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才宝唤住小裘对他说：“你少停到夜间八点钟之后再来，或者九、十点钟也可以的，小姐等你吃晚饭。太早了恐怕没工夫，因为老太太或者要到这里来的，看见了恐有未便，所以愈迟愈好，倒不在乎早呢。”小裘诺诺连声而去。才宝回进来对大小姐使个眼色，大小姐已知她说话传到了，还假意问她一声：“老太太在房里么？”才宝说：“在房里呢，东西也送到了。”小张就问送什么东西给老太太？大小姐笑说：“是一个穷人家拿来卖的《弥陀经》，我买了送给她。老人家欢喜经卷，比我们少年人欢喜金刚钻还要利害呢。”小张听了还有什么疑心。他万料不到大小姐拿《弥陀经》来代替她和情人约会的口号呢。这天小张就在大小姐这里吃中饭。原来他不放心昨儿那一对金刚钻环子的事，恐怕她请了包打听，倒要小心提防着的。所以今天特地赶早前来，见大小姐半句不提，竟同忘了这件事一般模样，那时他倒后悔昨儿不曾多拿她些，一般费手脚自己还可以剩几个用用。现在刚够抵债，自己还不免贴腰包上去，囊中不剩半文，未免有些儿冤枉尼。好在大小姐并未疑心着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既这般容易对付，将来趁个空儿再大大的掘她一票便了。这叫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小张手脚毛惯了，他倒并不以为大小姐这里的温柔乡滋味为乐，却一心转那妙手空空的念头。见大小姐坐着想心思不做声，他倒觉得有些儿麻烦坐不住了，问大小姐今儿可要汽车坐？大小说：“我今天身子不爽快不出去，你将汽车开回去停着罢。适间你说自己还有别事，今儿你去了也不必来咧。”小张答应一声就走了出来。原来他最好是大小姐不坐汽车，不教他来，他可以将汽车大请客，大兜圈子。横竖汽油用在大小姐名下的。小张走后，大小姐倒深悔没教小裘早些时候来，约他八点以后，现在还早得很，可恨他们要来两个同来，不来一个不来，为什么不挨准了班头来陪我呢。自己正当纳闷，忽然贵宝进来叫她：“小姐！李家少奶奶来了。”大小姐听报很为纳罕。想她自从那一回和丈夫淘气到我这里住了两天之后，至今许久未来，今天不知又闹什么把戏才想到上我这里来的，光景又不是好事罢。原来这李少奶奶就是李继宗的老婆，本书开场那位穷大爷黄友富的女儿。她素来瞧不起娘家，为此常和丈夫淘气。今番来此倒并不如大小姐之所料，因为友富早由继宗荐了生意，一家数口尚可温饱，因此也不再向女婿女儿开口借钱，他夫妻俩也就没气可淘，李少奶奶此来，一则因许久未见张大小姐，特地来望望她；二则新近买了几颗大金刚钻镶着戒指、手镯、环子等物，还加一部汽车。有此几样东西，几个相熟的姊妹跟前怎能不挨户来显焕显焕，所以这一番实乃是挟着一肚子喜气来的。大小姐还没想出她的来意，李少奶奶已走到房门口一声“阿姐！”便花枝招展，晶光耀目的走了进来。大小姐见了猛吃一惊，口内不言心中暗想，她前几回来时没见她有大金刚钻，这一番可真的是大不相同咧，看不出她近来这般得法，怪道我这里她也想不到来了。要知天下最势利的东西应推人的眼睛。大小姐初闻李少奶奶到来颇落落不甚欢迎，现在看见她这么大的金刚钻不由得恭而敬之起来。慌忙迎上前同她拉手，叫她：“李家阿姐，怎么这些时没有赏光到我这里来了，今儿哪阵风吹你到此？