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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庄简骑马离去,真如同风驰电掣般地过了万山。天刚亮时,他已经纵马奔出长安城数十里之外了。太阳泛着微光,杨柳在风中摇曳。极目望去,驿站长亭外芳草碧连天,苍穹苍茫,深秋的寒气也越发迫人了。
极荒野地,触景伤情,仿佛只有大哭才能抒怀。长歌当哭,抒发悲意,这世上万物都不能阻挡他的悲哀。庄简肃立在城郊尽头,注目远方仿如痴了。
眼前是两条路。一条官道,一条小路,庄简暗自寻思,不多时便会有人追击,人们肯定认为他劫杀囚犯严史后会自作聪明,舍小路求大道逃走。他便就向小路行。拿定主意他就顺着小路行去了。
一路上庄简策马而行,心想得离长安越远越好。他在郊野小路上前行着,不时地回首看向长安城。巍峨的城楼越去越小只剩下了一点灰影。
庄简转头再行。他走到高处时又忍不住回头再望,洒泪又行。
做人怎生做得这般痴蒙、愚昧?这一步步走出了牢笼可为什么他步步蹒跚?步步洒泪?这一下下踩踏的是逃生路,怎么踩碎了自己的心?一滴滴热泪都混入了脚下黄土。
哭泣什么呢?
必须要杀死所爱的人,必须要逃离曾偶得了的温暖小家,人生就是一串串无可奈何的事组成的吧?
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像一个失巢无所停留的孤雁。此生此世再也没有归宿了吧?
小道上有一家三口的旅人赶路,男子背着行囊,妇人抱着稚童,互相扶持着而过。
庄简一瞬间垂首不敢去看:
——明月照九州,何处是心乡呢?周维庄。
庄简热热的泪一下子洒落尘埃。
——你会永远在我身边,是不是?周维庄。
真是太蠢了。竟然莫名地想起了这些话。
庄简用手抹抹脸,他不是周维庄,也不是女人,他是庄简。既不能以身相许也不能一笑泯恩仇……还难过什么?可能是兔死狐悲鸟尽弓藏,他由严史之死想到了自己的穷途末路,怕死才哭泣……
这入长安城的大半年比他前头十年都哭泣的多……
满身都是弱处,被人一击即中。人心太软弱就会距死不远。这太可怜了。
庄简强行定了定神,不再胡思乱想了。
他已经走过了小道尽头,前面是个不大的村落和驿站。路人们都在路旁的村落稍事歇息。庄简也准备暂时休息下。这里林深草长有大块平坦草场,像是个围猎牧场。
他牵着马避开人群走到路边。前方呼啦啦的来了一群打猎的游人。牵狗驾鹰人欢马叫的足有数百人,阻塞住了乡间小路。庄简只好闪避在路旁,他周身衣衫沾满了灰尘,发髻蓬松面目灰暗,又眼睛红肿,不欲见人。越发得把头脸低了,一身落魄模样。
打猎人群带着大批仆役从村子小路上经过,人人趾高气昂极为神气。
忽然,庄简肩膀一沉,有个什么重东西落在了他的肩上。庄简大吃一惊,一个尖锐的声音在他耳朵旁边响起了:“周维庄!你这个大淫贼!看见美男人眼睛也直了,心也慌了……”
庄简“啊”的一声惨叫,整个人措不及防地摔倒在土路上。那东西竟是个活物,“呼啦”一声又飞起来了,落在他的马背犹自大叫着:“周维庄,腿也软了,身子也瘫成泥了,整个一花痴!”
庄简定睛一看。它有一臂多高,红翎绿尾,张喙大叫。这,这不是蔡王孙的大鹦哥吗?!
他还未反应过来,大鹦哥的叫声已引来了几人。当先一个人高冠锦袍、面目俊朗,指着他犹如看到了怪物,手指颤抖:“周维庄!你不是周维庄吗?”
前一刻庄简还一步一回头,这一刻他就想插翅飞走。
不会如此背运吧?刚出长安城就被一只鸟抓住了他。
大鹦哥又飞到了庄简肩膀上,口中不住叫着:“周维庄,大淫贼!大淫贼,周维庄!”
庄简犹自不敢相信,锦袍男子从马上跳下来冲到他的面前,上下拉扯着他的灰布短衣,道:“哎哟,周维庄,你怎么穿得这么破烂?”
