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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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府和赋继续拓广加深中国文学道统的这支抒情主流。风靡六朝,绵延过唐以后的世代,与新演化的他种主流在一起,或立于旁支,或长期失调难长,或被包摄并吞。当戏剧和小说的叙述技巧最后出现时,抒情体仍然声势逼人,各路渗透。元小说,明传奇,清昆曲,试问,不是名家抒情诗品的堆叠,是什么·有人说中国这种文学特色是受印度影响的结果。事实呢,印度的影响是种植在早已开花结果的中国土地上。中国的抒情种子已经生长起来,印度抒情文体的输入使它更华丽而已。

希腊当然也有平德尔(pindar)和萨福(sappho)的抒情诗,也可以在荷马作品中挑出片断的颂词警语,希腊悲剧的合唱歌词里也有许多韵律美丽的东西,但只要看看希腊人一讨论起文学创作,重点就锐不可当地摆在故事的布局、结构、剧情和角色塑造上。希腊哲学跟批评精神把全副精力都贯注到史诗戏剧里。两相对照,中国古代对文学创作批评及美学关注,完全拿抒情诗为主要对象。注重的是诗的音质,情感流露,以及私下或公共场合中的自我倾吐。仲尼论诗,兴、观、群、怨,讲的是诗的意旨也是诗的音乐。“诗言志”,在于倾吐心中的渴望、意念、抱负。

把抒情体当作中国或其他远东文学道统的精髓,会有助于解释东西方相抵触相异的传统形式和价值判定。一个足以屹立于世的传统永远都是生气蓬勃的。抒情诗在中国就像史诗戏剧在西方,那样自来已站在最高的位置。

西方对抒情传统的评价,从中世纪经文艺复兴一直都在与日俱增。“抒情诗是纯诗质活力的产物”,因此“抒情诗(lyric)和诗(poetry)是同义字”。再加上柯立芝(coleridge)的浪漫看法:“不管散文或韵文,所有成功的文学创造都是诗”,那么我们可以回头也捡到一句代表东方文学观的中国老话:所有的文学传统,统统是诗的传统。

陈世骧且专文论述“诗”这个字在中国最早的源起,及其如何演化为表达抽象范畴的名词。因为一个新名词的建立,代表一个新观念逐渐辨析成形,其过程在当初是激烈新鲜的。

他提出,“诗”字最早的应用,特有所指,是在公元前第九世纪至第八世纪,西周末年厉宣幽三朝。西洋文艺哲学和批评上承希腊,可说来希奇,事实是直到亚里士多德时代,希腊文中竟尚无一个“诗”字。亚氏的《诗学》(poetics)是一创举。但他开宗明义就说,用抑扬格、挽歌体或其相等音步写成的艺作,直到目前还没有名字。为要阐明诗的艺术旨趣方法,他又非用一个相当于“诗”的字不可,只好强用了一字,此字后来拉丁文写成poesis,中古英文的poesie,和现今的poetry。然而这个字在当时希腊文中只是普通“制作”的意思,可泛指一切制作品,是经过亚氏一番辨析创见,此字才成了专名。据考《诗学》作成于公元前三三五至三二二年间,当中国战国晚期,已是屈宋骚赋创作的时代了。

的确,从来西方文学传统的最高境界不在诗,在悲剧。悲剧性tragic一词,意指严厉的,常超乎自我的,恐怖与怜悯,对人生大宇宙的彻悟。

希腊悲剧,是把英雄个人的意志,跟命运的摆布,两者冲突加强戏剧化。或是悲剧主角盲目地行动着,直到最后发现命运一直已安排好了他的下场,他毫不自知。对此我们经验到悲剧性的恐怖和怜悯,从中获得了洗涤、升华。人跟命运直接接触,命运成了人格的化身,而且不只一个,是三个女神,用线索牵着每一个人。但命运在中国不论是天命或天道,它都不是人格化的。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命运包盖一切无可逃避,但它并非有意志人格的神,而只比作一个网,虽然不漏,但是疏的。所以个人的意志和这样一张茫茫漠漠的网冲突时,自然不会带冲突性。本来中国文学自古便没有产生过像希腊那样的悲剧。

中国文学里的命运观念,既然不像希腊化身为三个有形象的女神,那么是以什么姿态出来呢·陈世骧说,命运常是一个空白的时间和空间的意象,是巨大无边流动的节奏,没有人格意志,不可抗逆,超乎任何个人,在那里运转。个人没法和它发生冲突,就像地球运转一样。固然一个人也可以说向着地球运转相反的方向走,但若这就是和地球冲突,那实在太可笑了。非但不成为悲剧,倒是喜剧。愚公移山,夸父追日,在中国的文学传统上都当作是好笑的人物。

诗的方式,不是以冲突,而是以反映与参差对照。既不能用戏剧性的冲突来表现苦痛,结果也就不能用悲剧最后的“救赎”来化解。诗是以反映无限时间空间的流变,对照出人在之中存在的事实却也是稍纵即逝的事实,终于是人的世界和大化自然的世界这个事实啊。对之,诗不以救赎化解,而是终生无止的绵绵咏叹,沉思,与默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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