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 顾此失彼老亲虑竭 移花接木黠婢谋多

张二小姐替她姊姊出主意，说：“此事你不能直接同爹爹去讲，最好教母亲间接，一来不致当面触犯父亲；二来娘究竟都是帮女儿的。有她在场还可以替你出两句话呢。”大小姐颇以为然，当时就到娘房中，将王二少奶奶来报告的话和盘都对她老太太说了。老太太听罢也吃惊非小，说：“你们怎么讲新姑爷是个麻子，这句话为何你老的素没同我谈起呢？他们别错认了人罢？痴孩子休得误信人言。前回他们寄来的一张小照上不是也干干净净，面上毫无疤斑的么？怎说他是个麻皮？记得这一张照片那回还是你抢了去收藏的，现在不妨拿出来比较比较，究竟面孔麻不麻？一看就可以明白了。”大小姐道：“小照果然在我这里，不过有人告诉我，照相完全可以用手术造出来的，就使面上有着麻点，只消光线布得匀些儿，拍过了再将底片修改修改，印下来就看不出面光面麻了。并且还可将弟兄们面貌相像的照片出来蒙混，这上头又没盖过手印，哪里能晓得他一定是本人的呢？”老太太唉了一声道：“照相店做手脚或者有之，至于将别人的照片蒙混，你老的不是痴子，岂能欺得过他，况他们同在一个地方，未必从来没会过面。既然爱他做女婿，决不至于专诚拣一个面麻的姑爷，还弄张假小照寄来欺骗我们娘儿俩，这是决无之理。好在现下两方面都在上海，你老的肚里想必也了如观火，只消问他一声就可以明白。倘他语有含混，我们马上要求他请新贵人看戏，务必令他当一当面，才可定心。如其前途当真是个麻皮丑鬼，老实说招女婿不比嫁出去，一天到晚竖在眼睛跟前，面孔讨人欢喜些倒也罢了，若是一张讨厌面孔，别说你惹气了，就教我做丈母的也看不上眼。与其临渴掘井，不如未雨绸缪，还是赶紧教你老子替你设法就是咧。”大小姐听娘肯答应帮助她，心中不胜欢喜。恰值上达进来，见她娘儿两个切切讲话，笑问：“你们又在这里商量什么？我说添两桌银台面也就够了，况且我们这里本有两桌，凑上去已有两副银席面。究竟招赘不比出嫁，出嫁是要排在马路上给众人看的，现在既是招赘，只要正日那天摆一摆，多买了也是浪费。还有水烟袋，现在已没多少人家用了，一对银的本可将就，你偏要掉换金的，昨儿我已知照杨庆和，大约刻好款明儿也可送来了。别的差不多已处处依你，你们还要商量再添什么东西？我以为可省的还是省些儿罢。”老太太不等他讲完就说：“你住口罢！什么唠唠叨叨的，我们又没告诉你要添什么东西，你怎样晓得我们心中的意思。”上达笑说：“我从北京回来到现在，每逢看见你母女俩商量了一番之后必有种种的要求，这是屡试不爽的，今儿看见你娘儿两个又在这里讲话，想必又有新条件发生了。”老太太听说笑了道：“你也忒煞聪明咧！刚巧缠一个歪，我们并不要你添买什么东西，却要问你一句话，不过你须要老实告诉我，若有半句虚言，日后穿绷了，我情愿老命不要，和你来拼一个死活的。”上达笑说：“这是哪里话，我何尝对你打过诳语呢，有话尽顾说，凡是我知。道的，无有不告诉你就是了。”老太太道：“既如此，我问你钱家新姑爷攀亲时候你曾见过他的面没有？”上达闻言呆了一呆，徐徐说：“自然见过的，岂止攀亲时候，就动身之际他也曾代表老子来送我的行咧。”老太太道：“这样，他的面貌你一定是认得的了。”上达笑道：“这句话你也说得太奇怪了，既然见过，焉有不认得面貌之理。”老太太道：“如此你从前寄来的一张小照是不是他本人的呢？”上达又大笑道：“你今儿说的话怎这样没有伦次，小照当然是他自己的，倘然随便将一个人的小照寄来冒认新郎，教我也不肯答应呢。”老太太道：“照上难道一无异相，和本人丝毫无二么？这句话你可包得定？”上达失惊道：“太太你何出此言？”老太太道：“我也不过随便问问而已。”上达就说：“照片是依人而拍，丝毫不容假借。”老太太微笑道：“照你这般说，相片上的新姑爷面孔是没有疤斑的，为什么外间人要说是个麻子呢？”上达听说面色顿时变了，颤声说：“你哪里听来的这些话？”老太太道：“自然有人来报告我的，你以为瞒过家里一班人就算完了吗？究竟此话真不真，你须要对我讲一个明白，未必瞒过了现在到后来一辈子没有水落石出的日子的，你到底为什么要替他们这般包荒？其中有无别的缘故？请你一并告诉了我，省得我胡猜乱想了。”上达听言叹了一口气道：“谁替他们包荒，这里头还有一层情节你犹未曾知道。既然你说到这句话，我倒不能不告诉一个明白咧。这新姑爷刚和我家攀亲的时候委实面上干干净净，没一点麻斑，虽然皮肤黑些儿，但在他几弟兄中要算他最清秀了，这并非我欺你们的话，有许多见证可以打听的。小照也在这时候所拍，说他丝毫无二却也未为不可。就是他的肚才也很通透，我有时同他谈谈讲讲颇能话得投机，所以我很欢喜他，愿意把大小姐给他。不意半年之后他忽染天花重症，几乎性命不保，后来病虽好了，面上的麻斑常留，成了他终身缺陷。请问你那时候我们已同他纳彩订姻，岂能因他面上麻了就此追回庚帖之理？况且他容貌虽毁，肚才仍在，为女儿择婿，不是求才便是求貌。他如今不能才貌双全，也是天意，我以为世间做女人的能和一个通品的丑丈夫配对，实比与那些一窍不通的美少年过日子为优。