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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三朝元老，辅佐先帝教导当朝天子，晏丛跃虽已远离庙堂数年，但声望威势仍在，他语气里掺着几分呵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再不喜也该承认自己的来处，一个人连从前都不敢正视还想在朝廷有所作为？”

晏丛跃上能做帝师下能入草堂教稚子，严师高徒，他所教授过的学生无一不敬重他，自然也格外惧怕。虞阙未受他教导，自是不吃他这套，幼年识字是宗政朔教的，但他也没什么时间管，全凭虞阙自觉。永巷中被罚没入宫永巷做苦役的贵族官眷不少，识字的也多，虞阙不懂时便会拿着书去问他们。没什么约束长大，嬴疏根本不回即嬴宫，宋吟教他也秉持着温和教育，虞阙根本没在这之中吃过苦。

曹客听晏太师语气不对，几乎是下意识地打了个激灵，身为晏太师的学生没点眼色哪还行，他忍不住看向虞阙。虞阙面露不悦隐约有点生气，前边那句，还让他以为晏丛跃是在为他可惜，反问道：“太师又是以什么身份训我？我可不是太师的学生，难不成太师还要代我已亡的父亲或者师尊？”

曹客汗都要流下来了，他打着哈哈道：“镇抚大人在外头吹风，不如就留在这与我们一道用膳，喝些肉汤暖暖身子。”

“大人美意心领了。”虞阙淡道，他扶着晏丛跃坐好，又亲自为晏丛跃盛汤。

每到冬日晏丛跃的胳膊都会由于天寒地冻而整日疼得不得不施以针灸治疗，全因做前朝先帝帝师时帮先帝挡掉迎面砸来的石柱，骨裂痊愈后落下天冷便骨头疼的毛病。原本是用右手执笔，现在也都以左手为主。

虞阙在他右侧，晏丛跃看着他将汤盛好，碗筷也摆得整齐，“及冠礼后就留在长安，今夜后朝廷又是新气象，百废待兴有你大展身手的时候。”

“晚辈愚笨，听不懂。”虞阙单手撑着膝盖站直，躬身行礼。

“锦衣卫还有事，太师若还有什么需求可直接找门外禁军。”他边说边后退，不给晏丛跃再说话的机会，晏丛跃欲言又止，最终沉沉叹气。

曹客瞧这两人言语间隐晦，似乎是想遮掩什么，道：“老师可需要学生做些什么？”

晏丛跃端碗喝了口汤，唇齿生香间隔着自碗中腾升的热气，他说：“不做什么才好。”

热腾腾的饭菜极大限度地安抚着群臣的不安，人就是这种被表象所蒙蔽的动物，一旦给点好处便忘乎所以，人声如潮水般褪去，虞阙负手缓步走出瑰霞殿，绕着整个大殿外转悠，最终找到曲径通幽的小道，莫名药味的木香乘着潮湿的腐味，伴随他脚步的浮动而紧紧跟随，逼迫着他放快脚步。

这种味道虞阙太熟悉了，这是他经年累月的思绪，是他以为化作白骨也不能摆脱的悲惨命运。

在这种地方待得久了，就不会再知道隔着一道宫墙外，那些平凡人的世界是多么的生机勃勃，睁眼时四方的天，闭眼是虫鸟与水流的交响。

前朝的路他还不太识路，可这里他闭着眼都能找到每一个路口，正如宋吟所说，雏鸟会认睁眼所见的第一只鸟为亲，皇宫就是他的家，永巷就是他的家。

青苔爬上每道鉴证朝代更迭的墙壁，朱红与清脆在凛冬中都化作最深刻的灰黑，过往的太监与宫女并不会因为年轻男人的到来而感到诧异，顶多是看他长得俊俏而多看几眼，几名宫女从他面前经过，虞阙听到她们用饱含兴奋的语气讨论他是锦衣卫中的哪位大人。

这些宫女都是最新选来的，老人都被放出宫自由婚嫁，如今认得虞阙的人很少。

永巷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它藏在整个皇宫的最深处，用更高更厚的宫墙隔着，前朝后宫，这里是人命最微薄的地方，最容易藏污纳垢见不得光的存在。

皇帝娘娘们的衣物由贴身的宫人打理，宫人们的衣服便由永巷里的奴才们清洗，他们甚至不算宫人，宫人是领银子生活的良民，比宫人更低的是永巷的奴才，可欺可辱。

贵眷罚没成奴，许多都无法接受而变成疯子，每到半夜便能听到她们啃食木头而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人死是常有的事，仵作验尸从胃中拿出不少未能消化的布条与不知是什么被胃酸腐蚀的残片。

在这种环境中生活，正常人都要被逼疯。

然而虞阙还是和那些人有所不同的，母亲还活着的时候，他和母亲在永巷还有个僻静的小院，隔绝外界一切令人心慌的东西，只是他和母亲的小天地。

现在这个时辰，正是永巷放饭的时间，所有人都跑去抢饭以至于整条巷子空荡荡的，虞阙脚步轻地跟猫似的，即使离开这这么久，他是改不了这个习惯。巡风发出微弱的光帮他照亮前路，莹蓝的光好像宋吟在山洞中杀蜘蛛精时，他周身所散发的光晕。刚踏入这里的莫名心慌突然变得平静，虞阙让自己的意识保持冷静清醒，尽量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待这里的一切。

他没有忘记过永巷，更不曾觉得离开这就是与往昔彻底的割裂。看着宋吟坐在红池时，双脚泡在其中乘凉降温，远处掠水飞来的仙鹤伏在他膝盖上任由他抚摸，此情此景是多么的闲适，令人心生羡慕。

有些人就是生在金汤匙中，即便遭难落魄，最终也能在最冰清玉洁的地方找到归宿。

而他，他只是短暂地拥有了那么一瞬的美好，就痴心以为能据为己有。

是，他想把宋吟据为己有，虞阙看着自己脚尖沾着的污泥，身后传来女人痴痴的笑，他扭头朝着声音的来源去看，衣不蔽体浑身溃烂的女人正咬着并不存在的手指甲冲他傻笑，她的手指一看就是被人砍断的，伤口愈合却整齐，手指在第二个骨节消失，恰到好处地令她失去做精细活的能力。

她的眼睛很亮，对虞阙并无恶意，虞阙从怀中拿出糖饼抛给她，她欢天喜地地捡走，期间还摔了一跤，天寒地冻地硬得堪比玄铁，她的膝盖立即被擦破好大一块皮，虞阙正欲叫住她，心脏却猛地传来一阵仿若针扎般回荡的痛，他不由得以巡风作支撑，飞速用灵力缓解刺痛，再抬头时除了地上那摊血，女人早已无影无踪。

这是在围场救驾所留下的伤，有人用淬了毒的箭，毒中又有灵力的加持以至于虞阙至今未曾好全。

命虽救回来，体质却得好生养着，这也是为何在即嬴宫那晚，宋吟以为的初见时觉得他太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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