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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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唐博雅兴奋的招呼声打破了苗郁和齐思贤之间流转的诡异气氛。苗郁被唐博雅拉着坐在矮桌旁,刚刚烤好的生蚝正嗞嗞地冒着热气,混着金黄的蒜泥,美妙的香味瞬间驱散初春的寒冷。唐博雅热情地招呼:“小老师快吃,刚烤好的生蚝最好吃。别客气,齐老师请客。”一点没把自己当外人。宋乾积极地把扇贝、生蚝摆在唐博雅面前,唐博雅一边叫着“热量太高,不能吃不能吃”,一边大快朵颐。

眼前的景色似曾相识。那是几年前,沈冲第一次独立成功代理案子,拿到佣金后,拉着苗郁就到了这条街上,找了一家门面小小的海鲜烧烤店,说要大吃一顿庆祝成功。同样的春寒,同样的夜晚,点菜时,苗郁小心翼翼中带着欢喜,每种海鲜只敢点两个,价格比对了又比对。那几年龙虾还是稀罕物,苗郁假装没看见菜单上令人垂涎欲滴的红色虾壳,闷着头翻过这一页。上菜的时候,鲜嫩的龙虾肉混合着黄油香端了上来,模糊了苗郁的视线,也模糊了沈冲宠溺的笑。

苗郁静静地坐在一旁,看初入社会的新人为了热量、口味这些小事,简单地烦恼着,她的眼眶忽然一阵酸痛。街上人潮汹涌,她的心口有种被剜的痛,她以为从来不会发生的痛楚,在此刻,化作一柄冰凉的利刃割开心脏。温暖随喷涌的鲜血点点离她远去,一点点的痛遍布全身。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深切地感受到,她和沈冲,真的分开了,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齐思贤推来一杯奶茶:“喝点热的。”

苗郁眼中的雾气顿时消散,明亮的灯光下,齐思贤的微笑淡而温和,送来的奶茶不烫不冷,握在手中,刚好驱散掌心到心口的寒冷。

“谢谢。”

朋友,是春天了。驱散忧愁,揩去泪水,向着太阳微笑。

她在心底默念这首小诗。

是的,春天已经到了。

通常来说,如果周末是忙碌的,周一的工作量将是平时的两倍。苗郁和宋乾坐在狭小的会客室里,正在等待要面谈的人。会客室不大,墙面洁白,透着冰冷。琅琅读书声偶尔传来,稚嫩的童声整整齐齐,柔软着人心。

宋乾有些紧张,低声问:“苗老师,我们会不会被赶出去?”

“会。”苗郁低着头,再次清点携带的证明文件和材料,淡淡地说,“做好最坏的准备,才能拿下最好的成果。”

听着是很励志的,但是宋乾还是很紧张。一大早,唐博雅就到了法院,顺利地拿到了法院开具的调取证据的函件。现在他们兵分两路,齐思贤和唐博雅去闻婷婷就读的学校,调取学校心理咨询教室的记录,苗郁和宋乾则到了另一所学校,去寻找当时目击了猥亵过程的老师,最好是能拿到她的证言。这是宋乾第一次找证人,紧张得有些心律失衡。

会客室的门不轻不重地被敲响,门边一位三十来岁的女子探进头来,迟疑地看着苗郁:“请问,是你们找我吗?”她穿着整洁,手里拿着两本书,最上面那本封面写着“历史”两个字。

就是她了。苗郁微微一笑,主动上前握手,带着公式化的问候:“你好,你是凌芷泉老师吧?请坐。”

凌芷泉手心微凉,神色犹豫,似乎下一刻就要拔腿离开。苗郁却容不得她拒绝,直接把她“请”进了会客室。宋乾刚打开笔记本,习惯性地想要做记录,被苗郁冷冽的眼神一扫,忽然回过神,立刻站到会客室门边上。

凌芷泉一脸的警惕,也不坐下,只问:“你们是谁?找我什么事?”

