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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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更——是非】

程云开苦着脸不答话, 然而沈喑心意已定,转过身去不再看师父脸上的表情,只身往山门走去。

段嚣从林间现出身形, 上前扣住沈喑的手腕, 不撒手, 不让他走。

此时,情形严峻, 他们之中谁都懒得诧异段嚣为什么在这儿了, 因为他的脸色实在难看, 往好处说, 就跟阎王殿前哭过一遭那样。手腕处, 隔着单薄的衣袖,沈喑依旧能感受到段嚣手心的潮意,全是冷汗。

沈喑能感受到, 段嚣他很紧张,回想起来, 自己哪次跟段嚣碰面,都得发生点惊心动魄的事儿, 不管是吞龙焱扑面而来的滔天火势,还是丹洞熔炉中的沸腾熔岩, 他都面不改色的,奶白细嫩的脸上总是挂着与之违和的冰冷漠然。

唯独这一次, 段嚣脸上的不安很明显,越是极力克制, 就越藏不住。少年才有的无措感,紧张到指甲盖都发青泛白,只因为那个人是沈喑。

沈喑不是个木头人, 个中滋味心里头明白得很。眼前这道坎,能不能迈过去,是生是死都尚未可知,明明一切都是冲着自己来的,段嚣他完全可以置身事外,却比自己更忧心。

沈喑第一次回握住段嚣的手,纤细的指关节瘦得硌手,汗津津的手心沁出丝丝寒意,他尽力用自己的温度去包裹段嚣冰凉的手指,望向他的脸,目光却落在嘴角那一抹刺眼的鲜红。恍惚中,沈喑看到了书中书外两个世界的交叠,余光穿梭万里,带给他异常真实的感觉。

沈喑抬手抹去段嚣嘴角的血渍:“没事,这些我迟早都要面对。”

沈喑去意已决,段嚣尽数藏好心中那份不安,脸上戾气森然,他永远不会怕任何站在他的对立面上挡他路的人,只是怕他们伤到沈喑。

薄唇微启,段嚣拧着眉头,嗓音沙哑:“一定要让那些腌臜货色见到你吗?”

沈喑点点头,段嚣:“我陪你去,顺便挖了他们的眼。”

沈喑:......

他不知道该说点什么,纵然心中非常满意,却也不能真的夸一句“干得好”,孩子还小,他有助纣为虐的嫌疑。

山下,繁茂的金桂花树依旧馥郁着,丹桂正飘香,栽树的人却终归错付。何劝桑身份暴露,朝暮澜的冤屈不言自明,但他已经离开很久了。

沈喑亲手推开那扇青岩石造就的山门,段嚣一身黑衣,冷着脸,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就像初遇时无数次保护他一样,随他一同面对眼前那些穿着君子衣冠的魑魅魍魉。

打眼望去,竟有几百人众,沈喑心道,自己面子还不小。

他们个个衣袂飘飘,身上的白衣一尘不染,手中倒提佩剑,见沈喑出门,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瞪着沈喑,怒目而视。沈喑确定自己压根不认识他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哪儿来的这么大火气呢?除却前面一纵骑马的,其余众人纷纷列队排开。

马背上正中间的人物,衣裳制式明显高级许多,莹白的绫罗锦缎里衣之外,还披了一层雪花浣纱,俨然是个头目,可他穿成这样是想学人家仙子下凡吗?

这人除了穿的显眼,脸上还戴了一张银色面具,银色面具上雕刻着繁复狰狞的古法纹饰。沈喑打量着眼前的牛鬼蛇神,还未品评完这个扮相古怪的头目,又一个碍眼玩意儿蹦跶出来。

正低三下四地给那位“面具仙子”牵着马的人,就是何劝桑,昨天被段嚣划在脸上的伤痕已经结痂,直到现在,他冷不丁地窥一眼段嚣,都会不由自主地往后瑟缩,他是真的怕了那种被凌迟的感觉。

他越是往后蹭,他主子猛不防地在他身后踹了他一脚,把他推到前面来,要他上前与沈喑交涉。

此时何劝桑的状态甚至不如昨晚,他主子好几脚都没能把他踹出去,而他只会抱着那只穿着长靴的踹他的脚死命摇头,涕泗横流。只见那个戴面具的男子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从锦囊中取了两粒丹药,随手扔在地上,何劝桑捡起来塞进口中,再抬头时,已经换了一副精气神。

