敖生道:“微臣只是尽了分内职能,理当如此。而且未能及早追查出道士们的罪,有过无功。这全是周太傅的功劳,若不是周太傅借着与臣寒暄的机会,给了微臣红宫裙物证,一时间也查不出来这么多详细内情。太子与皇后洪福齐天,罗敖生不敢居功,请太子殿下奖赏周维庄。”

太子和曹皇后听得他不占功劳反而夸奖周维庄,心中都很欢喜。曹皇后笑逐颜开,太子心想,此人不占功劳又极力夸奖自己身边近臣,好生会做人。他脸上也不由自主地现出了喜洋洋的神色。

曹皇后道:“周太傅,你忠心耿耿救了太子性命,本宫真是说不出的感激。太子行赏乃是朝廷的表彰。我另有重赏,你可想要些什么?”

庄简心中大喜,他等了半天就是为了这句话。他立刻从椅子上站起,走过去想磕头谢恩。

谁知,刘玉见他起身,立刻知道他想干些什么,说些什么话。他趁人们不备,长袍里伸出一只腿绊了他一下。庄简一下子被他绊了个跟头,栽倒在议政堂的青金石地上。

太子故作惊讶地叫了一声,不顾身上火伤,亲自站起来走过去扶起了周维庄。另一手却攥住了庄简的手腕子,恶狠狠地悄声说:“你敢辞官不做,我就杀掉你偷藏在萧立府上的雍不容!砍下他的脑袋给你做谢师宴。”

庄简哎哟一声,摔倒在青金石地板上。

太子笑嘻嘻地用脚踩踩他的背:“周太傅还未娶亲,目前暂居在萧中书令的府上,起居往来多有不便。母后要奖赏周太傅,不如赐给他一所宅子吧,也好让他安心做官为朝廷效力。”

曹后大喜:“这样最好。这所宅子也要距东宫近些,这样玉儿也好跟周太傅多亲近亲近。周维庄你好好辅佐太子,我除了宅子还会为你赐下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

太子抿嘴笑道:“这个事交给玉儿操心吧。我已经帮周太傅纳了一个妾侍,回头再帮周太傅寻下一个秀外慧中的名门正妻。”

蔡王孙趁机落井下石:“恐怕周太傅的眼光很高,他的意中人貌似不太好找。”

太子冷森森道:“他的品位我全知道,妖神鬼怪的到处可寻。”

蔡王孙心中乐开了花:“就怕是亲事好结,难有子嗣。”

太子道:“那就自己掂量掂量,有没有喜欢做什么注定绝后的诡事了。”

庄简这下子真的趴倒在地上了。他开始有点怀疑昨晚救了太子是否明智了。

太子论功行赏,赐给周维庄一所官邸,另加黄金如意一对,明珠百颗。

大理寺卿罗敖生政绩优异,官职极高家世也清贵,就赐官职品级为一品。与丞相同级。

罗敖生谢恩过后,忽然跪在地上向太子与皇后请旨:“太子殿下,古人云,‘论功行赏,功有赏过有惩。’微臣不才,要向太子殿下请罚了。”

太子一愣:“罗卿,你在危急中尚能清明断案。只有功哪有过?”

庄简侧脸去看罗敖生,他脑子转得极快,立马偷偷地向曹皇后那边凑了凑。

罗敖生面上正色,声音清冷:“禁国公周维庄与臣传话之际,对臣行为不端正,言语轻浮,大庭广众之下全然不顾国体官体,随意拉扯,言行轻薄,全然无有官吏尊严,也没有一点为官的觉悟体统。”

“官体关乎国体,为官者的形象,也关系到国家的形象。官宦更为一国代表,举动教化民众攸关国体。本朝国体便是礼教之邦。微臣为大理寺卿,国有律规并非无法律也。主法律而从道德,刑以弼教也。礼教防未然,周维庄为堂堂当朝太傅禁国公,满嘴的淫词滥调,举止放浪不羁,全然不顾太子性命,率性而为。他这般妄言妄为,使国体官体颜面何在?

“我为人臣子当恪守本分,若微臣擅职自当请罪。但若未擅职却凭受他轻薄污辱,臣却不可忍。况且臣受耻辱是小,维护国体官体责无旁贷!周维庄临危授命有功在先,臣为周太傅请功。但他犯的过错犹在,请太子处置。此国法、官体、职责之所在也!”

太子听了后,只把一张俏脸气得刷白,回头瞪着庄简,怒道:“你又干了什么不体面的事了啊?!”

蔡王孙开心地几乎跳了起来。他立时跑到太子近前,越发添油加醋地把周维庄如此这样、如此那番动手动脚调戏大理寺卿的勾当说了个唾沫横飞。

庄简肚里惨叫急忙辩解:“那时事态危机,我并未多想就亲自去跟他说话。其实没有什么不轨行为。至于轻薄之意决计没有。”

罗敖生冷冷地说:“周太傅只要将证物交给我的随从,我自会去追查破案,大可不必亲自前来训话。”

“……”庄简一瞬间张口结舌。罗敖生说得极是。他,他当时怎么没有想起来呢?

