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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电影图书馆看“俏如彩蝶飞飞飞”,陈坤厚导演,侯孝贤编剧的这部电影,今年四月曾赴东京参展,主办单位来台湾选片,十几部片子单单看中了这一部,连坤厚他们也觉得诧异。去信相询,回信来说入选的理由是:表现正常生活中正常人所发生的正常事件,成为所有各国参展的影片中的一项特色。我看此片,从头好笑到尾,尤其站在编剧的角度去看,一边惊喜:啊,原来剧本可以这样来写的!一边才懂得孝贤经常讲的,剧本的节奏和运气(呼吸)。而且可喜是他们取材的泉源来自生活。生活的东西,最好写也最难写,不单为技巧问题,是心胸和性情。若把电影语言(镜头)来比小说作者的笔致,我爱他们的有如行云流水,自然成章。
他们——另外还有张华坤和许淑真,也够称做“四人帮”了呢。“小毕的故事”是他们自组万年青公司后拍摄的第一部片子,之前拍过的“在那河畔青草青”、“俏如彩蝶飞飞飞”、“就是溜溜的她”、“蹦蹦一串心”、“风儿踢踏踩”、“天凉好个秋”、“我踏浪而来”,都是孝贤编剧,坤厚摄影,而两人轮流执导。“俏如”的名字实在太花梢,幸好后来没有错过。至于“蹦蹦”,是被制作人朱朱闭关在家里写连续剧的时候,每到傍晚,一辆面包车开来停在巷口,扩音机千篇一律播送着心蹦蹦心串串脸儿红,把我本来已枯索的脑子洗得越加空白,更可怕是居然有一天,我在刷牙洗脸的当儿发现自己也哼唱了起来,于是誓死拒看此片。当年琼瑶爱情文艺片风行之下,他们所拍的一系列商业电影部部卖座,“俏如”一片是同类型电影中最后一部,然后开始改换类型,遂拍了“河畔”,之后“小毕”,再来是“安安”。
即如商业的爱情文艺片,也拍出像“俏如”这样的电影,方知其来有自,日后能够拍“河畔”和“小毕”,也非偶然的了。淑真说,似乎电影越拍,越喜欢一种明朗、健康的、真实的色调。其实他们的人本来也是如此。所谓“维摩一室虽多病,也要天花做道场”,纵然这个世界是残疾病态的,创作者何不负起散花天女的责任,化世界这个大病室为道场。我喜爱他们为人和电影作品中一贯持有的这份诚心,与聪明。
坤厚最年长,喜欢穿球鞋牛仔裤,性子急,生气就闷声不响,把张瘦瘦的脸垮得更瘦,真个一位老小孩。孝贤是海外散仙。淑真与我投缘是因为都喜欢读张爱玲的书。她的漂亮,是我跟她相处以后,逐渐发现的一种理性之美,非凡显示在她精巧单薄的鼻尖和唇角,与饱满的宽额。还有她兴致很好或天气很好时,爱把自己穿扮得摩登又潇洒,不为别人看的,单纯是自己愉悦。小张管制片发行,最令人放心的后勤总部,是把三字经当标点符号讲话的人,每一开口,刮拉松脆,可真愉快,就引我要大笑。
印象好深。那天到中影制片场送“安安的假期”剧本,淑真因前一天急性肠炎,身体很虚弱,大家便帮她把车子开回树林的家,坤厚驾驶,孝贤陪着,我这个不相干的人也一道。淑真家开杂货店,住家另在一处,坤厚二男生左一声右一声、别野别野(墅)的放嘴上喊,是栋二楼洋房,斜坡路很窄下去,折转入大门,淑真下车先去启了铁栅门,让车子开进去,再倒入车库,需要一些技术,坤厚很神气的把来漂亮做成了。房子廊下摆满盆栽,阳台短墙上峨峨独有一盆红花,也许是高处风大,也许是旷目所极唯它一株,叫人替它担心。我们走回大路搭计程车返,淑真将栅栏推上,顺势斜攀住花雕铁栏,从空隙中伸出手挥别,脸黄黄的,像小女孩,微弱一笑表示感谢。是春天,却像秋深长长的风沙吹着,我简直担心再一点阵风就会把她栏干上吹跑了。两个男生回头跟她招手再见,因为坡路,天空显得倾高,尘埃大,成了苍灰色。我忽然害怕有一天他们的友谊会散了,没了。记取此刻,很想很想,指着空高的那盆红花为誓,我做见证,想说、为了中国电影的未来——多么空洞堂皇的名目,算了。
“志士惜日短,愁人知夜长”,我只是或者比别人多一些日短夜长之苦而已,竟至如此缠绵嗦,实非本意。
但我真兴奋安安就要开拍了。灵感来自张安槿的小说“流放”,加入了天心的“绿竹引”,古梅的“夏堤河之战”,许多许多。想像这部电影,像外婆从日本带回送我的一条粉红撒银线纱巾,我爱迎着太阳光抖开,看着密密疏疏、丝丝缕缕的经纬,仿佛我的情怀,坤厚的、孝贤的、他们的思绪和专心,共同织出了一片人人都爱的锦烂,我们的安安呀。
这是一部自传性浓厚的电影,可以说,几乎就是侯孝贤导演的生平。早在第一次当老板投资拍摄《小毕的故事》之后,侯孝贤即想以这个题材投资拍片,第二部“风柜来的人”拍出来,却演变成另一个故事。时隔两年,在负债累累的情况下,侯孝贤曾经考虑过各种商业性的选材和拍法,结果到底不能忘情于“童年往事”,遂由中影出资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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