苗郁翻开律师证,连同其他的文件,一并递去:“张老师,我是衡明律师事务所的执业律师苗郁,这位是我的助手宋乾。”

凌芷泉并没有伸手去接,只是草草扫了一眼律师证,立刻往后退了半步:“我没什么好说的,我还有课,你们问别人去吧。”没想到撞到了守在门口的宋乾身上。

此刻,宋乾真想发条微博,庆祝卡位成功。苗郁追问:“张老师,我还没说是什么事,你就知道了?”

凌芷泉一个劲地摇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不想跟律师打交道,你们走吧,我马上就要上课……”

“凌老师,我们已经问过了,今天下午你都没有课,所以我们才等到现在。”苗郁打断她的话,探询似的追问,“凌老师,你在怕什么?”

质问声飘摇在会客室里,宋乾悄悄地按下录音笔。凌芷泉一阵哑然,许久才开口:“这事不是已经完了吗?为什么你们还要来问我?你们不是检察院的,你们是骗子,对不对?”

她有些激动,声音越来越大。宋乾想要解释,却见苗郁根本没有辩白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看着凌芷泉,一言不发。凌芷泉还在叫嚷:“你们这种骗子我见多了,还敢骗到学校里来。我马上叫保安把你们赶出去!我还要打电话报警,让警察来抓你们!”

没想到,苗郁轻轻点头,摸出手机,按下几个数字后,举给凌芷泉看:“可以的,报警是每个公民的权利。凌老师,我就问一句,你确定要报警吗?”

凌芷泉倏地愣住了,张了张口,似乎想要发出“好”或者“是”的声音,但空气没有感受到任何细微波动。她看着苗郁,那个自称是律师的女人有一双琥珀色的眼,仿佛能看到她的心底,看穿她所有的秘密。

“你,你问吧。”凌芷泉缓缓坐下,教材和教学参考书落在布艺沙发上。这沙发自买回来就没洗过,又脏又破,几乎看不出原本的翠绿色。她一阵心烦,真不知道这事还要纠缠她多久。

苗郁开口了:“好的,凌老师,我先介绍一下,我们律所承接了闻婷婷起诉武源侵权纠纷一案,我们现在是代表闻婷婷向你询问一些事,整个对话过程将会被录音。请问你是否同意?”

“闻婷婷?”凌芷泉抬头看苗郁,眼中惊诧之色明显,“她起诉武老师?”

苗郁点头:“是的。”

“那她,她,”凌芷泉小心翼翼地问,“她还好吗?”

“说实话,不好。”苗郁说,“自杀了三次,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她这样的状态,凌老师应该知道是怎么造成的吧?”

凌芷泉偏过头,不敢看苗郁的眼睛,两只手也无意识地握在一起,久久不曾开口。苗郁说:“凌老师,我们这次来,希望你能告诉我,2017年9月19号的十五点至十五点四十分,在闻婷婷的宿舍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们问其他人吧!”凌芷泉哀求道。

苗郁冷静地说:“我们已经查阅过检察院的案件卷宗,公安和检察院都向你调查过事件经过。我们这次来,目的是确定当天发生的事。”

凌芷泉说:“你们不是看了卷宗吗?我该说的都已经说得差不多了,你们就不要来烦我了,好不好?”

烦?苗郁皱着眉问:“凌老师,你为什么这么说呢?”

凌芷泉露出痛苦的神色:“警察问了,检察院的也来问。我说了一遍还不够吗?三遍四遍地说,好像我才是犯错的那个人。我本来干得好好的,现在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是怪里怪气的,逼得我没办法,才选择换到这个学校教书。苗律师,你们能不能考虑下我的处境?”

宋乾忍不住了:“闻婷婷是你的学生,她出了那么大的事,命都快没了,你就考虑你自己?”