太子怒目瞪着他,看着他哑口无言。又转脸看看罗敖生。他突然第一次觉得罗敖生长相不错,娉婷有姿身子盈盈一握,这副我见犹怜的样子配了那刚强敏睿的性子还真是人中翘楚。他不知怎么的一股子无名怒火直烧到了顶门。

妈的,周维庄若不是存心调戏,他刘玉把头割下来!

他抬手一掌拍到桌子上,把茶水震得摔落在地:“混账东西!把周维庄拖出去,给我往死里打!”

庄简立时扑上去,抓住皇后的凤袍冕服大哭了起来。

曹皇后忙伸手护着他,向太子求情:“周维庄也是救驾心切,太子宽恕则个。”只把刘玉气得七窍生烟。

罗敖生还从未见过庄简这副赖皮相,饶有兴趣地抬眼看他做什么。

太子恶狠狠地道:“皇后既然说情,就打他五十板子。”

庄简大惊还待装死,就见上来四个侍卫,不容分说地把他抓起来拖出议政堂。他知道太子明显震怒了,若不是皇后挡着真可能会打死他,顿时呜哇惨叫起来。

刘玉站在宣和殿内,气得全身颤抖,大声道:“赶快打!还等什么?!”

侍卫赶忙找来了行刑用的竹板子,把庄简按在三只并列的方凳上,缚好手脚,扬起板子就狠狠打了下去。

庄简觉得背上屁股上火辣辣的痛,他根本熬不住刑,立时妈呀的一声惨叫,扯着嗓门“吱哇”鬼叫起来……

宣和殿议政堂门窗大开,这一声声惨叫就直传到了人们耳边。

听着庄简哭爹喊妈地号叫着……大太监王子昌心想,这周太傅也是的,你要叫也叫些太子饶命、我知错了、下次不敢了的求饶话也就罢了。他偏偏叫嚷些好痛啊、妈呀我不活了、你就不能打得轻些吗的话,还有一些哦哟啊呀呜呜疼死了这些毫无意义的惨叫。这跟街上流氓打架斗殴的泼皮有何区别?难怪太子爷生气了。

他们不知道,庄简平生最怕挨打一事了。他从小根本熬不住刑罚家法,这会儿痛得早就后悔投胎降生到了这世间,哪儿还有心思去揣摩主子的想法。那打板子的素知太子严厉,听得太子大怒,要狠狠地打,生怕打得轻了太子不满意,把他们也连累上。于是个个铆足了劲儿用力地打下来,只打得杖杖见血。刚打了十几杖,庄简背上就衣衫破裂,白净净的身体上也多是紫印血块了。

他越痛越要挣扎惨叫,这一声声惨叫传过来,只把刘玉的脸皮面子都剥得精光了。

周维庄是太子重臣太子太傅,又是太子眼前的红人。

太子即使要打他,他也得照顾太子的面子,咬牙硬撑着才行。打完后再挣扎着跪地谢恩。这才是大臣们守体统、循常理的做法。但这庄简天生泼皮一个,这会儿他痛得死去活来,哪管太子面子里子,一路上哭爹喊娘号哭得声嘶力竭,若是放开了手脚,怕要满地打滚,同那乡野村夫村妇们打架一般一头撞在太子怀里,抓衣服撕头发地寻死觅活了。

只把刘玉气得不住地说,狠狠地打!再打得重些!

窗外噼啪行杖声伴着庄简的惨叫声传来,骇得曹皇后急忙回避了。

罗敖生已坐回椅子上,手里拿着茶盏,听着侍卫们行刑。他是大理寺卿,尚严刑峻法,每日每夜里在刑部公堂上、重狱里,听得见识过的动刑行仗不计其数。都是些像凌迟、车裂、腰斩、炮烙、射杀、沉河、绞缢、鸩毒、黥面、断手刖足的大场面,像这种枷项笞杖、廷杖鞭扑的小小伎俩,根本就像是听到风吹花落、雨滴银盘一样儿戏了。

不过这周维庄真有意思。他的呼痛叫苦声倒是比大理寺重狱的受刑重犯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蔡王孙站在窗前眺望眼前杖打庄简的架势,心花怒放。回头正要叫太子过来瞧热闹,一扭头却看见太子握拳怒视着现场,罗敖生悠然品茶瞟着行刑。他突然一瞬间有了个念头,怎么这阵势倒不像是太子处罚大臣,倒像是那捉奸在床的本夫,当着奸夫的面痛打红杏出墙不守规矩的荡妇。