为人必须眼光放远，春花秋月，能有几时？蔫丑二字原不过在年轻时候稍有分别。光阴飞快，一霎老了，也就无分美丑。至于女子的毕生幸福却要看夫主的才能，岂外表之所能博取哉？我以为女儿一定也懂得这点意思，所以不当他是个问题，也不同你们提起，何尝有欺瞒你们的意思呢。”大小姐听到这里，知道二少奶奶来报告的那些话句句都是真言，心中一阵气苦，制不住珠泪纷抛。后来她父亲劝诫的一番话连半句都没听进耳朵，只把手帕掩着脸，呜呜咽咽哭个不住。老太太听了丈夫那番话，觉其中未尝不是一片正理，然而看见女儿这种悲惨神色，心里又十分怜惜，真教她大有左右做人难的意思。定神想想，要教女儿闭着眼睛去嫁一个麻丈夫，这件事也很难的。因问上达：“你可有什么法儿想想，能替她把这个婚约退去就好了。”上达顿足说：“我也未尝不愿意退婚，无奈嫌女婿面麻这句话在家里也许还讲得出，到了外面说出来也要受别人批驳的。我还想在衣冠场中走走，这种没理之言决不能够讲的。况且他们已到上海，日子也近在目前，就使要提这桩问题，也太迟一点咧。”老太太听罢，意思也倾向丈夫一边了，帮着劝女儿：“还是依你父亲的话好。事已至此，也许是你们命中注定的姻缘，不能挽回的，还是受点儿委屈。日后若能夫妻和好，岂非仍旧是很美满的姻缘吗？”大小姐听母亲非但不帮她要求父亲赖婚，还加入他一党做说客来了，不由更气得厉害，连父亲也不怕了，顿顿脚对她娘说：“我情愿死在家里，决不愿意嫁出去的。”上达闻言气得面色改变，连问：“你讲什么话？”老太太恐他冒火，忙说：“没有讲什么。不过男女之间勉强也是勉强不得的。因为夫妻白头到老不比得儿戏之事，若然委曲求全暂时就使熬过，到后来日长岁久，也是不能安稳的，到那时候只恐怕依旧要闹出事来。如其后来多说多话，倒不趁现在生米未成熟饭的时候先替她想想法子。若能向男家商量商量，把庚帖要了回来，就是叨天之幸。并非我溺爱女儿的说话，皆因为孩子养得这般大了，从小来也是宝贝似看待的，到如今委委屈屈将她给了个不如意的人，她也要气闷憔悴杀的，问你心里头忍不忍呢？”上达顿足道：“你还要说这些话，对你讲，我们在外间办事的人信用最重，况且女儿已许给他们了，临时翻悔，不但失信用，而且焉知男家肯答应不肯答应？如若被他们拒绝下来，教我还有甚面目可以见人呢？要回庚帖这件事是万万办不到的，这头亲也攀定了。就使小的过去了心里有什么不合，宁可忍耐几时，瞧个机会再同他们离婚的好。在现今民国时代，离婚案大行大咧，不足为奇。到那时候，都是女儿自己的主张，外间人就评论不到我的过失哩。”老太太听了就问女儿意下如何？大小姐仍旧哀哀哭泣，分明是不肯答应的意思。老太太又教上达想想法儿：“或者先托个人过去说说，也许那边肯答应退还庚帖，岂不可以省却一番手续，何必教女儿多留这点儿痕迹呢。”上达摇头说：“这个万万不能，我自己既不能亲口去讲，也没面目托别人代表，你若有这个意思，就请你自己出马去办这个交涉罢，横竖他家老太太也在上海，你做亲家太太的在理应该见一见呢。”老太太笑说：“我若能办得了这个交涉，日后中华民国的外交总长也可以用不着男人做哩。”上达道：“你若没本领交涉，我也无面目出场，这件事只可不谈了。”老太太听了简直没话可讲，两眼只对她女儿看了不住，心中说不出的可怜她，暗叹一声，唉！你这个苦命孩子，看你也生得聪明俊俏，不像是薄福之人，为什么结局要落到这样地步呢！但是大小姐听了她父母对答的一番言语，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当时也不做声，揩揩眼泪回转房间里去了。老太太只对着上达摇头说：“你为什么这般忍心，硬要将女儿推到苦海中去，难道一点父女之情都没有吗？”上达也摇头叹我自己也没法可施，都是半生虚名误我的。这张庚帖既无法取回，亲事又焉能不办，虽然对不起女儿，但是我也是出于无奈，只好你到她房里去劝劝她，无论如何教她须要顾全我做父亲的面：。即使受点儿委曲，究竟全了孝道，古来孝女舍身全亲的事也未尝没有，她从小知书识字，难道不能效法古人做一个烈烈轰轰的奇女子吗？”老太太冷笑道：“你这种话只能对棺材里的死鬼说，现在是什么时世。古云一朝天子一朝人，现今天子是没有了，所以真有人格的人也可以算得没有咧！当此时代还讲什么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就如你自己是做过官的，当你在台上的时候，教你不贪赃不违法，这两桩办得到么？贪赃就是丧廉，违法就是背义，不忠于国、失信于民。于今反口口声声要教女儿尽孝，这是哪里说起呢。”上达被她说得顿口无言，两眼只对老太太怒望着，愣了半天，才说得一句：“我贪赃挣下钱来，不是为着供养你们这班人么？于今你反拿这些话来奚落我，教我这冤枉到哪里去伸呢？”老太太狞笑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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