“我还有老公、孩子,我总得考虑对我的影响吧?”她越说越气,“你们就这么直接到学校了,影响我的工作,我会找你们上级反映的。”

她话中的威胁意味颇浓,但对律师而言不过是浮尘。宋乾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低下头不说话。苗郁淡淡一笑,以前代理案件时,比这难听千百倍的话都听过,教师还是温柔。苗郁说:“凌老师,你是闻婷婷所在班级的副班主任,武源是班主任。那天下午,闻婷婷说身体不舒服,请假没有去上课。你去宿舍看她,路上遇到武源,他说要同你一起去。然后呢?”一番话平静如水,丝毫没理会凌芷泉的威胁。

凌芷泉愣住了,方才的气势消散了不少。她愣怔着许久没张口,半低着头,手指用力地绞动着,显然正在天人交战。会客室内宁静得令人窒息,偶尔有口哨声、跑步声、欢笑声自操场方向传来。

过了很久,凌芷泉摸着拿起两本书,别开眼,艰难地站起身:“对不起,这么久了,我实在记不住那天发生的事。你们找其他人吧。”说着,就要往会客室外走。

宋乾忙着拦下她:“凌老师,你不能这样。我们又不是挖掘隐私的小报记者,我们是为了闻婷婷,是为了帮助她的,你这样……”

“小宋!”苗郁出声制止了宋乾,“别说了,凌老师不想说就算了。”

“但是她……”

“让凌老师回去吧。”苗郁也站起来,看着凌芷泉耸动的肩背,说,“凌老师,请你听一听外面的声音,你的学生正在操场上,上课或者玩耍。请你想一想,如果,我是说如果,闻婷婷没有遭遇那件事,她现在在做什么?是在教室里做卷子备考,还是在操场上散心?她有没有跟你说过想考哪所大学,想读什么专业?她有没有说过以后要从事什么工作?她有没有和你分享过对未来的梦想?”

凌芷泉低下头,双肩在轻微地颤抖。苗郁说:“但她现在躺在医院里,虽然脱离了危险,但是能不能好转都不知道。我看了她的资料,她的成绩虽然不是最好的,但是她很努力,也是个孝顺孩子,在班上人缘也不错。是不是因为她太心软,所以才会遭遇这样的不幸?作为她的老师,凌老师,你有没有想过要怎么帮……”

“你别说了!”凌芷泉愤怒地大叫出声,转身看苗郁,“我不想说,我也不想去想这件事。你们走吧,别来找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她的双眼燃起两团火,严正警告,“我马上会去叫保安,你们最好马上就走。”

宋乾也来了气:“喂,你还是老师吗?你的学生还未成年,就遇到这样的事。你就为了一个猥亵犯昧了良心?他给你多少好处?”

凌芷泉脸色一白,苗郁立即喝住他:“小宋,别说了,出去开车!”

宋乾愤愤然收拾笔记本:“你以为你不说,我们就没办法提交证据吗?我们还有办法,你别以为能当一辈子的帮凶。”

苗郁说:“小宋,你去把车开到校门口,我跟凌老师说两句就出去。”

宋乾本还想说什么,见苗郁态度坚决,也只好提着公文包出了门。他刚把车开到学校门口,苗郁已经等在街边了。

“苗老师,你和她说了什么?”等苗郁上车,宋乾忍不住问。

苗郁说:“我留了名片,告诉她下次开庭的时间。如果她想通了,希望她能以证人身份出庭。”

“你看她今天那么抗拒,肯定不会去的。”宋乾没好气地摁喇叭,催促前面的车快点起步,“可是苗老师,我们有检察院的卷宗就可以证明猥亵事件的存在了,为什么一定要找凌芷泉出庭做证人呢?”

苗郁想了想,说:“我想,凌芷泉是亲眼看见了武源猥亵行为的人。如果她能出庭,对武源一定是个很大的心理打击,对于我们提的赔偿请求,他就不会有太多的讨价还价的心思。”

宋乾顿时恍然大悟:“这招不错!打蛇打到七寸,厉害厉害。”

苗郁看了他一眼:“小宋,今天你的表现不错,不过有些话说得过火了些,下次注意。”

她的声音不高,却足够威严。宋乾一阵心慌,连连点头:“一定一定!”

苗郁的手机响了,刚接通,唐博雅欢快的声音传了出来:“小老师,齐老师厉害,我们拿到了闻婷婷学校心理咨询室的记录了。”

不错,苗郁露出一丝笑意,听这意思,齐思贤出了很大的力气才有这么好的进展。她说:“我们马上就回律所,抓紧时间开个会。”

回到律所,正好遇到送纯净水的大厦保安。保安举着一封蓝色的快递邮件,问:“哪位是苗郁?”

