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雄听了，如梦初觉，心中颇感大小姐的盛意，说：“既然是他主使，我们何不到巡捕房去告他，况且有那瘪三的活口，更不愁他抵赖了。”大小姐叹道：“你究竟年轻，还不知道近来外间许多难处呢。他若怕你控告，也不致来寻你的事了。听说此人所结交的都是一班流氓，在外轧人打架，无所不为。有人和他结下怨仇，被他打了，还得挽人出去向他讲开。不然吃了一次打不算，还要吃他两回打。你若挺硬，上公堂告他打你，则动手的原不是他，说他主使也无凭据。官司有他爪牙担当，他只消赔几个安家费出来，别人入狱，他仍得消遥法外。然而你的怨仇可与他结得更深，日后吃他的苦也更大了。所以受他欺的人，没一个不忍气吞声。谁敢捋他的虎须？这回那掷屎的瘪三，一定受了他买嘱，宁吃官司，不攀出他主使。你又能奈何他呢？”少雄听说，惊得面容失色，说：“这便如何是好？”大小姐也没主意，两个人愁作一团。才宝送点心进来，大小姐教他且慢忧闷，来尝尝我这里新用那个常州娘姨做的点心，滋昧如何。少雄看是两支大洋盆，装着一红一白两种粉点，白的是米粉团子，红的大约是糖糕，在印板上押出来的花纹，并没甚出奇之处。大小姐递过一副金镶牙筷，少雄夹一个团子吃了，原来是肉馅的。再吃一块糕，乃是胡桃松子肉馅的。大小姐问他好不好，少雄随口说了个好字。大小姐问他好在那里，少雄一时回答不出，便道：“这雪也似白的粉，做了团子，尖头上加这一点胭脂，不和你樱桃小口一船可爱吗？”大小姐笑道：“呸我！问的滋味如何。谁同你瞎缠三官经！”少雄道：“滋味甜的甜咸的咸，着实不错。”大小姐听了，更笑不可却道：“你讲的话，没一句对的，究竟你们男人粗心，那咸团子并不为奇，这一种糕名为枣糕，红的也不是红糖，却用枣泥和米粉搅在一起，加胡桃松子猪油白糖的馅心。搓之成团，上印板压成花纹，做时颇费手脚，还被你三间屋看作两间半呢。”少雄闻言，再吃一块，果觉其味比糖糕两样，于是赞不绝口，大嚼之下，竟一个人吃了二三十块。大小姐见他爱吃，自己便用团子，让他尽量而食，少雄问她为何不吃，大小姐说：“我不喜甜食呢。”两人用过点心，适间一片恐慌，也都带入肚内。少雄又想起大小姐的妹子二小姐，问她：“你妹妹可是上学堂去了么？。”大小姐说：“我不知道这几天听说她同未婚夫反目，动气不到学堂。今儿不知去不去？”少雄惊道“原来她也攀亲的了？”大小姐笑道：“现在文明世界，何用攀什么亲？对意的便算未婚夫，反目之后，夫不夫就说不定了。我妹子素来多情，也许还要留恋。换了我，罚咒也不睬他娘咧。”少雄听说，不由打了个寒噤，问大小姐：“可知道他的未婚夫名唤什么？因何两下子反目起来？”大小姐摇头说：“我不是包手打听，这些事你要晓得，几时我介绍你自己去问我的妹子便了。”
少雄不敢多说，忽然桂林又在天井中唤少爷了。少雄推窗问他何事，桂林道：“适间阿六来报信说，巡捕房有人到公馆中请少爷后天礼拜一早上八点钟，往公堂做见证，是昨夜那厮解公堂了。不过来人恰投在帐房王师爷手中。他也郑重其事的报告了老太爷，好得还未摸清头脑，现在老爷正调查为什么事惹得巡捕上门。请少爷回家须要小心，预备对答老爷的话呢。”少雄听了，又平添愁闷，大小姐岔口说：“那有何碍？巡捕房不过请你做见证，并非教你做原告。况且老头子也不曾摸清头脑，何妨说汽车同别人撞了，所以要你做见证。后天你也不必上堂，只消教汽车夫代表就得了。”少雄点头称是，不过经桂林这么一提，又打动他满腹心事，觉姓钱 ’的同他作了对，昨儿这一次暗算，于自己虽未受重大损失，只恐捕房中办那瘪三未必肯从轻发落。办重了，他们岂不又要结怨于我，若然用了他匿名信中的第二桩办法，手枪对付，如何了得？讲到办轻办重，乃是堂上的权限，自己无能为力，然而冤毒却泄在我一个人的身上。早知如此，就不该相与张大小姐的。现在她待我这般要好，教我如何抛得下她。想来好生难堪，不由愁上眉尖。大小姐虽不愿他忧愁，然而也是爱莫能助，无从着力。