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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夜色深沉,窗外银光满地,暑末有了些初秋的寒气。
皇城内东部的大兴宫,是太子居住的东宫。太子命人将受杖责重伤的周维庄带回了东宫寝殿。
庄简遍体鳞伤。他的身体袍服都打破撕烂。袍子撕裂成了一条条沾着血污的布条,身体各处都是青、紫、黑、红俱全的伤痕。嘴巴半张半合地吐着血沫,连眨眼睛的气力都没了,口中的气息便觉得出多进少,眼看着就奄奄一息了。
刘育碧忙命御医来看治他。他站在床边也看着他,心里本来还有一、两分怒气,看到他这副惨绝人寰的形态,怒气顿时也无了。
他口鼻里闻到一阵阵浓郁的血腥气,心念微动。怎么此情此景好生眼熟,竟似在哪里见过的一般?他幼年经历坎坷,原本就比同龄人心机阅历都深,也久历生死,原本这种生死之事都见多看淡了。谁知,此刻看见周维庄躺上床上奄奄一息,浑不似平日的活泼精灵模样。他的脸色陡变,一股惊惧涌上心头。
都已经见识了生离死别、生死劫难,这情感的脆弱还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消逝远去吗?反倒越活越踌躇,越活越软弱,软弱得不能承受一丝的离别。
或许是,心中有了惦记?
人若浮云生死由命。即使是一个人死去,世上也不会有半点变化吧。
明天日头东升,白云苍狗,人们在红尘里汲汲忙忙,也不会有人会永远牵挂着一人曾经死去吧……
但是,为什么他连想想这人不在,心都会绞痛得窒息?原来,他已经习惯他在,所以不忍失去。
庄简躺在太子的床榻上,脸面贴着锦被,全身火烧火燎的,头脑也阵阵晕眩。他紧闭双眼,面孔扎在绣花凉枕里,晕晕沉沉地睁不开眼。只觉得暗香扑鼻心情愉快。这身体的剧痛麻木和愉悦之情轮番地袭上心头,又舒坦又痛楚又惬意又沮丧,都混合在了一处,五味俱全。心里都不知是何滋味了。
换作他日,他定要在这绝世美男子的床上兴致勃勃地躺上一回逍遥一次。但此刻他被打得快死,小命不保,终于少了那种闲情逸致多了些恐惧忧思。
他觉得周身一阵寒冷,已近十年没有感觉过的彻骨寒冷一丝丝地侵袭上心头。
痛得不是身,是心。十年间,他不住奔跑,已太累了。
御医替庄简涂抹上药包扎好伤口,灌下了汤药。他回禀太子,周维庄这次挨打受伤极重,需要静养。虽然不至于重伤而死,如果经常这番折损,身体伤了根本,恐怕命不能久。
刘育碧听了百感交集。暗自思忖着他真是祸星吗?母后、幼弟均已生死两别,这个周维庄难道也终将离去吗?
——人生中,唯有生离死别最悲怆。死的人已然死别,生的人还要再生离吗?
他低头静静地看着周维庄,伸出一只手,轻轻触了一下他的头发叹息道:“周维庄,你是不是恨我?”