“我就是。”苗郁问,“我的信?”

保安说:“才来的,你签收一下。”

苗郁有些疑惑。这段时间她并没有接案子,最多就是和沈冲的离婚官司,但这已经结案了,这封邮件一看就是邮寄的文件,邮寄单上没有写发件人的姓名,只有一串潦草的电话号码。

是谁寄的?苗郁疑惑地拆开,里面只有一张照片和一把钥匙。钥匙样式老旧,单面,防盗能力很低,新建的小区都不会采用这样的锁。照片就更普通了,拍的是一栋看着很老旧的楼房,画面正中是楼房中部某一层的阳台,阳台被铝合金窗扇封住,透过模糊的蓝色玻璃,明显能看见一个巨大的熊娃娃,搁在阳台一角。

什么意思?苗郁嘀咕,顺手翻过照片,她不由得睁大了眼。照片背后,有一行手写的字,颇为触目惊心——

“如果有一天我死于非命,只有你才能帮我报仇。”

落款人是,冯佳梦。

字迹很清晰,一笔一画写就,甚至有些力透纸背的坚决。苗郁抓起信封,急急往走廊奔去,正在换水的宋乾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的背影,吞下一句话——苗老师快帮我扶下水桶。

苗郁叫住保安,举着信封,气息不稳地问:“不好意思,请问这封信是什么时候来的?”

保安有些莫名其妙:“就是今天来的。经理说你们律师事务所收的信都很重要,一定要当天到,当天送,要不超过了什么期限,你们会有麻烦,也会投诉我们。”

苗郁知道以前曾有物业送信不及时,耽误了案件上诉期限的事情,齐主任和王主任为此警告过物业公司。但是,冯佳梦在半个月前已经死了啊,她怎么会给自己寄这么奇怪的一封信?

闻婷婷案有进展的好消息带来的好心情,被这莫名其妙的信打消了大半。苗郁心不在焉地听齐思贤的安排,大体上没出错的话,她也懒得出声。他们已经提交了鉴定申请、证人出庭申请,再把新增的证据交给法庭,等待对方阅卷后,就可以等待第二次开庭了。

苗郁还在思考冯佳梦的信,一只手忽然出现在她眼前,晃了晃:“苗律师,你还有没有要补充的?”

男人的手非常漂亮,长手指,白手心,名贵腕表的边缘恰到好处地从白色袖子下露出来。苗郁猛地回神,才发现唐博雅和宋乾都在看着自己,两人都是一脸的好奇与探究,齐思贤的眼里盛满疑惑。苗郁叹口气:“不好意思,这段时间没休息好,走神了。说到哪里了?”

“没关系。关于下一次开庭前的准备,我已经分派好了。”齐思贤说,“小宋、小唐可以去办了。”

小年轻走了出去,苗郁正准备询问计划是什么,一听齐思贤已经做了安排,脸上的神情冷了不少。似乎察觉到了这股突如其来的冷空气,齐思贤疑惑地看她。

许久,苗郁呼出一口气:“我以为,我们已经足够坦诚,有什么事都能商量着来,但是今天,齐老师这样擅专,我不是很理解。”

齐思贤眼中闪过了悟的神色:“苗律师,我想你误会了。我并没有独断专行的意思。开会时,我问过你好几次,你都没提任何意见,所以我才做了决定。”

他的直言不讳让苗郁心底生出几许狼狈。她是走神了,因为冯佳梦的一封信,但是齐思贤这般直白,让她脸上更加挂不住。

“好,是我的错。”苗郁赌气地说,“说来我也应该办手续了,毕竟和齐主任已经谈妥,我希望能去别的律所。”

齐思贤愣住。苗郁主动回所里帮助自己,他以为她放弃了转所的打算,今天怎么突然又提出这事了。他忙说:“苗律师,我这人习惯了直来直去,如果让你觉得哪里不舒服,还请提出。”

“没意见,你也没有冒犯。”苗郁脸上让人看不出半点不悦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既然不是我代理的案子,我也不该参与讨论。”她笑了笑,收拾笔记本,“不好意思,我有点事,想先回家一趟。”

见苗郁已经拉开了门,齐思贤忽然快步走到门边,伸手关上了门,转身看向苗郁。苗郁也奇怪地看他:“齐主任,有事吗?”

