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桂林今番一席话，却被他说个正着。周公馆中，果然至今还不曾发觉少爷脱逃这件事。太太因今儿要去望儿子，颇郑重其事起了个早，唤梳头娘姨替她梳好头，自己因预备同儿子讲几句贴己话，恐娘姨丫头听见了，泄露出去，被老爷知道，又要说自己回护儿子。故此不带底下人，独自一个到她儿子房门口。见所开那方洞里面，有报纸遮盖，晓得儿子恨别人偷看麻烦，故而将这报纸隔绝内外，难为他想得出呢。又想少雄的脾气，素来烦躁，底下人偶不当意，他就要跳上去打骂。今儿只落得如此对付，也真应了古话虎落平阳被犬欺咧。当时她用指轻轻在门上弹了两下，连叫几声少雄，不听得答应，暗想莫非他这般时候，还睡着没起来吗。人家替他急杀，他到好定心也，因将洞口的报纸撕去一小块，侧目向内张望，可就吃了一个大惊。只见床上被褥凌乱，有半条褥子拖在地下，衣架上挂的帽子橡皮雨皮，都吊在地上，还有许多书本，也抛散在地。细看床上，不像有个人睡着的模样。太太心中一急，忙将报纸撕去，霎时就开了个尺余见方的大洞，看房中何尝有个人影子在内。太太还当儿子从小的顽皮性情未改，见有人看他，故意掩在门旁边，不让人看见。因此自己探头进内，在门两旁张望多时，也哪里有他儿子的踪迹。太太这一急，可真是从古未有的大急。急得她两腿发软，不是手扶着洞口，早已跌倒下来了。一时无计可施，只得喊了声翠香，就是服伺她的丫头，今儿她虽没叫翠香同来，翠香却深恐太太有什么使唤，所以遥遥跟随在后面，不过离得远些儿罢了。此时一听太太叫唤，疾忙奔到面前，太太恐自己眼花看不清楚，故教翠香也探头在洞内复看一遍，也说不见少爷的踪迹，太太心里头，好似虎丘山上的双吊桶，一上一下撞一个不住。想想这都是丈夫管教儿子，下手太严之过，这回他乃是无知初犯，如若薄责几下警其将来，也未尝不能令他改过自新，却偏要这般的郑重其事，一下子就将他锁禁起来，犹之一条跑出了辔头的马，一杀手就教它立定，骑的人虽然适意，但那马可受了伤咧。儿子也何尝不为压逼太甚，才想逃走。但不知他怎样的走法，这般高的楼窗，如何下去，他又没飞檐走壁之能，跳下岂不受伤，更不知他现在藏身何所，自己只此一子，倘有三长两短，日后如何得了！这件事都是老头子任性太甚之过，昨儿没出什么乱子，只得由他。今儿既然遇着这等事，我可不能和他善罢干休的了。

当下她也不回转卧房中去，径扶着翠香下楼来找丈夫论理。树雄此时正与一位师爷谈论当初年大将军的父亲，治家有道，因大将军生性顽劣，故替他请了位明师，将他师徒二人圍禁在一所院落，闭门养性数年之后，出来就做成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虽然遇主不明，卒召杀身之祸，然而他老封翁的一番治家手段，也未尝不可为天下后世法呢。原来这位师爷晓得昨儿主人有锁禁儿子的一出把戏，故而今天特地讲这一段故事，拍拍马屁。树雄听了，拈须微笑，忽报太太出来，那师爷慌忙回避了。树雄见太太满面怒容，嘴唇泛白，情知还为着儿子身上的毒。昨儿她因有言在先，难为情开口，今天一定被儿子说了什么，忍耐不住，所以来与自己挺硬。夫人啊，你休误会我的意思，我也为着望子成龙。所以才仿效年大将军父亲教子的故事，禁他起来驯驯他的野性，日后功成名就，你做娘的未尝没有好处呢。他迷信了师爷讲的一段故事，没晓得儿子的本领比年大将军更高，早已破壁飞去。故而见太太出来，他还带笑说：“夫人请坐，你有什么事，为甚不打发底下人来唤我一声，却劳你自己出来？”太太闻言，也不答他的话，铁青着脸，坐将下来，树雄假作诧异道：“夫人，你莫非有甚不舒服吗，为何早起就这般的面色？哦，我晓得了，大约因我昨儿责打了你儿子，还将他幽禁的缘故罢。这件事照你说来，一定派我的不是，教子手段用得太辣。然而你可晓得，当初年大将军的一番事迹么？”说到这里，正欲将师爷那里拾来的牙慧，—讲给太太听，太太却不容他开口，说：“你住了，我现在也没工夫听你讲故事，教儿子不教儿子由你。我只要你还我的儿子就是了！”树雄笑道：“夫人你讲出笑话来了。儿子不是好好的在他房间内关着吗？不过一时我可不能放他，必须先驯一驯他的野性，然后再放他出来。谅他也不敢撒野了。”太太冷笑道：“你说儿子现在卧房中，就请你带我去看一看，如果不错，我也放心得下了。”树雄大笑道：“这倒奇了，你难道还怕我将你儿子藏匿了不成？既然你要我带你去看，我就带你去看他一遭便了。”好一位太太，她也不对丈夫说明白儿子脱逃这件事，夫妻两个一先一后，上了扶梯。到少雄房门口，树雄放出很严厉的声音，叫道：“畜生出来，你娘要看你。”太太见他还装模做样的在那里唤儿子，不由暗暗好笑。强忍着看他叫了几声，不闻答应，树雄面上顿现惊异之色，即忙探头向洞内张了一张，失声说道：“阿哟！”两字脱口，就此回身飞跑，太太倒莫名其妙。不多时见他又气喘吁吁的奔了回来，手中拿着柄钥匙，开了锁，捱门进去。太太也跟着入内，见一切情形，和他在洞外张见的，无甚分别，仍旧没有他儿子的踪迹。树雄此时，已气得倒在椅子上吹胡子，说不出话。本来他存着一肚子大希望，想造成个年大将军出来光宗耀祖，不意小将军破壁飞去，剩他个老将军在此，匹马单枪，大受娘子军的逼压，教他怎不气杀。太太更无他话，还口口声声的问他要儿子。树雄真个急了说：“你要儿子，还是先把我这条命要了去罢。昨儿我好好的将他锁在房中，你也曾亲眼目见，并不曾将他藏在什么别的所在。谁晓得这小畜生如此狡猾，私自逃走，这里四窗紧闭，不知他怎样逃法，也许有什么人开门放他出去，亦未可知。慢慢地我自有查他出来的方法。”言外颇有疑惑他夫人私纵儿子的意思，太太怎受得住，说：“门上锁是你自己配的，钥匙又是你自己藏着，谁能够私自开门，只恐你这没心肝的老物。也许将儿子私弄杀了，诈托逃走，今儿非得还我儿子不可。”树雄听太太越说越重，现在竟冤枉他弄杀儿子。他也按捺不住，说：“太太你休含血喷人，父母谁无爱子之心，管教他也是望他好的意思，那个肯伤他性命？既然没人放他，他也一定从这房间内逃出去的无疑，四窗必有痕迹。”话犹未毕，丫头忽然嚷说：“少爷床上，怎么没有被头。”太太也看见了。

本站不支持畅读模式，请关闭畅读服务，步骤：浏览器中——设置——关闭网页小说畅读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