唔,该死该死,蔡王孙连打了几个寒战,把这个可怕想法抛到了九霄云外。

外面庭院的草地上杖刑还在继续。随着一声声的喝数声,周维庄的惨叫声越来越小。这打了最多不过二十多杖。庄简就被打得嗓音沙哑,也没有力气挣扎了。

太子刘玉站在殿内,面色狰狞,双手握成拳。伴着窗外庄简一声声惨叫,他的脸也一阵阵抽搐。好像这板子不是打在周维庄身上,而是打在他的身体上了。庄简每惨叫一声,他脸上颜色更黑一些。心里一股子愤懑怒火沸腾着,真恨不得卡住周维庄的脖子,教他叫不出来。

他真倒霉,天下何其大?为何偏偏遇到周维庄这个浪荡畜生,不争气没本事还要去招惹罗敖生,逼得他不得不自打嘴巴,还不得不痛打!这哪里是打周维庄,一杖杖地分明是打他太子的脸。

这阴毒的罗敖生!这混蛋的周维庄!

他刚刚竟起了怜才之意,认为他外表无羁内心厚道。想着只要周维庄乖乖听话,就不再逼他过狠了。谁知这畜生一转眼之间,就放荡到调戏大理寺卿。挨打还不内疚,鬼哭狼嚎连带着他的心里如此难受。这一杖杖都仿佛落在他的心上,让他全身都一阵阵抽搐,心头一阵阵疼痛。

怎么打了他太子的脸,还让他的心这么痛?他痛得想暴跳如雷发作,却又无有理由发作。

这周维庄,真真恨煞人也。

突然周维庄不叫了,太子一愣神抬起头失声道:“怎么了?”

禁宫侍卫跑进来,回禀道:“周太傅,昏死过去了!”

太子大怒:“装……”

他刚要说出“死”字,忽然想到把他弄醒过来再打下去,岂不是真的打死了?他心里已有了惜才笼络之意。这周维庄品格下流却是才智惊人,真把他轻易打死了未免太过浪费,得不偿失了。

他心中愈加暴怒,这混账东西调戏大臣行为不轨,不知悔改大哭大闹,自己这一肚子的闷气还未出来,却又要替他掩护,不能拆穿他假晕的把戏。真把他气得腹胀肺炸脸皮哆嗦。

太子强行令自己镇静,定了定神。他牵了牵嘴角调整好脸上神色。

罗敖生已经跪倒在地,道:“请太子手下留情,周太傅虽然有过,但是挨了打,想必以后会吸取教训将功补过。听说周大人身体久病羸弱,请太子息怒,不必再打了吧。”

——妈的,这世上的人要么装委屈装死,要么做好人送顺水人情。倒衬得我是那不折不扣的恶人了。

太子点头道:“既然罗卿你求情,那我就先不打了。剩余的杖数暂且记着,待到下次周维庄倘若不知悔过,一并打了。”

太子定下神,才觉得身体阵阵发寒,他昨天才从火灾中还过魂,今天偏偏又把他弄得怒上顶门大动肝火。这身体立刻不适起来。蔡王孙和宫女马上扶着他,送他去东宫寝殿休息。

蔡王孙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走着走着,突然若有所思蠢蠢地说:“这该死的周维庄,太子对他这么好,居然还不知足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真是该死啊!”

太子一口气上不来,被他噎得大咳起来。蔡王孙忙帮他拍背,刘玉瞪着他一字字怒道:“小蔡,你脑子进水糊住了吗?什么锅碗的再犯傻我让你一辈子说不出话来!”

罗敖生身穿暗红色长袍,拢着长袖。慢慢地走到殿外草地上。阳光从碧蓝天空中照耀下来,穿过树荫,在地面上晃动成一块块碎金。他路过行刑的地方,就看见周维庄双目紧闭躺在草地上。

庄简躺在地上,脸上都是血道子,身体上火辣辣地痛。他闭着双眼感觉着夏季炽热的阳光直晒他的双目。

一阵清凉的风吹过。他闭着的眼前微微一暗,好像有人从他旁边经过,遮住了晒他头脸的阳光。那人身上带着一缕淡淡的茶香,不像另一人总是带着一股浓郁的衣物檀香味。

真是个性随人啊。想必一人淡若杨柳,另一人浓似檀瑰。

庄简身上的伤口痛彻心扉。

但是这两个人都够狠啊,合伙欺负他这老实人,都快打死他了。

天至七月酷暑,芭蕉叶片片如盖。东宫御书房里宽大阴凉,室角置着冰桶以镇恶暑。几案上小冰块盆里放置着鲜莲子冰粥。

太子一人坐于窗前,正在翻看着《中庸》等书。身旁站着一人,却是太常寺派来陪伴太子读书的青年儒士。因禁国公太史令周维庄已病一月有余,每日告假不能教习太子读书。皇上又命人选了儒学名士教太子念书,不能耽误了太子的长进。

太子皱着眉头。心想这做学问读书原本都一样,怎么有人传授学问如珠玑落盘,有人教课如牛嗷犬吠。人的长相也分三六九等,怎么偏偏长相俊秀的言语无味,长相可憎的风趣有致。真是邪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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