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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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大殿外夏日炎炎,蝉鸣不绝,树叶不动。酷暑天气令人们心浮气躁很是难耐。

庄简跪在地上心里忐忑不安。正堂里只剩下他和皇后两人。看似皇后有话与他,他却不想在这京城朝廷里知晓太多,担忧自己陷得太深无法脱身。

曹皇后的眼光顺着窗户看向了窗外茂盛的攀藤绿树。枝叶沿着青砖石瓦攀爬在昔日的旧王府金马堂前。这绿木叫作蔓藤兰,是一种由一颗小小种子发芽、生长、开花、结果到死亡,在一年春夏秋冬內过完一生的植物。花絮轻而纤细,随风而逝,落地生根,枝藤绵长,花朵醒目。曹皇后眼望着藤兰忽然问:“周维庄,周氏老宅中,蔓藤兰长得越发茂盛了吗?”

庄简浑身一阵燥热,磕了个头答道:“回禀皇后。臣幼年时,家里的蔓藤兰长势很繁茂。但是有一年惊吓了前来游玩的庄御史公子后,家父周拂就命人铲除了攀爬植物,改换着种了大理茶、千丝牡丹等香花了。”

“周府的‘蔓藤兰覆青苔’乃是咸阳一景,好生可惜,后来怎样了?”

“后来,微臣兄弟不识茶花牡丹珍贵,日日在那花丛中嬉戏打闹,使得满园的香花奇草都渐渐荒芜凋零了。”

曹后漫不经心地问:“听说昔日周拂与前御史庄近关系密切,连带着两家的公子们同窗读书,这可是真的?”

庄简脸上透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沿着他的脖领子向下流淌。他低声说:“微臣那时年幼记得不太真了。这读书一事是有的,我们从三岁至十三岁确为同窗读书。后来,”庄简微一迟疑,“臣十三岁后因多病不能去周府私塾读书也就不常见了。再往后听说庄府发生了变故,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了。”他说到最后,声音细若游丝,头也深深垂下,眼睫微一眨动就蒙上了一层水雾。

曹后点头道:“本宫也听说了那时咸阳兵乱,血洗了偏宫和庄府,本宫也很难过。”她话锋一转,口气淡薄地问道:“听说庄府二公子,叫庄简的,是个不平凡人物。你可熟悉?”

这一吓非同小可。庄简全身微微打战,双手在袖里握成了拳,指甲也抓进了掌心。他心里已有了准备,却还是如遇惊雷。这“庄简”二字已近十年未有人提起,今日重提竟如同叫别人名字一般陌生。

他仰面看向曹后平淡地答道:“臣幼时曾与庄简一同读书。他……”庄简微顿,斟酌着词句,“他为人聪明,性子活泼。听说小时候太过于调皮,经常被庄御史责打。除此之外却是不熟。”

曹后点头,慢慢站起来在正堂里来回踱步,宫服沙沙地拖着地,如同响在庄简心中。他心中惊疑,踱步是心有难以抉择之事?可与问到他庄简有关?曹皇后是顺口一问还是另有深意?曹后踱到了窗前,正好眺看到房外凉亭中,太子刘玉坐在其中,眼前站着周复,跪着雍不容,看似正趁着周维庄不在,在教训他的家人奴仆。太子感觉到了他们的视线,扭脸向着曹后尴尬一笑。

曹后脸上现出温情:“天底下做父母的岂有愿意经常打子女、不爱儿女的道理?无论是皇家、大臣、还是普通的走卒庶民……这舐犊之情一般深。”

“太子有您这样的母后,真正有幸。”庄简有感而发。

曹后微笑道:“知子莫若母。刘玉性子好强,做事武断不留后路,又素来不听旁人劝告。这副心性怎么能身登大宝成为帝王呢?

