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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八章 昌京人士
四月初，距离昌京外郊仅一百里外的高阳州地界，一支军队鬼魅般从山野中出现，军令一下达，两万余铁军登时勒马停驻，马蹄扬起的尘埃铺天盖地。
夕阳火红，碧水悠悠，林书醒一骑棕马上前来，眼望四周越来越熟悉的地界风物，静静捏紧了手中缰绳。
时光流逝，有些东西在心底崩塌了，山野里的风呼啦啦地吹着，他突然感到很冷。
“哥哥也觉得熟悉吗？”
平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林书醒回过头去，只见一株百年榕树下，白瑞恒挺拔骑在马背上，一只俊逸的内双眼睛古井无波，冷冷地注视着昌京方向。
岁月在他们的目光中飞速地回溯，一切似乎又回到了起点，那时候幼小的他们，正是通过这条路，一前一后地离开了昌京，踏上了那片连白壑都被其自然力量折服的辽阔北塞。
“嗯，熟悉。”
林书醒点点头，既像在回应白瑞恒，又像在对着这片土地般轻声诉说道：“我回来了。”
天际最后一抹残阳焕发出灿烂的余晖，将天地万物洒上璀璨金光，遥望着那天地尽头的红日，白瑞恒眼眸低垂下去，静静地别过了脸，任凭夕阳将他半张脸打进阴影里。
连日的辛苦征程，令他越加沉默，就好像——
他一直是个不善言辞的男人一样。
沉默片刻，白瑞恒淡淡地道：“此行一路畅通无阻，直抵昌京咽喉，甚至慕临前几天将兵部的漕军亦调走了，如今昌京亏空得如同一只一捅就破的纸老虎，已无什么还手之力，那，我就送哥哥到这里了。”
慕临做的一切，明晃晃地摆在眼前，曾经，林书醒也不是没爱过他。
清风掠过清俊男人额前的头发，他望着白瑞恒，清澈眉眼里千言万语飘祓，却轻轻咬了唇，静静不语。
像是为了掩盖什么似的，白瑞恒一瞬打马回身，背对林书醒，绷着脸自顾自地解释道：“我很忙，哥哥便自己去吧。书信送回甫汾后，段明志那老货终于开窍了，如今二十万光伐军整戈待旦，已一路向着东北开进，后勤军一路运送粮草，就等着将与自己争地盘的高靖尽数诛杀，我身为主帅理当亲自坐镇，否则，军心不稳。”
他语气深重，说得竟似乎很有道理。
林书醒缄默片刻，抬起温和的脸庞，郑重地说：“那你一路平安，我走了。”
暮色渐深，原野起了风，掠过路旁高低密林，簌簌有声，白瑞恒蓦地勒住缰绳，却并未回身，只是平静道：“嗯，去吧。”
马鞭落下的脆响霎时在身后响起，万马奔腾，那甩开的四蹄，笔直的马尾，好似一阵咆哮的旋风，疯狂地掠过了白瑞恒的心上，逐渐远离。
纵使慕临已算无遗策，纵使镇鸿军与元封乡兵折损后依然能独当一面，纵使他已精挑细选了两万亲兵随林书醒入京，可此刻他还是有些不安，就好像这场景在哪里见过一样，可是，他想不起来了。
远行，远行，身后的马蹄声渐行渐远。
低垂，盛大的恐慌汹涌而起，当他看不见林书醒的脸的时候，他的手指颤抖起来，一只鸟正好从头顶飞过，托起了夜色的沉重。
他僵硬地骑在马背上，不安地在心里重复道：我一定不知自己是怎么死的，我一定不知自己是怎么被自己玩死的，怎么傻乎乎地就把一切全给倒拉出去了，怎么突然就这么不聪明，难道是最近和林书醒呆的时间太久了……
身后连风都静下来了之后，他不再质疑自己，却突然间是更多的害怕，这种害怕不同于死亡，不同于流落，二十几年来，他傍看死生杀戮，心智坚定，却唯有两次如此害怕。