僵持一阵后,沉重的青石岩山门再次被推开,陆续有人从里面出来。沈喑和段嚣二人的身后,赫然站着的,是整个宗门的核心力量。沈喑回头瞥见,掌门师父,剑临长老,还有几个眼熟的大弟子,纷纷站在了他的背后。无需言语,手中的佩剑已然表明立场。

程云开脸上带着沧桑的笑意,给人一份洗尽尘嚣后的心安:“师父说过,会护着你的。”

几个年纪略长的剑宗少年郎也抱剑上前一步:“沈师兄,你没有错,我等行事皆为心中所愿,无须挂怀。”

沈喑容易感动,最受不了这种场面,整个人已经从眼眶酸到了鼻尖,愣是把眼泪憋了回去,鼻尖上留着红彤彤的印子。他没想过连累任何人,只恨自己实力太弱......段嚣不动声色地隔着衣服捉住了他的手腕,段嚣不会安慰人,不管多心疼都只会用手上的力气来表示。

也许抓得紧了,就能抓住。

这边煽情过后,山庄众人的目光重新落在何劝桑身上。

往日种种都被人看在眼里,一切真相都不言自明,大家的目光是有如实质的刺,刺向何劝桑的同时,好像也刺痛了自己。这个人并非第一次背叛,这是一个被宽恕过的人,却做出了更加令人发指的事,他们开始怀疑曾经所信奉的某些定规定法。

此时,何劝桑面色乌青,死气沉沉地走到沈喑面前,阴悱悱地笑了一阵后:“好,很好。你们这帮废物,还不是被我耍的团团转,活该你们今天死在这里!我早就知道,留在折花山庄根本没有出路......”

他在众人刺向他的目光中变得越来越恼怒,抬手指着沈喑的眼睛:“你那是什么眼神?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不过......如果你在榻上用这种眼神盯着我们宗主,他可是会受不了的。”

何劝桑口中的宗主,便是悬剑宗,崔鹤轩,其人就是那个戴着银色面具的头目。他手里的古怪丹药,那些无辜受害失了神志的弟子,都是糟了他的祸。

沉浸在驳杂的情绪当中,临危于生死不知,山庄对他的情谊令他悲恸动容,而何劝桑说出的话做出的事又给他心中的怒意加上砝码。

恍惚中,好似天地间所有生灵一齐咆哮沸腾开来,跃动着生机的灵气充盈于他的体内,沈喑回想着当初段嚣演示给他看的那一剑,清风朗月,掀起浩然正气,提剑劈向何劝桑。

未悟生死,先主心绪,虽然差了几分意思,却不妨碍偶尔超常发挥一下。毕竟,生命本身虽然依托躯壳而存在,存在的意义却诉诸于情绪,也算他误打误撞了。

何劝桑并未大意,随即出剑拆招,白刃相接,天光破开一道淡青色光纹,那是白虹贯日般的一剑。何劝桑剑断人伤,后退几步之后呕出一大口鲜血,瘫倒在地,像个断了线的木偶,出气多进气少了,脸上充满不可思议。而沈喑,几乎是纹丝不动,只是身上那阵包含生机的灵力很快消散掉,人便有些脱力。

段嚣也挺不可思议的,他曾与服药之后的何劝桑交手过,以他自己非比寻常的实力外加越级挑战的体质,将将打个平手。

然而方才与沈喑对招的,是服用过两颗丹药的何劝桑。这药效强劲,服药之后,保守估计能抵元婴修士的一击。所以当时,山庄怀疑混迹其中的暗桩拥有元婴期的修为,以至于冤枉了朝暮澜,恐怕也是因为何劝桑服药的缘故。

没有丹药的何劝桑就是个不能修炼的普通人,谁也没办法把他跟元婴修士扯上关系,近在眼前的内鬼,却错漏了,让他兴风作浪许久。

平时手把手教过来,沈喑什么水平,几斤几两,段嚣洞悉得一清二楚,但刚才沈喑打出的那一剑,已经隐隐有了超越自己的趋势。

想到这里,他心中竟然有些雀跃,是那种久违的,少年人才有的欣喜,让他想起了小时候第一次从娘亲手中接过米花糖的感觉。却不知道此时自己在高兴些什么,流光飞逝,自己所剩的时间不过短短二十载,沈喑日后能达到的位置,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掌门师父和剑临长老两个人皆在回味沈喑刚刚那一剑,知晓内情的他们只是相视一笑。其它的弟子倒没有别的想法,毕竟大比那日,沈喑与段嚣对决之后,没人看得出来段嚣放水,于是在他们的传言中,沈喑一直都是一个那么牛逼的存在。