“我们能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齐思贤问,将两张办公椅拉到一起,“耽误不了多久,就几分钟。”

苗郁满心想拒绝,但看见齐思贤神色诚恳,索性放下手里的东西,坐回到办公椅上,摆出公事公办的模样:“请讲。”

“苗律师,我知道,我没有经验,所以我很尊重你。王伯伯出国前,专门叮嘱我,要向你多请教。”齐思贤说。

苗郁点头,不说话。

齐思贤又道:“今天的讨论,我并没有看轻你的意思,请不要对我有什么误会。”

苗郁定定地看他,依旧三缄其口。齐思贤继续说:“如果因为我的态度,你产生了什么想法,我希望我们都能开诚布公地谈。你是我尊敬的前辈,我也很希望衡明这块招牌,不要砸在我的手里,否则,我真的对不起我的父亲。”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苗郁再怎么端架子也端不下去了。更何况,今天这事,苗郁自己也有错,只是有些小情绪突然不合时宜地发作。她抬手按眉心,让口吻平淡下来:“抱歉,我今天有些冲动了。”

齐思贤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王伯伯告诉过他,苗郁这个人,口硬心软,吃软不吃硬,凡事不要跟她对着干,退一步,柔一点,就没事了。他笑了笑,向苗郁伸出手:“苗律师,以后希望我们能开诚布公,有什么话明明白白地谈,可以吗?”

那自然是好的,苗郁轻点头,回握一下,心想,这算是和解的开始吗?

“那下次开庭,你会去吗?”齐思贤问她,言语中隐隐带着期待。

苗郁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我可能不会去。我曾经去过被告代理律师所在的事务所,被人发现了,难免会惹上麻烦。”

齐思贤有些失望,但是苗郁说得在理。他勉强笑道:“那天我想我也能应付,你不用担心。”

但愿如此。苗郁点点头,推开桌子站起来:“下午我有点事要办,先走了。”她还不习惯和齐思贤的关系忽然这般缓和,下意识地想远一点。更何况,律师工作时间弹性很大,她这样也不算旷工。

“哦,好吧。”齐思贤看着苗郁就要离开,忽然一句话冲上唇边,可惜太小声,苗郁没有听见,径直开门走了。

那句话是“谢谢”。

苗郁没停下步子,她扫了一眼假装在电脑前忙碌的唐博雅和宋乾:“小唐、小宋,你们记得重新提交证据,申请鉴定和专家证人出庭。”

唐博雅猛点头,脸上还带着心虚。她一直趴在会议室门缝上偷听,可惜半句实质性的话都没听到,还差点被苗郁抓个现行。

八卦少女,名不虚传。

苗郁已经匆匆离开了律所,那封从天而降的邮件塞在包里,满满地占据了她的心神。不知道哪位先哲说过,世界上最牵挂你的不是爱人,而是你的敌人。冯佳梦为什么要把这样一张照片和一把钥匙给她?她筹划这件事多久了?她的目的是什么?

难道她已经预料到她的死亡?

一股冷气升上苗郁后背,连电梯轿厢似乎都剧烈晃动了一下。等等,她有麻烦,而且是可能危及性命的麻烦,怎么不去找沈冲,而是找上她?

包里的那封信顿时万钧重,又像一块火炭,苗郁扔不得也不想扔。冯佳梦临死前叫着她的名字,是不是想让自己帮她?

那她为什么不说得明白一些,却用这样迂回的方式暗示、提醒?冯佳梦到底想要做什么?想起照片背后那一行字的口吻,漫不经心,又故作严肃,苗郁真想揪出已经是一抹灵魂的冯佳梦,大声地问:“你想做什么?”

投递单上没有留下寄件人的地址,这难不倒苗郁。快递单上有单号,网络已经发达如斯,在网页里输入单号,这封快递从什么地方,经由了谁人的手,最后如何到了苗郁手上,踪迹一览无余。半个小时后,苗郁已经来到了投递点,不大的平房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货箱,工作人员不多,扫描、登记,各司其职,忙碌得插不进一句话。苗郁看了一圈,直接问负责扫描的姑娘:“你好,请问这封邮件是从你们这里寄出去的吗?”

