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一品栈二女求郎 大菜馆小鬼请客

这找寻执中的两个非别，原来就是TT和GG。她们自苏州被执中从旅馆中不别而行之后，心中还念念不忘于他。这天她们竟借着探访丽娟为由，亲到魏家来找寻执中的踪迹。陶氏接见，告诉她丽娟病亡，执中从苏州回来家里只住过一夜，次日就不知所往。这孩子素来没头没脑，现在又不知上哪里游玩去了?T、G两个听说倒出于意外，彼此嗟叹了一阵出来，对于执中的一颗热心至此方冷。走在路上，GG提起丽娟的学问品行在百十同学中当推第一，惜乎天不永年，倒是我们这班浪荡无聊毫无学问的人连寒热都不发一个，大约皇天有意要使好人儿不寿，令世人多发几回叹息罢。TT笑道：“照此看来，可知为人在世决决好不得的。人好了，阎王也要中意，像我们一班胡调客大约阎罗王见了摇头，小鬼们望而生怕，所以一辈子永远不死的咧。”GG笑道：“亏你讲得出呢，人人学了你的话，世界上还有好人么？但是我们也可以算得天不怕地不怕了。”TT道：“那也未必，虽然天不怕地不怕，栈房老板来向你要房钱时，问你怕不怕？”GG一听这句话可不免提起她的心事来了。皆因她二人自那回游戏场争风开枪扰事之后，臭名声传遍沪滨。GG的未婚夫孙家自不愿再有此贤媳，一纸休书早已送到，报纸上也登过退婚的广告。GG娘家本在苏州，和孙氏乃是老戚。从前她到上海来读书的时候就在孙家寄宿，及至后来定了亲两下也不曾分居。但现在退婚之后，倒反不能回复从前亲戚的资格，连往来也断绝了，无处容身，只得借旅馆暂住。TT当初本有一所公共的公馆，而且屋主人也是她的相知，因此不收房金。自她出事逃走以后，房主人也下井投石，借着欠租为由，将房屋请票发封了，至今久已易主，以致TT从苏州出来也无家可归，只得和GG同住在一品大旅馆中。好在这旅馆从前TT也常开的，上下人等都系素识，所以从住进去至今，差不多有一个礼拜了，房饭之费还没付过分文，旅馆中人虽不向她们讨，她们却不能不自担心事。讲到她们所以要从乡下出来回上海者，实因手中没有钱用的缘故，打算再来捞一票之意。究竟洋钱不是等着她的，初来时候怎容易找着肯用钱的户头呢。况她两个都是大吃大用惯了的，到此地步，手中虽然无钱，空场面却不能不绷，所以虽只住得一礼拜之久，然而已拖得一屁股是债了。TT是个滥污朋友，倒还不十分放在心上。GG出道未久，究竟口子嫩一路，常担心大月底快到眼前了，别处还可躲躲，栈房老板来讨帐时，自己身子住在他这里，躲也没躲处的，如何是好？TT常拿这句话取笑她，今番又提此言，GG怫然道：“我怕老板讨账，你难道不怕么？横竖彼此都有份的，未必他们单难为我一个人，除非你同这老板从前好过了，那就只能让你一个人独步咧。”TT见GG不悦，慌忙赔笑脸说：“好弟弟你休生气，做哥哥的说话讲错咧。算我同这老板从前好过的如何？”GG噗哧笑了。原来近日有班时髦妇女偏忌用女子的称呼，姊妹之间每每称兄道弟，算是特别改良呢。当时GG见TT赔了小心也就不再发怒，只说：“你这人一天到夜糊糊涂涂，不用心思，只顾取笑，可晓得月底快到了，纸糊的老虎搠穿不得，一戳穿将来就没人相信，不是这样马马虎虎就可以过去的。现在不未雨绸缪，将来临渴掘井还来得及么？所以必须趁这时候赶快想法儿才好。”TT笑道：“你别急呢，我早已想到的了，前天那个小儿到底不知家里有钱没有钱？如其靠不大住的话，老实说我们也不必再去敷衍他耽搁工夫了，爽快上先生那里去一趟，现现成成弄一个，救了眼前却也未尝不美，你道如何？”GG道：“先生不是与你面和心不和，说你从前曾拔过她短梯的么？现在再去找她，恐她未必肯替你竭力罢。”TT道：“那倒不妨，她块头大了肚量也很大的，无论如何心里不合，面子上倒从来不肯得罪别人，这就是她的生意经门槛。因为她犯不着同别人争意气。