原先传得那么神乎其神天上有地下没的,如今竟然误打误撞应验了。掌门破例收下的弟子,年纪轻轻便有一代宗师的风范。

轻微的乏力感并不妨碍沈喑开口说话,那个戴面具的头目给出的丹药肯定有问题,对比着何劝桑以及凡宗那几个行动异常的弟子的变化,这丹药邪门的很,倒像是在处心积虑地豢养一些听话的怪物,一想到这些人还是自诩上山讨伐歪门邪道的正道,沈喑就忍不住干呕,他冷笑道:

“我可算是明白你为什么要当鬼了。”

“因为连你主子都藏在面具后面,没脸见人。”

崔鹤轩听闻沈喑提及自己,饶有兴趣地抬起头,垂涎的目光透过面具,像是要将沈喑包裹起来一样贪婪。段嚣按剑,手背的青筋依然爆现。

段嚣能感受到,银色面具之后的人,是个正牌的元婴修士,探不出具体品阶,实力比丹药喂出来的何劝桑强悍不少。不过,那又如何?任何人都不能打沈喑的主意,就连自己也不配。

崔鹤轩飞身下马,来到沈喑跟前,有意为之的强大气场和威压给沈喑带去很大的不适,他感觉周身像是被锁住一样,那人在用气息禁锢他。崔鹤轩身上带着一种久居高位的气定神闲,像他这种人,自然没几个人能威胁到他。可他干的那一桩桩一件件,没一样能让他配得上那正道的高位。

像是赏玩猎物一样,他将放在沈喑身上的禁制一点一点收紧,抽出佩剑,猩红的舌.尖舔过剑尖的锋芒,忽然用那剑尖去挑沈喑的下巴。

剑尖在沈喑面前慢慢放大,这都他妈什么恶心玩意?恶心得他头晕眼花,沈喑受禁制所限,动弹不得,软剑的剑尖带着晶亮的口水,在他眼前放大。

沈喑抹脖子闭眼的心都有了,终于,就快挨上的最后一刹,段嚣那柄古朴无华的玄铁重剑挡在了他的眼前。

【二更——相护】

段嚣全力一击之下,银光闪过,兵刃相接,崔鹤轩的软剑震颤,发出的蜂鸣声如惊切的寒蝉。

秦鹤轩被震得后退一步,沈喑身上的禁制便解除了。段嚣将沈喑拉到自己身后,用身子将他护住。

只留给沈喑一个背影,段嚣不再掩饰自己心中的戾气,狠狞的眼神中布满杀意,他看着眼前之人,就跟看那尸山血海的修罗场当中的一片烂肉没什么不同。崔鹤轩甚至被那眼神刺得起了粟粒,可他到底是元婴修士,阶品上比段嚣高了不知何几,转瞬间便从段嚣的气场中逃开,与段嚣对峙起来。

囫囵个儿的逃离崔鹤轩的视线之后,沈喑长舒一口气,那种动弹不得的压迫感,让他突然有点理解这个地方,人们对于修行的执念究竟从何而来了。礼乐崩坏,法设同废,在这儿,只有拳头说了算。

不知怎的,他有点担心段嚣,实力明摆着就比人家差,在山里待久了,又没有什么社会经验,总怕他被那个猥琐面具男欺负了去。但其实吧,崔鹤轩方才施加在沈喑身上的威压就跟毛毛雨差不多。

崔鹤轩将沈喑当成了势必戏耍于床笫之间的骄矜娈物,欺侮的心思胜过打杀,自然手下留情过。但是对于段嚣,段嚣看向沈喑的眼神比他更加炙热,一样是爱慕,一样是贪恋,偏他能得到沈喑的垂青。他早就从何劝桑嘴里听说过沈喑身边有段嚣这么个人,从听到这个事情的第一天,嫉妒和仇憎便在心中疯长。