第一次，是知道男人跟着慕临回昌京的那一刻。
第二次……
就是现在！！！
白瑞恒手心渗汗，猛地打马回身。
在他眼前，清俊男人立在官道入口，一身墨蓝衣袍，静静注视着他，腰间被吹散的墨发如漆黑的蝴蝶一般漫天狂舞。
男人眼睛那么清澈，剑眉斜飞入鬓，漂亮的脸孔好像是雕塑一般，嘴唇很红，好像是喝了鲜红的血酒。他看着他，眼神很平静，却微微一笑，温声问道：“你没别的要说的？”
一刹那间，白瑞恒几乎以为自己花了眼，脑袋不太灵光，习惯性皱起了眉，样子很严肃。
“没说的，那就算了。”
见白瑞恒无话，林书醒便轻轻摸了摸骏马的头，舒服得马儿惬意地打了个响鼻后，转眼男人便跨上马背。
“等等。”
白瑞恒还是那个白瑞恒，不是心狠手辣的伏远大将军，不是花枝招展的白家家主，不是狡猾无耻的大宁吸血鬼，他仍旧是那个还略略带着几丝别扭和任性的大男孩，转眼便萎靡下去，低着头，用最怂的语气说着最硬气的话：“你怎么这么嚣张啊......”
林书醒噗嗤一笑：“我嚣张吗？”
白瑞恒一瞬被激怒，轻挑眼梢，斜睨他一眼，那模样似乎在说让他少装糊涂。
林书醒不置可否，笑道：“你真没话要说？”
“没有。”
“真没有？”
白瑞恒很肯定：“没有。”
林书醒掂了掂手中马鞭：“好吧。”
“对了！”白瑞恒昂头看天，问道：“你还回来找我吗？”
许是余光瞄到了林书醒精彩的表情，觉得脸面挂不住的男人嘴巴一撇，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充了一句：“也是刚想起来这个问题。”
林书醒憋住笑意，点点头，表示理解。
此刻太阳已经沉到西山背后去了，余辉给连绵的群山镶上了一道金光闪闪的边饰，由于这道镶边的反衬，逶迤西去的山脉，变得更加幽暗、更加遥远了。
沉寂中，白瑞恒视线逐渐低垂，眼里的光一点点变暗，却再次问道:“所以，你还回来找我吗？”
不过一句话，却似乎用光了他所有的力气。
林书醒凝望着逆光而立的俊美白衣男人，良久后，重新下马，从旁边士兵腰间抽出一柄长剑，右手持剑，左手轻轻摸向鬓角，指尖沿着绸缎般光滑的墨发顺下来，拎起一缕发梢，竟然提剑割断。
“唰”的一声，长剑重新回鞘。
林书醒走上前来，将墨发分成两束，一束埋进这片他深爱多年的土地，一束放进怀里早就备好的香囊。
初暖的夜风吹过来，像是母亲温柔的手般抚摸着世间万物，天空红霞褪去，隐隐有高飞的鹰遥遥而去，穿越云层，远离尘埃。
他抬头看着骑在马背上的他，将香囊轻轻放进其手心。
那么多的情感充溢在心底，却都被那个小小的香囊一一挑破了，无声地顺着他们触碰的指尖蔓延而出。
白瑞恒终于轻轻一笑，薄唇上锋利全消，甚至破天荒的竟还带了几分羞怯。
“唉，长得帅就是烦。”
男人装作很不在意地将香囊揣进怀里，好像这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一样，却不想自己这一个月里是怎样惴惴不安的。
“行了，去吧，别到处乱跑了，回你的昌京呆着去，等我北方战事一了，就派人来接你。”
这破小孩儿一旦支棱起来，那副找抽样简直不是一般人能忍的，他很帅气地打马就走，一副不耐烦的表情，就这么把林书醒晾在了原地。
暮色好像悬浮在浊流中的泥沙，在静止的时候便渐渐沉淀下来，终于，太阳完全西坠，人归，鸟还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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