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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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两者也不是判然二分。据我的观察,侯孝贤拍“风柜来的人”时候,在根本不知道写实主义的历史背景、作者论、场面调度,长镜头等等理论之下——事实上,那时他还搞不清高达是干什么的——竟也一做就做出了这部彻底用写实文体拍摄写实内容的电影。但也希奇,不通时一窍不通,通时百窍皆通,他像飞一样,忽地闯进电影极高的境地里,跟诸位大师们居然也对得上话,交游起来了。记得在高雄拍“童年往事”期间,一晚去戏院看毛片,前场黑白片还在演,大家就也坐下观赏,看不多久,侯孝贤便坐直了,道:“这个厉害。”渐渐看下去,又道:“谁拍的啊?好熟。”一时也没有人知道,待片子放映完,去看了招贴,才晓得是帕索里尼的“马太福音”。一年多前在杨德昌家看过录影带“伊底帕斯王”,就是帕索里尼的,侯孝贤愉快道:“难怪,我说镜头的味道似乎看过,原来是他老兄的。”

“伊底帕斯王”开头有一场戏,绿油油的草坪上,镜位摆得很低,前景是摇篮躺着一个婴儿,景深里草坪铺地而去,远处有一些大人小孩在玩耍,一会儿几名大人跑过草坪,直奔到摇篮前面,镜头始终没动,所以跑到前景来的只是大人们着鞋袜的脚,随后镜摇半圈耸立于天空的柏树树梢,这些显然是从婴儿的眼睛看到的视景。电影结束前,男主角历尽沧桑来到此地,镜仍如前摇空中的树梢,他觉得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什么时候来过这里,他不知道这里其实正是他的出生之地(以上凭记忆,或有出入)。侯孝贤看时,仿佛悟到一个道理,原来镜头就是眼睛,“拍当中,假如你现在想以剧中人的观点去看,你就用镜头那样去看,假如你又想以导演的观点去看,你就用镜头那样去看。看得近,还是看得远,随便你想,爱怎样就怎样。”

此番道理,说了简直等于没说,也并无什么新奇之处似的,但后来拍“冬冬的假期”,侯孝贤便用了这种方式拍成。

“冬冬的假期”比“风柜来的人”自觉到主题与形式,可是拍得却不及“风柜”透晰有力。似乎自觉反而妨碍了作品的天然浑成。此让我联想到吴清源下棋所尊重的“第一感”,即直觉。他说,根据第一感下出来的恶著是很少的,倒是长考常产生恶着,这是由于不必要的考虑阻挡了第一感。

“人生识字忧患始”,自觉以后,就是在艰辛的漫漫长程中修行的事了。刘大任曾指出我目前的小说,正在费力跳出半自传的虚构世界,他写道:很多作家,到了这个关口,便看他是否修行出几个重要的有生殖力的要害概念,有没有能量在这些自己苦修独创的概念中,开始展翅翱翔。海明威的寂寞与死亡,契可夫的悲悯,谷崎的异色美,屠格涅夫的贵族品格(非阶级的),每人都有一套的。

侯孝贤的是什么呢?从直觉式到自觉式的创作,或者创作的那一刻也能相忘于自觉,这段变化的历程,若是把它记录下来,知其然,并且有办法知其所以然,一方面为随后的行路者累砌一块基石,一方面为侯孝贤也许更能明白他自己,这是我写这些文字的目的。

但我也是一边写,一边了解,一边越来越清楚,这个过程本身,就已经像从直觉到自觉。适巧读到刊在第十九期“电影欣赏”杂志上,寒乡子写译的一篇“无情节电影的传统”,十分贴心,明了自己的想法并不错误。现在将援引这篇文章的内容做为印证。

无情节(plotless)电影也不一定是毫无情节,只是相对于说故事的传统,显得很薄弱罢了。五年代,美国电影最杰出的地方在于叙事结构和情节安排,这时期几位伟大的美国导演,约翰福特、约翰赫斯顿、奥森威尔斯、和希区考克等人,他们都是擅于说故事的人,他们最好的作品亦都是情节致密的类型电影,如西部片、惊悚片、和黑色电影等。好莱坞电影的优越性在于依靠制作精良、明星的吸引力、与最重要的一点“好故事”。美国类型电影的叙事手法,其活力、简约、说故事的才情,果然也是他人难以匹敌的。

无情节作品,不论小说、戏剧、或电影,我们可以重新排列许多场景的顺序(当然并非全部场景),而不必担心破坏了对作品的理解。如雷奈“去年在马伦巴”一片中,彻底的打破线性时间这个概念,若是镜头重新剪接,在因果模式上也不会有太大改变。然而一部情节紧凑的作品,把依序发生的重大事件挤压起来,只会一团混乱,因为因果连续性完全被破坏了。所以重新剪接“惊魂记”,结果只能得到一堆无意义的破烂,尤其这部片子的每一个镜头都经过详尽的计算,安排成很有技巧的线性发展——虽然希区考克正是在讽刺逻辑,和“合理解释”的这个荒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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