想必你贵人不踏贱地，忘却了我这里一个小姊妹咧。”李少奶奶连说：“阿哟哟！阿姐你讲哪里话来。我哪一天不想到此来望望你，只为家里无人，抽不开身子，少爷白天银行中忙得什么似的，到晚来回家吃一碗饭，又急于要上全夜交易所里办事去了，非天明不得回来。家里只我一个人，所以要出来也不能够出来咧。”大小姐听全夜交易所的名字新鲜，问她说：“我听人讲交易所都是白天做买卖的，没闻夜里还做交易，这全夜交易所可是夜里做买卖的吗？哦，我晓得了，大约这交易所是专为一班吸鸦片烟的主顾而设，他们阴阳颠倒，白天当夜里，夜里当白天，别处交易所上市的时候他们都在梦里，这全夜交易所出了世，他们一定赞成得很了。”李少奶奶道：“那倒不然。虽然其中吸鸦片烟的人也有，但一大半还是白天别处交易所里的人，到夜众流归海，尽到这里。所以别处生意寥落，他这里却是独行交易，十二分的热闹呢。”大小姐吐舌道：“了不得！这班人日做夜做，还有什么工夫好睡？铜钱赚了阳寿也要减几年的，真可谓之要钱不要命咧。”李少奶奶大笑。大小姐请她沙发上坐了，自己和她挨肩头坐下，拉着手看她的戒指，说：“这颗钻大约有六个克拉罢，还是蓝白光，现在新华少见得很，价钱一定可观呢。”李少奶奶笑说：“这是我家少爷拿三千块钱押下来的，前途不赎的了，我还嫌他押得太贵咧！”大小姐道：“三千块钱怎说太贵，若是平常黄光的原值不到此数，但这是蓝白光，高出黄的一倍有余，有人拿四千二百块钱卖给我，我还要说他便宜呢，恐怕前途押的人未必肯没与你罢。”李少奶奶惊说：“原来金刚钻颜色蓝一蓝还有这许多讲究，我是外行人，以为黄的、蓝的都是一般模样呢。到底阿姐有见识，不然我还要懊恼杀哩。至于这押的人没是没定的了，因为其人已死，无凭无据什么人肯替她来赎，这段事也是很可惨的，你听人谈起过没有？”大小姐没头没脑，不知她说的是哪一段事，回言“没听见过，请你告诉我罢”。李少奶奶摇了一摇头说：“阿姐你是守本分的，身子没到过市场，所以新闻也听得很少。自从全夜交易所开市以来，少爷有时也带我到市场上抢抢帽子。”大小姐吃了一惊说：“抢帽子不是犯法的么？那个如何使得呢。”李少奶奶笑道：“抢帽子也是做生意的别名，譬如价钱小的时候买进，价钱一大，马上卖出去，并不捺在手里过夜，经一经手赚他几两银子，这就叫抢帽子。哪里是真的郑家木桥小瘪三跟在黄包车背后抢别人家的帽子吗？”大小姐更觉诧异说：“难道全夜交易所里女人也可以做买卖的吗？”李少奶奶道：“何止女人，任你乌龟贼忘八，只消有钱，什么人都可以做交易的。可惜你没有去看看，不然得机会也可以做做，里面有内行人指点，多少可以赚些。不过若是全本外行，指点的不得其人，吃亏也十分利害。就是押这金刚钻戒指的原主，她一条命就可以算得完全断送在这交易所上了。其人本来有好几万首饰，不过现银子手里很少。因为她丈夫是个做洋行买办的，现款都做着生意之故。这位太太不知怎样的也踏进了交易所的门口，看见别人赚钱眼眶子红将起来。无奈她自己从小儿没读过书识过字，连行情数目都看不懂，单晓得买股票可以赚钱罢了。这样七投八投投到了个某某经纪人手里，托他全权卖买，哪晓得经纪人都是捞帽子的惯家。”张大小姐问：“怎样叫捞帽子？”李少奶奶说：“就是赚铜钱算自己，蚀了本推在别人头上，他们腰包中的钱大都是这样多起来的。所以门槛精的朋友虽然委托了经纪人，也必须从旁监督着方能免其作弊。可怜这位太太她本来目不识丁，故也只能够尽着那经纪人翻云覆雨。