俗话说水过地皮潮，她就是地皮，我们都是水，经过她跟前一番，她终须得些儿潮头方罢，拒绝别人与她自己反无利益，所以她阅历深了倒转比阅历浅的人容易相与，我们若去找她决无不肯替我们竭力的道理。”GG听了点头无话。但阅者看到这里可不免要疑做书的说话不明不白咧。实因她们谈论及此，做书的不便岔口进去替她们交代，免不得拣个空档方能表明，现在才是时候呢。原来TT的先生就是白大块头，当初原从她那里出身，后来TT得了时就把先生卖得老远，此刻山穷水尽不免又想到上她那里去了。但两日之前她们在栈房中还认得了一个少年，其人自称是洋行买办的儿子，家私很大，名唤小黄，常穿着一身洋装，年纪也不过十七八岁罢了，打得很好一手弹子。T、G两个进出弹子房的时候常看见他赢别人的东道，彼此本来面善，只没攀谈过说话而已。这天她们回栈房恰值小黄打罢弹子出来，在门口相遇。GG不知怎的笑了一笑，小黄以为有机可乘，就此同她们搭了话。搭话不算，还跟到她们房间中坐了多时。小黄说：“我今儿有部汽车在门口，你们没事可以同出去兜兜圈子吗？”讲T、G二人在当初不曾出事的时候汽车可算得坐厌了的。有人请她们，免不得要拣拣出风头的车辆，她们方肯赏光，否则休想给你面子。但从苏州出来至今，既没人请过她们，自己又无钱不敢雇坐，仿佛同烟瘾似的熬着好些时候了，今番听小黄说有汽车邀她们兜圈子怎不勃然兴起。两人异口同声都说可以使得。小黄听了也如膺九锡似的，一跃而起，说：“让我先下去招呼汽车开到门口，你们就下来罢。”说着一步三跳的奔往楼下去了。她两个整整头发、揩揩粉纸。虽然说新派人物不考究装饰，然而也不免有一阵工夫耽搁，及至她们收拾停当出来之际，小黄已将汽车开在栈房门口，还把喇叭捏得怪响，见她们来了方始住手。一面开了车门让她两个人入内，自己也跟上去，三个人挨肩坐了，吩咐汽车夫往曹家渡兜圈子。这一条路大概开过汽车的人没一个不跑得烂熟，而且通上海的汽车轮胎底下，光景没一个不带点儿曹家渡泥土的了。当下他们一路开着，TT说：“这部车漆水倒还不差，走声也很好的，可是你自家的么？”小黄说：“正是！车行里哪有这种好汽车肯出租呢。”TT点点头，原来她这句话乃是试探之辞，量量小黄是否有底子的。小黄虽这般回答，TT还不能无疑，因她始终见小黄穿的一套西装，没换过行头，家里有着汽车，何至于衣裳还这般蹩脚呢？这是她心里头的疑惑。然而GG可十分相信小黄的话，以为他当真是一个富家子呢。故而很心满意足的与他攀谈，因他两个正贴紧坐着的缘故。TT的座位却在GG那一面，要同小黄说话必须屈点儿身子，很不方便。好在她也不愿与小黄多言多语呢。小黄问GG的话，有几处GG将真情实迹都告诉了他。TT听了很不以为然，当着面又不便用话去阻止她，只得轻轻将肘子推推GG，幸得GG还聪明会意，说话顿时少了。TT假意说：“汽车只顾开着风太大很寒冷的，此去惠尔康菜馆不远，还是去吃些儿点心坐坐。”小黄听说，口中不能不答应她好，面孔上可已带几分尴尴尬尬的神色。TT只当没看见，自顾指挥汽车夫开往惠尔康去。原来惠尔康三字是西文欢迎的译音，乃是爿小番菜馆，特设在此供一班人汽车兜风到此休息小食的。每当夏令生意十分拥挤。现在天气已交秋末，顾客渐少，来者也大都是些西方人士，不比得极司非路几家菜馆，中国顾客居多。TT教小黄到这里也有一个用意，因她眼前还量不透小黄底细，不愿意上中国顾客多的所在去，被熟人见了说她又换新户头，鞋子不穿落个样，故而有意到惠尔康来轧外国淘，就为避熟人耳目的缘故。到门口汽车停住了，小黄打开车门让她两个下了车说：“你们先进去罢。”自己却同汽车夫掏了会子鬼。TT偷眼瞧见汽车夫将一物塞给了他，他方笑逐颜开的跳下车，闭上车门又带跳带奔的奔进大菜间，在她们桌子上坐下，问：“你们爱点什么菜吃吃呢？”又叫西崽拿菜单来看。其实T、G两人倒还吃不下东西。不过TT有意要作弄他，即命西崽开一听上好芦笋、一听鲍鱼，再加一听晒定。