庄简紧闭着双眼趴在床上,口中咕噜两声,嘴角流出了血沫。
刘育碧拿着锦帕帮他擦了,微微一笑:“或许,你想去住大理寺也说不定。”
庄简吓得睁开了双眼,又紧紧闭住。
刘育碧看着他的样子,又恨又怜。他忍不住伸手轻轻捏起了他的一缕头发,看着那沾着血的黑发,不由得痴了:“我从小见多了坏人,因此心肠极硬。你多半会在心中骂我,也怪不得你。我做人做事就是这样,但求无愧于心。如果我对杀我之人论‘兼爱’,那么自己就会遭遇不测了。我为自己性命所计自然无所顾忌。”
庄简觉得他的手掌在他头顶上轻轻摩挲,心中忐忑。偏偏身体动弹不得无法闪避。只得让他摸了,听着他说话。
太子眺望着窗前明月,心神微荡。良宵美景之下,他掏心窝的话也随之娓娓而出了:“这明月真是千古不变,此时月圆,他时也亦圆。我小时候有次夜间游园,瞧着天上明月跟着我行。我走它也走,我停它也停。”
“那时候我年纪幼小,不知道天上明月只有一轮。我欣然大叫着天上月亮跟着我走哪。旁边仆从笑着说明月不是跟着一人走,而是只有一轮,又高又大,不论谁看了它,都会觉得它跟着自己走呢。我听了不信就派人打了他一顿。”
刘育碧微微一笑:“那时任性无知,将人家金玉良言当作了逆忤之言。后来长大了,自然知道了这世间是非一个人独有。任凭你富贵贫穷聪明愚笨,天上明月也会随着任何人行走。但是如果成为万人之上的天子明君,君临天下,也许可以凭借着一人之力掌握天下。那就会是另外一片天,或飞或跃任人翱翔吧。——那时候,即便是天上明月都为你独圆折腰吧!”
刘育碧垂目而笑,面目温柔声音脉脉:“我从那时便立誓,有一日定要叫那明月太阳、繁星光阴都照耀着我,与我一人共行。天下庶民都如幼童一般,为我臣服为我欢呼奔走。”
刘育碧慢慢地抬起指尖,手指上庄简的黑发滑不溜手,从他手掌之中倾泻下去。他顺着黑发看向了庄简的侧脸。
他顿了一下轻声接道:“在我心中,有千千万万个心愿,只有一个愿望起起伏伏永生不息。为了它我愿意付出所有。待我身登大宝之日,便是我夙愿达成之时,不知道那时是否有人与我同看明月照九州?”
他轻声说:“周维庄,天上明月照万城,我却只希望照耀一人。”
庄简紧闭双眼,面色潮红,呼吸紧促不敢接话。他假装昏沉沉地睡去。
刘育碧见他睡去了,低声讲与自己听:“周维庄。你前后救了我两次,我心里都记挂着呢。今天我的本意是叫大理寺卿来吓你一吓。谁知他恼了,竟打你这么重。我心中,也很难过。”
庄简佯睡不答,又被他轻轻抚弄着头发,心里烦闷不堪,只盼望他赶快走开吧。
刘育碧喃喃自语:“江山万里,楼台百尺,何处是心乡呢?周维庄。”
江山万里,楼台百尺,何处是心乡呢?
庄简心间微颤,这刘育碧对那“周维庄”可真是很好啊。
他心里突然涌上了一丝不安,一种胆怯。但他使劲地去想,却怎么也想不太真。种种的感怀在他心中如潮汐般退去,又重新掀起了浪潮。再潮起潮落滔滔不息。一个想法挥之不去,不经意又来,不知不觉地占据了他的整个心扉。
他心里隐隐觉得,假如我不是庄简,真的就是那周维庄,那该有多好啊。
此时,窗外秋蝉的初鸣与荷塘的蛙鸣声相呼应,庄简伏在锦榻上沉沉睡去。有人轻抚着他的长发喃喃自语,手掌温润语重心长。蒙眬中,庄简的心绪仿佛是万里长堤裂开了个口子,情感如长河倾入大漠,满怀的心事都撒了出去。
他恍惚间回到了童年,每日跟庄未一同手牵手地奔跑嬉戏,父母倚门而笑。
思忆犹在、物是人非、沙留海落、明月空存……
庄简脸颊上,一滴滚烫的泪缓缓滚下,落于锦榻。
——这世间之事,可能再返回吗?
* * *
从此后,周维庄重伤不得起身,便在东宫养伤。
太子将偏殿让给了周维庄,这一留便是月许。周维庄受的是皮外伤,再严重也好了。每日他就在偏殿里看花观景养鸟逗狗,饱食终日无所事事。
太子每日都来看望他,对他嘘寒问暖,就是不提一个字何时放他回周府。庄简心中不安,那一夜太子与他说了些体己话,他装睡敷衍了过去。敷衍一时可以,时时装傻可是费神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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