两个人含愁相对，默默无言。隔了好一会工夫，电话铃叮叮声响起来，大小姐命才宝去听，是谁打来的电话。才宝过去听了电话，回来报告说：“叶公馆奶奶，请小姐过去叉麻雀。现在三缺一，并等着凑搭子。问小姐可有工夫，电话中等回音呢。”大小姐想了一想道：“你教他们等一会，我马上就来了。”少雄听他要出去叉麻雀，便起身兴辞。本来大小姐有少雄在此相陪，就拖他也不肯出去。只因今儿两下里都有心事，不知如何看见了少雄的面孔，心中转觉难受，所以肯答应往叶公馆叉麻雀。少雄也觉得，和他俩个相对着，一筹莫展，终非了局，急于要出来同桂林商议，因桂林在外间白相，朋友认得的很多，一定有对付那钱尧光之法。果然，他在车上对桂林提起适间大小姐告诉他的一番话，桂林就啧啧说：“我原晓得，这班姑娘，外间虾夹夹、蟹钳钳，到底要害了人才罢。从前我对少爷说，少爷不肯相信，现在果应了我的话咧。那姓钱的，不消说得，一定是张大小姐的老姘，不然决不致同吃醋到这般田地。现在只有两条路，一条你硬过他的头，一条你就把这女的让了他，包你就太平无事了。如其不然，他那里乱人众多，一次不成，难保不二次暗算于你。常言说，明枪还易躲，暗箭最难防。这种事教我们遭着了，还不免要蛇吃蛇，：一比长短，何况你一位少爷公子呢。”少雄听说，更着了急，叫声：“桂林，我原是命你想法子呢，你教我硬过他们，我手无缚鸡之力，如何强他们得过。若说把张大小姐让给他，这句话不用我说，教你新近相与了什么人，正两情相洽，心热似火的当儿，问你愿意让别人不愿呢？”桂林摇头微笑说：“本来平常人，在外间小玩玩犹可，若要大白相，非得捐点资格不可呢。”少雄听他话中有因，忙问怎样谓之资格。桂林笑道：“少爷聪明人，难道这句话还不懂么？捐资格便是入帮之意，我估量你所说那个姓钱的来历，虽不曾调查明白，大约也是个自家人，所以有号令一班乱人的能力。不瞒少爷说，你虽然是一位总督公子身份，固然比他高出百倍，要讲实力，却不敌此人远甚。故而除却将那女的让他，别无抵抗他的余地。就教我出场，也无能为力，因这是你身辈上事，你既不入帮，便是空子，我只能暗中相助，明里头却不能替你出力。不然就不免被人批评我没有义气，日后讲出话来，就不值钱了。所以，我不敢欺骗你主人，实缘规矩如此，我也无法可施呢。”少雄道：“照你这般说，设如我也是个入帮的，他还能欺侮我么？”桂林道：“那须要看你所拜的老头子脚膀是否比他的老头子强，如其辈份在他之前，声势也自然是你的大，他见了你，非但不敢欺侮，还倒转要来拍你的马屁呢。”少雄听得兴起说：“眼前帮中，辈份比他高的人有没有呢。”桂林笑道：“少爷你讲出外行话来了。一来我还不曾查出他什么字辈，讲到现在帮中人徒弟收徒弟，已传到二十五六世。那班在外掀风作浪的，大都是新出道的小辈，二十一二世中人。辈份高了，安分守已的也多，决不致收他这种徒弟。况且有名人物，我们也大抵知道，并不听得有他这个宝贝。所以一定也是无名之辈，少爷要找有面子的老头子，只消够得上他们尺寸，上海地面上多得很呢。”少雄大喜，说：“不知入帮要费多少洋钱？”桂林道：“那却没有一定，须要看你所拜的老头子，是怎样一种人物。犹之买小菜一样，萝卜青菜，有萝卜青菜的行情，鱼翅海参有鱼翅海参的市面。你要是贪贱价买了萝卜青菜，只能作家常小菜，若要登于筵席之上，列在珍馐之间，却非鱼翅海参不可呢。”少雄说：“我自然问的最高贵的一种，谁讲买什么萝卜青菜。”桂林道：“眼前字位中最高，要算大字了，你若拜了大字辈的老头子，自身便是通字。以辈份论，你要算我的祖师爷。因为我自身觉字，老头子还是通字的徒弟悟字呢。这一来我们悟觉两辈，见了你便要叩头请安，还有那个敢轻易得罪？就使平辈中有了意见，也有老头子出场，只消老头子有面子，无论到哪里不吃别人下风。帮外的空子，更随你心上摆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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