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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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校的冬天,寒风凛冽,广播喇叭里播放出来的消息,比寒风还要刺人心骨。谁知当他休假回上海,新的灾难又向他袭来:他发现萧珊的健康越来越不行了。这两年来,巴金长期不在家中,她承担了社会上对巴金家庭的一切迫害。她面呈灰色,越来越瘦,情绪低落,精神萎靡。她经常躺在床上,

肠胃不适,曾去求医,医院因为她是巴金的妻子,不给她作深入细致的检查。巴金只好一再托人去医院“开后门”,虽然照了一次直肠镜,却没有查出她的肠癌(后来才知道她的癌变部位在结肠处,但那时已经迟了)。这样,春节假期一过,巴金只得嘱咐萧珊自己注意身体,又踏着躏跚的步伐回到干校去。同在干校劳动的王西彦,这时看到巴金,发觉他困难以忍受精神上的煎熬,脸色显著变暗,劝他要注意保重自己的身体。巴金也知道王西彦的遭遇并不比自己好一些,这时也就说:“你也保重吧。”但他实在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和精神替朋友们担心了,也只得说了那么一句话表达心意。只有面临难友们遇到具体困难时,他有时仍不自禁地跑过去把人家搀扶一把。有一次,王西彦因脊椎炎请假在家,还不曾痊癒,造反派就限时催他回干校,西彦只得抱病搭乘长途公共汽车赶来。巴金远远看到他的影子,就跑过去把他手上拎着的包袱接过来。

过了一些日子,萧珊的病情加重,她的肠癌实际已经扩散,但她自己和她家里的人还不知道。多亏萧珊的挚友萧荀还经常来看她,常陪同她去医院看病,但是医院离家较远,交通有困难,有时由女婿小祝用自行车推着她去求诊,有时雇到三轮卡由萧荀陪着她去,回来时雇不到车,只好乘公共汽车,但下了车仍有一段路要走,走走停停,最后即使搀扶着也走不动了,萧荀只好先跑回来,请萧珊的表侄把她背回家来。在这难捱的日子里,小棠插队到安徽农村,巴金又在干校,工宣队不让他请假回家,萧珊心里惦记着亲人,他们的前途都茫茫然,自己的身体不知是否好得了,连患的什么病,到现在还不知道。眼前看来又快到盛夏季节,尽管院子里的花树早已无人管理,但草木生机未绝,青青的叶子仍在杂乱中挣出头来,远远望过去,还是有一片绿意。小祝和萧荀以及九姑都说是否拍个电报去,让巴金请假回来陪萧珊。萧珊没有同意,她说他正在写检查,让他过了关,获得“解放”后再说。好不容易巴金休假回来,她看到他十分疲劳,同时也十分消瘦,不免回过头去,自己暗中掉泪。这次她又问他:“你的问题什么时候解决呢?”巴金含糊着也不知自己讲些什么。萧珊轻轻地说:“我恐怕等不及了!”巴金见萧珊病得这样,已经不能起床,觉得自己再也不能离开她。他一天四次为她量体温,一发觉体温高到三十九度,就忙与家人一起送她去看急诊,配药吊盐水,但还是无法住院进一步检查,只好拖着。萧珊的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巴金到了假期满时,就又申请续假两次,总共还不到一个月,单位工宣队头头来催,逼他第二天就回干校去。萧珊问他:“领导上说些什么?”巴金隐瞒不了,只好实说他们要自己回干校。萧珊在床上低声说:“你就去吧。”说完话,就把头转向里面,不让巴金看到她的泪痕。这时小林和小祝听说工宣队不让巴金继续留上海,便径自跑到作协找那个工宣队“头头”,提出请求。那头头说:“他又不是医生,留在家里有什么用!”又说:“他留在家里,对他改造不利!”竟断然拒绝。小林和小祝闷着一肚子气回到家中,也不敢对巴金直说,怕他在忧虑中再加上一肚子不愉快。这样,巴金只好又回到干校。恰在这时,小棠接到家信从安徽农村赶回上海,他听说妈妈患病,就星夜赶来,但做梦也不曾想到离开这么些日子,妈妈竟病成这样。

巴金到了干校,心中说不出的凄楚,当天晚上他再也咽不下饭。萧珊含着眼泪的病容一直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几乎整夜都在做梦,似乎萧珊对他讲点什么,又似乎四面八方来了各种各样的魔鬼,要把他和萧珊捆绑到什么地方去,他大声喊叫着,却看不到有什么人过来进行帮助……一到白天,他仍

跟着大家一起参加劳动,但又似乎仍在家中,看到萧珊在问他:“你的问题什么时候解决呢?”他的心神恍惚,自己也觉得只几天工夫,变老了许多……五天过去了,造反派忽然来通知:全体回市区参加大会!真像做梦一样,忽然又真的回到家中。

萧珊看到他回来,出乎意外,感到安慰,但她身体实在疲惫,一点力气也没有,一时竟讲不出话来。过后又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说:“看不到了。”巴金问她看不到什么,她才说:“看不到你解放了。”巴金听了,一句话也答不上来,抬头看看坐在旁边的儿子小棠,见他的精神也不好,垂着头,似乎力竭气沮,十分疲劳,好像身上也有一点热度,似乎患了感冒。他只有十几岁,但从他的眼睛看得出,他对这个世界已经看透。这时萧珊忽然指着小棠,忧郁地对巴金说:“他怎么办呢?”他怎么办呢?巴金也不知道。想起这几年来,为了自己头上这顶帽子,让孩子们抬不起头来,吃了多少亏,受了多少累!小棠本来在家中最受妈妈宠爱,从小高高兴兴,跳跳蹦蹦,但现在变得沉默少言,郁郁寡欢,性格十分内向,似乎比几十年前在成都老家时的巴金还要忧郁,甚至更加绝望。巴金想起两年前在痛苦难熬时萧珊曾对他说:“孩子们说爸爸做了坏事,害了我们大家。”巴金感到像一万把刀子在他心中戳着,他把满眶泪水向自己肚子里吞。这时萧珊似乎睡了一会,又醒过来,她问巴金:“你明天还去不去呢?”巴金这才想起当天那个工宣队头头曾把他叫去,通知他不用再去干校,可以留在市区。当时那“头头”问巴金:“你知道萧珊患的什么病吗?”巴金回答说:“我知道。”其实巴金并不知道。不过,他从这个“头头”的问话口气里,探测到萧珊的病已经不是一般的肠胃病。萧珊的肠癌这时已发展到肝癌了。家中对他也不再隐瞒,把实况告诉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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