庄简心惧,忙说:“太子为皇家长子嫡孙,定能成为一代明君。”

曹后伸手关住窗户,坐回到大堂主座,脸现嘲色:“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做事决绝不留余地,得罪的人多了,登上皇位自然不易。”她冷冷笑道,“他能平安地活到成人已属不易,更何必贪图那九五之尊。”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庄简心道我也不看好他。他立刻跪下劝解道:“皇后宽心,太子为皇上嫡子,仁德天下。皇天必会助他。”

“仁德这种东西,正是太子欠缺。刘玉自小儿就命不顺福不厚,我日日都祈祷他能平安长大,不求功名闻达至尊权势。偏偏他的心性儿极大,志在那九五之尊权倾天下,不在日常富贵之乐。”

“……”庄简不敢接话了。

曹后瞧了瞧他。庄简心道不要,我自顾不暇,可千万不要让我辅佐他。

曹后站起来,抬双手万福给庄简施了个礼,庄简忙跪在地上连连还礼。

曹后正色道:“周太傅,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庄简一口回绝:“臣不能答应。”

曹后说道:“周维庄,你有才有智有勇有谋,胸中锦绣更非陈乏外表可比。请你留在太子身边,看着他,教着他,帮着他,给他指路,若是他出错请你指点他,若他走得太快请你约束他,若他有了危险请你救助他。看他能走多远就帮他走到多远。不需要你帮他攀鳞附翼登上皇位,只要你帮助他平安活下去即可。”

庄简叩首道:“周维庄自身有极大的缺陷,无法帮太子。因此不能接旨,请皇后赎罪。”

“本宫也有自身牵绊不能帮助太子,只有请助与你。”

“心有余力,力所不及。皇后见谅。”

“你有什么难言之隐?我帮你解决。”

“臣没有难处。只是不能接令。”

曹后大急:“周维庄,此事你必须应允!”

庄简无奈:“这种事若非心甘情愿地去做,我只口中答应又有何用呢?皇后太为难小臣了。”

曹皇后见他坚决要推辞也慌了,忍不住脱口道:“周维庄,若是你不肯帮太子,这天下就没有人会帮他了。这刘玉可不是我亲生孩子!”

庄简应声抬首,失声道:“你说什么?!”

皇后惊惶得全身微颤,话语再难收口:“太子并不是我的亲生儿子!若他是我的亲生儿子,自然不必求助外人。我曹氏大族自会将他推上皇位。因为刘玉不是我的儿子,我父兄和所有曹氏皇戚都不会帮他!”

殿内无风,人自动。霎时间大堂空中像出现了一道闪电轰雷。

这句话把庄简震得蒙了。

曹皇后接着道:“我亲生的皇子刘璞十多年前就不治没了,我不得已只好抚养了其他遗妃的皇子。刘玉可不是我中宫皇后曹婕所生的太子,所以他的身份很尴尬。”

庄简直觉得顶门天灵盖被硬生生打开了,一桶雪水自上面倾盖浇了下来。大暑天儿的把他冻得脸色惨白,嘴唇不住地颤抖着,乌黑黑的眼珠直勾勾地瞪着皇后,一种阴寒从脚底下升起来只撞向心窝子。

他用尽了浑身的气力,颤抖着声音问:“那,那,刘玉是,哪个皇妃的遗子?”

皇后曹婕声音不大,却在这周府正堂里炸响了一颗无声惊雷,只震得庄简跪立不稳。一阵阵眩晕袭上顶门,他只隐约感觉天际间在轰鸣咆哮不休,脑海里浑浑噩噩的如裂开了。

“——刘玉乃是,昔日张贵妃张翠珠的遗子,原名叫作刘育碧的二皇子。”

这话一字字道来,庄简一瞬间惊得肝胆碎裂、魂飞魄散,整个人都蒙了。如同三岁黄口小儿咋闻到霹雳之声,病体樵夫听到了虎豹吼啸

,一时间惶惶然得睁大了眼睛,辨不清东西南北了。他不自觉得颤抖着,怎么也停不住,连带着整个旧王府的大殿厅堂、明柱额匾都在不住地摇晃,越晃越剧烈得就要屋倒房塌了。

曹皇后看看庄简,讶然说:“我以为你早知道。这事皇上太后虽不欲声张,但是朝中老人旧臣多有耳闻。”

庄简的头昏昏沉沉的,脑子里不断地轰响着嗡鸣声。心越跳越快,快要跳出胸膛了。他不得已地伸手按住自己胸口,全身像被重锤锤过一般,锤得他躬身伏在地上,痛苦得几欲昏死:“不,从来,从来没人说过,刘玉……就是……”

“张翠珠张贵妃是我未成为太子妃时的婢子,后来蒙皇上恩宠,生下两位皇子。她陪皇帝出巡陪都咸阳时被乱兵杀死,两位皇子也被坏人掳去。事后我派人多去民间打听,一年后骠骑大将军裴良在山中猎户家发现了刘育碧,将他接回京城。我儿刘璞逝去,我就禀明皇上太后,将刘育碧收为嫡子抚养。”曹后点点头,“你多在朝堂之外不知也不为奇。刘育碧虽不是我亲生的,十年来我视同己出,他就是我的命根子”。