蔡王孙抖抖自己朱红色锦袍,怒目瞪着他:“周维庄,你怎么知道我约了太子在行鹿园打猎?你该不是故意跑来这里恶心我的吧!”
庄简真的呜呜咽咽地哭了,心里百感交集,都不知是什么滋味了。
啼笑皆非?还是哭笑不得?
他不想玩了,叫停行不行?还是不死不休,非得死了才罢休?
蔡小王爷多时不见,看样子倒比原先体形壮实了些。他用锦帕包住自己的手,当胸抓住庄简的衣襟,把他拖到了路旁一辆垂着黄帘的大车辇旁。明察秋毫的大鹦哥也急忙飞了过去,站在小王爷肩上,叫道:“拥平王,英俊潇洒!”
“太子堂哥,英明神武!”
庄简恍然大悟。原来这红头大鹦哥是蔡小王爷养的,他教会了大鹦哥这些谄媚的话,送给了太子讨太子欢心。蔡王孙这段时间回到了拥平王府养病,他日日夜夜在大鹦哥面前咒骂他,大鹦哥也学会了大淫贼等等的话。
匹夫奈何?畜生无罪啊。
庄简立刻哭哭啼啼地跪在车辇前头,心中悔恨为什么对大鹦哥和蔡王孙这般不厚道,令他们恨他入骨。一只红毛畜生就坏了他的生路和性命。下次喂大鹦哥瓜子时,一定喂到噎死它才行。
几个人掀起淡黄锦缎车帘,刘育碧正正襟危坐在车辇中,眉目俊美神情端庄,认认真真地看着庄简。眼睛漆黑黑、清亮亮的直看到庄简心中去了。
他沉默不语,等着庄简说话。
庄简的魂魄一瞬间吓得飞走了。这个人不在时他莫名的哭泣,他在时他还会吓到哭泣。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他中了什么邪,吞了什么毒?
刘育碧端坐车中等着庄简解释,可是庄简解释不出来。
他为什么形容憔悴衣着褴褛,出现在长安城数十里外的荒郊野外。神情落寞沮丧,哭得像个落难的乞丐。
这简直没法子活了。他也活不下去了。
庄简就哭道:“殿下我不要活了,你让我去死吧。”
刘育碧蹙眉道:“谁不叫你活了?”
庄简脑子里的主意转得像是水磨磨盘,呼呼啦啦得他的头都昏了。他大哭道:“这满朝的文武百官都在耻笑我是个淫贼!说我喜欢P娼恋上男人卑鄙下流,说我缠着太子举止荒唐不配做帝师。我连累了太子名誉败坏了朝纲,我实在是没脸活了!”
太子看了蔡王孙一眼。
蔡小王爷忙伸手抓住大鹦哥的尖喙,拿帕子捆起来不让它说话。大鹦哥被勒住嘴巴很不舒服,扑打着翅膀挣扎着,拍打得蔡王孙身上羽毛横飞。
太子上下看了他一眼:“你就是为了这些闲言碎语,才愤而出走的……”
他脸色难看至极,半晌才说:“传令下去,谁再敢说周太傅一个色字,就当场杖毙。”
蔡王孙一愣,急急把大鹦哥丢进布袋里,扬手就扔到了路边沟里。这招祸的畜生太没有眼色了,也没眼力。
庄简哭号得更痛了。刘育碧紧蹙着眉,伸手招呼他上车。
庄简哭着爬上了车,脏兮兮的挨着刘育碧坐下。他心中痛悔交加,怎么他的命如此悲惨,逃跑都能被这两个人撞见又带回长安。
他死也跑不掉,跑掉了又抓回来,抓回来就得死,他死都要再跑……这算是怎么回事啊?
刘育碧也不去打猎了,命人立刻回转长安城。他看着落魄的周维庄,又是怜惜又是难过。伸手拍拍他的手臂。
庄简边哭边想,怎么办呢?怎么办?回到长安城,还有个大灾祸等着他呢……
* * *
世间事就像是“推磨盘”,人们奋力前行,却不知自己还在一处打转。行过了万里路,再回头看还在方寸间。
庄简洒脱地踏青郊游了一回,须臾间回到了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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