这三样差不多就要五块钱了。小黄听她点着，额角上几乎流下汗来。TT还要点别样菜，被GG从旁阻止，说：“够了！够了！再多哪里吃得下呢。”TT心中犹不愿意，又命西崽拿几盆蛋糕做三杯可可茶才罢。一面回头笑问小黄：“你爱吃不爱吃？”小黄红着半张面孔，不住的点头说“爱吃之至”。TT看看他的脸忍不住几乎要笑。但这时候的小黄竟不似适间在汽车上那般活泼了，呆呆的坐在旁边，面上忽红忽白，非但说话都无，连吃的东西端来他也一点儿不觉口馋。TT还拼命的推他多吃些儿，所以他面前盆子中推得几乎满了，汁水点点滴滴流在台布上，何异沥他心的血呢。小黄虽然心痛，TT还谈笑风生，这样讲到那样。惟有GG见此情形心里倒有些儿对小黄过意不去，只因当着面不便抱怨TT，既然吃不下何必点这许多东西，糟蹋铜钱。却巧小黄说要小溲离席走了出去。TT笑对GG说：“今天这小鬼底子被我量穿了。”GG就说：“你也不该这样撤人的烂污，人家的钱和自家的钱什么分别，既然吃不下东西，点这许多糟蹋了岂不可惜。”TT说：“我就恨他适间汽车上夸口夸得太利害了，没有钱爽爽快快说一句，彼此脚碰脚倒也不妨事的，何必胡天野地吹这许多牛皮，所以我借这里试试他一下子，就被我看出底细来了。”GG说：“你不过点几样贵重些的菜罢了，伤费铜钱人人都要肉痛的，你又不是神仙，怎晓得他是一个无钱之辈呢？”TT说：“你晓得什么，为人在世不看山色还能够在外间跑跑么？有钱朋友出来哪一个身边不带些钞票零用的。这小鬼一听我要上惠乐康他就吓呆了，可见他身上未曾带钱，后来下汽车他教我们先走，自己挨着同汽车夫捣鬼，这分明是向汽车夫借钞，我还亲见汽车夫给他一张纸也似的东西，我料他来必十元或者竟是张五元钞票，所以点菜有意拣贵些的，超过五元之数。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他又急得人中吊了，连东西都吃不下肚，底子还说我量得不穿么？现在他又推头小解出去，不消说得一定是再找汽车夫添梢无疑咧。你还当他是一个有钱人吗？”GG听了半信半疑，恰值小黄解罢溲进来，彼此也不便再讲。TT呷完了杯子内的可可茶，起身要走。小黄唤西崽付账，却是张十元钞票找的。这一着可是TT料失败了。GG对她看看，TT也对她挤挤眼睛。三人出来上汽车仍旧兜了几个圈子。小黄送她两个回转旅馆，说有别的应酬，约明天再来找她们。TT教他仍开这部汽车来，小黄答应而去。他一走，这里两人就大开讲章。TT估杀小黄是一个穷小子空装场面。GG同她争论说：“人不可以貌相，你与他今儿不过初交，怎晓得他是穷是富，即使他身边没有带钱被你看出来了，但家里有钱的人未必都带在身上。家私带在身边的人就同你我差不多，也未必见得有钱了。焉知他不为带的钱早用完了，一时手中不便故而向汽车夫调头。就看那汽车夫身边常带着十元钞票，则其主人之有钱也可想而知了。”TT驳她不过，说：“也罢！我不同你争嘴，待看明儿这小鬼敢来的便是你说得不错，不敢来便是我的话对了，别的用不着争论呢。”于是这疑案便悬了一夜。次日小黄偏不争气，来虽来却没坐汽车，说是被老的坐出去拜客了。于是TT更扬扬得意，愈觉自己料事无差，时时冷嘲热讽，将他萝卜不当小菜似的。倒是GG想起昨儿还坐过他的汽车，扰过他的东道，究竟不是什么冤家夙仇，不该将别人如此欺侮，心中觉得过意不去，由着TT一个人嘲笑，自己仍旧敷衍着他。小黄也觉乐意非常，说：“今儿我虽然没坐着汽车，到明天我一定要设法开它出来，请你们到杨树浦上吴淞玩一下子。我因自己没开车照会，所以昨儿在租界上不敢出手。明儿到了军工路我开一下子你看，你自己也可以学学开车呢。”GG听了好不兴起，絮絮的问他开汽车一切机关。小黄便口讲指划的说给她听。TT从旁扮鬼脸，她也不管。