庄简伏在地上,身躯战栗,五指卡进了地面金砖中。觉得从头到脚都混混沌沌的不似自己了。全身疯狂地涌出一层层重汗,从他的脊背手臂上汇聚成一条条水流流在了地上,在他跪着的地方形成了一大片水渍。这七月暴暑天,不动也会流汗,他也是汗出如浆,却感觉到自身如卧雪中,身体外热内冷的,忽冷忽热的不自觉得打着寒战。这种“酷刑”只把他痛苦得不住想,“不行不行,我不能再听下去了,再听下去我必定会大喊出我就是杀死皇妃皇子的坏人!”

他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快逃快逃!逃得越快越远越好!逃到天涯海角也好!”但全身上下却纹丝动弹不得,耳畔听着曹后温和地诉说。

他憋得气都喘不过来了!

“——太子竟是刘育碧!他竟然还活着!他竟然没死!”

……举头三尺有神明,神明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的一思一念一举一动,以此来惩恶扬善。

庄简心中大喊,此去转世做人一定要从善去恶,再也不做暗事,不欺神明,再也不做贪赃枉法杀人越货的勾当!否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教他庄简再遇今天!

原来这世间做人做事都自有准绳,后果自负啊!

堂外烈日骄阳,堂内阴煞地府。须臾间人间地狱两重天。

一席话如狂风摧城般地摧毁了万丈红尘,连带摧毁了庄简胸中的最后一缕魂魄。他抬起头,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表情又焦虑又孤苦:“等等。我听说那刘育碧,脸上不是有一颗红痣吗?”

曹后惊疑地说:“我曾请相士来看太子长相。相士们说眼下一点红痣,一为多情,长惹相思为情所困。二为多悲,少福不喜多悲多苦。刘育碧听了就拿刀削去脸上红痣,说多情与多悲我都不要,我要那江山社稷为皇为尊。他幼年为坏人骗去,差点丧命,吃了很大的苦头。我就为他改了‘玉’字,寓意着此为真玉不为璞玉。希望他即使将来不能为皇为尊也能长命多福。”

庄简脸色刷白,牙齿不住地打战,匍匐在地不再抬头。

曹后说:“我与他情同亲子,但是他与我曹族却隔了一层。前些日子连炼丹求仙都险些要了太子的性命,我心中恐惧,不知道他能否好好地活到身登皇位时。太子幼时遭了大罪所以性格刚硬对坏人极狠,但对自己身边人却很温厚。周维庄你与他有救命之恩,他口中不言心底却对你很是器重。”

曹后微敛,竟对庄简行大礼:“请你念了刘育碧幼年失母颠沛流离,好好辅佐于他。莫辜负了太子心意。”

庄简脸上现出了痛楚的神色。这实在是逼他去死,他怎么能应承。

曹后等候半晌未等到他开口,又道:“周太傅,太子刘育碧曾对你叩头行过师生大礼,你可不能忘了。”

庄简百味俱全,上天有好生之德提早一步让他得知,上天不许他帮他,他咬紧牙关硬撑。

曹后又行了礼:“古有圣贤大德说过,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一日为臣终生奉主。周氏三代七位贤人文武满门,都是朝堂上以死谏君,战场上以身挡敌的忠臣义士。”

庄简被她逼无可逼,眼中热气盈眶。却咬牙不语。

曹后见他死不开口,心里酸楚,轻声叹息:“张贵妃昔日丧生咸阳偏宫,也一定会盼望她的儿子能坐上皇位成为帝王。还连带着庄近全家一同丧命,真是……”

庄简眼泪汹涌而出,“庄近”二字戳中了他的死门。今日不说出个“是”字只怕皇后起疑难以脱身。

庄简伏地哭了出来:“臣知道。”

曹皇后大喜,伸手扶他:“周维庄,你可要什么回报?你身居高位有富有贵,还有什么想求的?只要你答应了辅佐太子,我就是摘星摘月也会报答你。”

庄简的面孔如银纸苍白,脸面口唇都成一片白色了。他哑着嗓子说:“臣没有什么想要报答的,只有一事相求。”他伸手握了握掌心里的汗水,“假如皇后眼前所跪之人,有朝一日犯了不容赦的死罪。请皇后亲自赐我一死。”