一落手就大蚀其本。究竟财帛关心，丢了钱哪个肯善罢干休，她一击不中，当然连二接三的做将下去，于是污泥越踏越深，她的首饰也陆续押出来了。我们只押着这只戒指，还有别个人受着她押头的倒也不少呢。后来她东西完了，被丈夫得知，不免大吵之下，可怜她蚀了钱心中正难受得什么似的，哪禁得丈夫一气，于是就郁郁而亡。这还是自己死的，更有班同她一样蚀了本的人，想不穿自寻短见者也不知凡几。甚至有人说那交易所毛坑中还吊杀过一个女人，被他们私下抹杀，不曾登报宣布，这句话不知真不真。综而言之，交易所中发财的人固有，为此倾家荡产、性命不保的却比发财之人多出几倍呢。我幸亏有少爷在里面，历来未吃过亏。”说时颇露得意之色。大小姐听了就晓得她近来一定发了财咧，看她身上这许多金刚钻，没大批洋钱也未必能跟着她走，因此免不得要格外的将她巴结巴结了。当下见才宝、贵宝两个都呆立在旁边听讲话，连茶也忘记倒了，就说：“你两个可是今儿第一天来，怎连规矩不懂，客人来了这些时为什么茶也不倒？”李少奶奶忙说：“那不打紧，自己姊妹这里何用客气，我原不想喝茶呢。”大小姐道：“你不没晓得，我这里的一班底下人实在太无规矩了，幸亏你我要好姊妹，不然岂不要得罪尊客吗？”这。句话大小姐无形之中已将李少奶奶拉得很为亲近，然而李少奶奶也异常爱听。因为一个见她发了财，当然要好；一个因她是作官人家女儿，多高的门第，肯和自己要好那本来是她求之不得的呢。才宝端茶过来也是恭恭敬敬的，她早已看出主人的神色，故而顺风马屁落得拍她一拍，娇声：“请少奶奶用茶。”李少奶奶连称“不敢”。言谈之顷，李少奶奶又告诉大小姐自己买了部汽车，现在大门口，“不知阿姐可有工夫同我出去兜兜？”大小姐这几时汽车倒有些坐得厌了，但李少奶奶的盛情难却，况且时候甚早，小裘要八九点钟才来，一个人在家本愁乏味，同她出去跑一阵做了人情，还可消磨自己的时光，未尝不两全其美。因即答应称好。李少奶奶大喜，催她换了衣裳，两个人都是花团锦簇的出来。李少奶奶原不知大小姐自己也买了汽车，所以引她看车身、看漆色、看篷子、看坐垫，口中这样告诉到那样，得意得了不得。然而照大小姐的眼光看来，这部车还不敌她自己所买的远甚。不过李少奶奶正一肚皮高兴的告诉她，她也不得不顺顺她口气，称赞了几个好字。两人上车，李少奶奶先教汽车夫开往西乡兜兜，不意兜不到多少路，两人都觉得风吹在身上有些儿冷了。皆因近来时行的女衣袖管又短又大，坐在汽车上不啻张着两个袋子收风，一阵阵都吹进夹肘下面，仿佛赤着膊乘风凉似的，身上怎得不冷。大小姐先熬不住说：“我们不必过去了，还是开回头罢。”李少奶奶本也是硬绷的，大概初坐汽车的朋友都有这种习气，身上虽冷，风头不能不出，所以到秋天医生门上挂号的人也格外多呢。当下听大小姐要回去，她也正中下怀，即命汽车夫开她们到大马路，告诉大小姐要往先施公司买点儿东西。大小姐想既然陪她出来了，索性好人做到底咧。不多时汽车到先施公司门首停机。她两个还未下车，只因靠门口有部汽车正扳机开将出来，她们的汽车未曾靠上街沿，所以不能落车。大小姐无意之中见开出来的那辆汽车很觉得眼熟，再对那坐车的人一看，不由面色陡变。未知所见何人，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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