如今终于对上段嚣,手下见了真章,却在一个照面之间输了势,怎能不恼羞成怒。

他几乎是使出全力,在压制段嚣。沈喑不知道的是,此刻段嚣承受的威压远比自己刚刚那会儿厉害得多。沈喑只是不能动,但这会儿,当一个元婴修士肆意地将周身全部的真气压向段嚣,他全身上下每一根骨骼都在被迫与血肉碾压碰撞。那种血肉的刺痛,就好像碎裂的骨头渣子搅进肉里。

段嚣执剑抵挡,虎口渐渐裂开,鲜血浸染着剑柄,却没在脸上留下痛苦的神色。甚至,就还和第一个照面一模一样,眼神冰冷,如视死物。只要一想起方才崔鹤轩那种贪婪的目光,段嚣几乎全身战栗,他真的想剜了他的眼。

拼着以死换伤,段嚣调转剑锋,玄铁重剑闪着寒光,直取秦鹤轩面具之下的那双眼睛。

不是什么东西,你都可以垂涎,既然有眼无珠,那便废了吧。

崔鹤轩先是一惊,没料到段嚣竟然这么有血性。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收了攻势,变攻为守。就算段嚣有意用他一命换自己一双眼睛,在崔鹤轩看来,段嚣的命可远远没有自己的眼睛金贵。所以不消多少权衡,他很快放弃取段嚣性命,而是侧身自保。

段嚣的剑法纯熟而刁钻,他这一躲,虽是保住了眼睛,但剑锋过去,吹毛断发,银色的面具自面中被斩断,裂开两半,掉到地上。

交手之际,两人分开了一段距离,段嚣趁机调息修整。乱风吹过崔鹤轩的头发,挡在眼前,起先那一下,没人看到他的脸。

等风过时,胡乱遮盖了脸面的发丝落回两鬓,满座俱惊。甚至,原先纷纷攘攘的自诩白道的众人,眼睁睁看着自己主子的那张脸,一时间,竟也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错愕失声。

段嚣这次有点挫败,力有不逮,单单就划破了一个面具,连崔鹤轩的面皮都没蹭到。而众人之所以吃惊,并非是段嚣将他的脸伤成什么样儿了。

众人眼中所见的,除却往日见惯的英气瘦削的下颌,施了颜色的红唇,那双没被段嚣剜走的眼珠也极灵动。崔鹤轩做过不少污秽事,却从来都是个爱干净的人,总爱一身白衣胜雪,若不是......单从样貌,端的也是那陌上人如玉,冠盖满京华,名门正派里将养出来的,谪仙一般的人物。

若不是......

他没有鼻子。

自鼻梁至唇锋之上的人中,整个鼻子都被完整的切掉,只在关键处,用羊肠续了两个孔维持通气。狰狞的面中之上续上的那两个孔,在刻意涂了颜色的饱满的红唇的映衬之下,显得极为可怖。

见过杀人不过头点地,但这人他活着,活成了一个怪物,却还是他们高高在上的宗主。悬剑宗跟随而来的一众弟子,实在没法做到心无波澜。崔鹤轩素日在门中有多讲究仪容,他们是最清楚的,简直讲究到头发丝了。

常年戴着面具,门中不少弟子都很好奇这位年轻有为的宗主究竟长成什么模样。崔鹤轩戴着面具时,身形颀长,器宇轩昂,还有过小弟子不懂事,打趣他,说宗主带着面具,莫不是天人之姿,恐被蜂拥而至的桃花扰了清修。

马屁拍到马腿上,那位倒霉的小弟子今儿个正好在场,已经吓死两百回了。他终于反应过来,当时自己话说出口,宗主为何拂袖而去,过后没多久,他就从内门被驱逐到外殿。

众人惊惧的神情全数落在崔鹤轩眼中,明知道是徒劳,他疯了一样抓起面具往脸上戴,干净的手指和衣袖都沾了泥巴,可碎成两半的面具无论如何也挂不住。明知道是徒劳,他还是伸出满是泥土的双手,覆在脸上,妄图挡住自己那张有问题的脸。

面具戴久了,就不记得自己一直戴着面具。

崔鹤轩就是这样,下意识躲闪的时候,他压根忘了自己戴着面具,忘了自己这张假脸一划就破。高高在上的日子过久了,阴沟里的记忆暂且搁下,日夜肖想,还真以为自己是那谪仙一般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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