皇后大惊:“怎会如此?倘若真有此刻,我一定向皇上以死陈情保你活命。”

庄简摇头:“皇后许我一死,就是厚赐。”

曹后点头应允。

庄简说:“口说无凭。”

曹后从凤袍金带上取下了一方玉印:“这是我的珍爱之物你可取去。只要此印在,我定会遵守承诺。”

庄简翻过小印,那龙眼大小的精巧玉印上篆刻着四个赤金篆字。

看朱成碧。

曹皇后道:“此乃昔日张贵妃生了皇子襄阳王刘育碧之后,皇上亲自操刀刻了这方小印,赐予张妃。内嵌她母子二人名字,以示眷顾。后张贵妃在咸阳偏宫为人所害,我命人在她的尸身上取了此物,以寄哀思。再之后寻回了刘育碧,我把此物转赠太子。刘育碧看后大哭,说此物太重太贵太悲,不敢留它,又将此物敬奉给我。感激我养育大恩,暗示太子会终生以我为母孝敬我之意。”

“今天我为了太子之事请助与你,就将此物转赠给你。如果将来有一天你犯了万恶不容赦的大罪,可拿此物求救太子。他看了母妃张氏的遗物,又念及我十多年养育大恩,定会救你。请你放心。”

庄简双手捧着玉印,只觉得小小玉印上有万钧难负之重,只把他全身压进了王府大堂中的金砖里,全身都压得微薄渺小、压成粉末、一颗心也压得血淋淋的。这小小的金玉良石哪儿是救命信物,分明是冤案里无常鬼的索命勾魂儿绳索,从冥冥地狱里死死套住了他的脖颈,将他一步步地带回阴曹地府。他庄简不歇脚地逃了十年,逃过万水千山,逃过生死陷阱,竟然又阴差阳错地绕了回来!

逃不过天地造化,逃不过命中乾坤。

庄简顿悟,我原来注定要命丧于“看朱成碧”啊。此生最大的劫难原本就在他的身边。

曹后走出殿门,庄简在后。

七月炎热的阳光直晒下来,白花花得晃人双眼。一群人迎接过来。

庄简抬眼看去,人群后慢慢地踱出了一人。那人面目俊美气宇轩昂,幽深的眸子乌得发蓝,他全神贯注地盯着他。一瞬间,庄简被周围的暑气蒸得头晕目眩,恍恍惚惚中,英俊倜傥仪表堂堂的太子,与十年前的捧着野果望着他的俏丽襄阳王相叠加,一同展现在他的面前。

十年了。

太子刘玉——刘育碧分开人群径自走向了庄简。

庄简惊骇得浑身委顿,心里直想着赶快转身逃走,却身躯瘫软得粘在了原地,纹丝不能动。炙热的阳光下他无处躲藏无处遁形,突然嗓子一阵甜腥,喉咙里痒痒的,他立时用手捂住口唇,“哇”的就把那口热气吐在手中,原来是惊惧攻心引起了咯血。

庄简看着手心里斑斑点点的鲜血,眼珠睁大,原来这手上的血过了十年还未洗掉啊。太恐怖了。

他心力交瘁地撑了半晌,再也撑不下去了,紧闭着双眼向后栽倒了。

太子刘育碧正走到他的面前,忙伸手扶着他,大惊道:“周维庄!”

这次庄简真的病了。

他长久得昏迷不醒,整日昏昏沉沉地在半睡半醒间,心中却愿意就想这样晕厥下去,就不必醒来面对这个冰冷乾坤。他昏迷中反而放下了平时的矜持顾虑,把这场往事想得更通彻明白。

这活脱脱得就似一场滑稽大戏。

他庄简奉旨杀人、救父、想救满府老少的性命。哪里有错?那张妃或是得罪上意,或者被咸阳兵乱设计陷害死于非命。与他庄简奉旨杀人是两条直线不沾不连,他何罪之有?

每个人都各有因果、宿命、枷锁、善恶、得失、报应。

世上谁人有错?无罪?世上谁人无错?有罪?世上又有谁奉那冥冥之中的天意来审判黎民百姓?

他庄简唯一有错之处就是心存善念、良心未泯,一颗心常为己悲,不以杀人嗜血为荣。人做得太善就悲,做既做了又怎么能悔?暂且放心,现在的形势远远未到事情败露,两方拼命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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