后来小黄去了，TT怪GG不该同这种人多话，爽爽快快冷淡他去了就是，现在我们急的是钱，不比得称心时候同这班小鬼玩玩散散心也是好的。现在最要紧找一个有钱户头，靠靠他的牌头过大月底关口。不能够糊里糊涂的丢了工夫同这种人胡缠了。GG还争小黄未必真穷，你的眼光一定看错了，他家里既有着汽车，难道我们这点小牌头就靠他不住吗？TT劝她不理，却也无法可施。次日就想出个法儿，约她同出去找寻魏执中。因GG日前在苏州遇见执中，很属意他，所以TT投其所好，打算调她出来避过小黄，就无事了。不意了趟空，执中并未找着。GG急欲回栈房，TT不得不依从她。一路上TT讲的，如其小黄无钱，改投白大块头麾下，另觅户头。这句话GG倒也很赞成的，说：“我今儿也不必再同他假客气咧！爽爽利利问他借三百块钱，如其没有的话马上一刀两断，依你的说话办理就是咧。”TT叹道：“你现在醒了吗？”GG一笑，一阵讲话，走路也不觉其多，早已到旅馆门口。进大门须经过弹子房楼上，却见小黄正同着别个朋友打弹子呢。看见他们进来一面用铅粉擦着弹棒，一面迎上来说：“你们适间上哪里去的？我到房间里找你们过了，今天汽车也开了来咧！”GG说：“我们刚去找一个朋友，你打完弹子就上来，我有话同你讲呢。”小黄还欲问她讲什么话，不意朋友已在那边唤他：“小黄快来打弹子！”没奈何只得让她们先走，说：“我还有五个弹子就好搿姆了，打完马上就来。”他说这句话时T、G两个已踏上扶梯。到了房间中GG带笑说：“今儿这小鬼倒不曾失信。”意思里头有骄傲TT,自己所料的不曾失败之意。TT对她笑笑说：“看你少停放颜色出来罢！”不多一会儿小黄打完弹子上来了。GG见他满头是汗，说：“你怎这般热？”小黄笑道：“这是我心里头热出来的，连自己也不知道其所以然呢。”TT笑对GG道：“好了，好了，你天天愁没热心人帮你的忙，现在居然被你望着一个热心人来了。”GG也微笑道：“他口里热心里头究竟不知热不热呢？”小黄听了不懂她两个葫芦里卖什么药，即问GG:“你们打什么哑谜，难道说我不是真正热心么？”TT岔口道：“就问你这句话。”小黄当时就赌神罚咒说：“我要不是真正热心对你们，罚我今夜连输十二盘何如？”GG笑说：“这也算是罚咒吗？”小黄道：“你要我罚什么咒呢？人家额角上有汗，心里不热怎能出这许多汗，这是一点儿不能假借的呢。”GG道：“罚咒都是假的，出汗也容易得很，你要是真正热心的话，现在我有一件为难之事，你若能帮了我的忙，我方相信你是当真热心待我呢。”小黄忙问什么事？ GG教他附耳过来，如此这般的说了几句。小黄听着不住点头，连眉头都不皱一皱，听完说道：“这个容易之至，你们几时要用？”GG说：“愈速愈妙，能马上有的更好。”小黄道：“马上要可来不及的，因为我出来没预备大用处，身边不曾带这许多钱呢，明朝或者后天带来给你罢。”GG听他答应了心中不胜之喜。算算今天二十七，后天送钱来恰赶得上大月底开销，更喜自己赏识小黄眼力不曾错得，因此颇有自矜之意。连TT也觉小黄答应得这般快出乎她意料之外，心中颇悔自己小觑了他，从前不该这般讥笑他的，此刻只可竭力敷衍，聊补前失。好在小黄倒也不念旧恶，同她两个说说笑笑携手出栈房，同坐了车开往吴淞兜了好半天圈子，回来就在她们旅馆中叫大菜吃了。小黄要会钞。TT抢着教西崽上她们的账，这天大约算是真心相待的了。小黄也乐意而回。次日又来告诉GG，你要的数目明儿一准带来，GG心中甚喜。这天并未出去坐汽车，就在她们栈房中说笑了一天。T、G两个还买了许多吃的东西请他，小黄落得受用。到第三天乃是他答应带钱来的日子了。T、G两人都是很热心的盼望着，列位试猜小黄究竟来不来呢？若教做书的说时，可要待下回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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