姑娘正忙着扫描,没好气地瞪了苗郁一眼:“你自己不会上网查吗?”

“我已经查出来了,就是从你们这个快递点寄出来的。我想问你们知不知道这封信是谁寄的?什么时候寄出去的?”

姑娘更火大,停下手里的扫描仪,大声说:“这不是有寄件人和寄出的时间吗?不会看吗?”

年轻人火气太大,连带苗郁也受了影响。她的声音顿时也冷了不少:“我当然知道寄件人是谁,我要问的是,为什么今天才寄出来?寄件人在十多天前已经死了。”

话刚说出口,小平房顿时一阵安静,四面八方的目光同时聚到苗郁身上。姑娘吓了一跳,微张的嘴愣怔着,好半天才吐出两个字:“死了?”

“是,去世了。”苗郁冲她晃了晃信封,“你对寄件人有印象吗?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长得挺漂亮。”

几个快递员围了上来,纵然快递堆得如山高,听听八卦也是好的。看了又看,传了又传,一个个摇头:“不是我经手的。”

负责扫描的姑娘用力推开他们:“去去,快去送快递,送晚了小心被投诉。”一把从快递员手里抢回快递,冲着苗郁风风火火地问,“给他们看没用,这是我经手的件!你问这个做什么?你是警察?”

苗郁摸出她的证件,放在桌上:“我是律师。”

“律师?”姑娘怀疑地看她,翻来覆去地看已经发皱的信封,“我记得寄件的妹子也说她是律师。”

苗郁点头,顺口扯谎:“对,我们是同事。她已经去世了,这封信才寄到我这里。我就很奇怪,所以想来问问。”

姑娘捧着苗郁的证件,目光渐渐变得明亮:“你真的是律师啊。你们律师是不是工作很轻松?收入很高?是不是代理一个案子就能好几个月不工作?”

哪里听来的谣言,苗郁有些想笑。律师工作一点都不轻松,找证据、找证人、提交申请,还要算着期限。有的当事人要拖,必须在期满前的最后一天提交上诉状,少一天都不行;有的当事人急着等结果,起诉书刚提交,还在立案审查阶段,一天十个电话打来问什么时候能出结果;有的当事人不配合,藏着掖着,到了法庭等对方拿出证据,你才知道这个案子输定了;有的案子打赢了,还要等到执行阶段,当事人拿到了执行款,律师才能拿到风险代理金;如果没有代理到案子,这个月、下个月不仅要喝西北风,还要给律所上缴管理费,成了比月光族还要可怜的负债族。不是代理一个案子就能好几个月不工作,而是案件只要没完结,你就拿不到应有的代理费,喝风去吧。

春阳热烈,衬出姑娘眸子里的期待,在纸屑飞扬的小平房里,她的笑容格外灿烂。苗郁看见,破旧的电脑旁,摊开一本卷了边的法律自考教材,上面写满了标注和笔记,笔是可爱的加菲猫造型。想来这姑娘平时只要一有空,就在努力准备法律自学考试。苗郁心头忽然柔软了一下,笑容也温柔了好几分:“律师……虽然没你说得那么轻松,但是只要你努力,一定会达到你想要的目标。”

这碗鸡汤有点过时,好在姑娘爱喝。她干脆拉着苗郁出了小房子,在阳光下长长地透了一口气:“我就觉得她很奇怪。”

“是怎么回事,你可以给我讲讲吗?”苗郁摸出笔记本和笔。

姑娘回想了下:“她是差不多一个月前到快递站来的,说要邮寄东西。但是快递单填好后,她又说不寄了。我还郁闷呢,这个单跑了,没想到过两天她又来了,说她这个件先保管在我这里,还加了我的微信。她让我每天早上十点给她发消息,如果连续三天她没回复我,就让我把这封邮件寄出去。你就是收件人吧?”

哪有这么奇怪的要求。苗郁点头:“对,是寄给我的。”

“不好意思啊,这么晚才寄出来。上周有个电商平台搞活动,我们的快递多了很多,我一下子就忘了这事。周末才想起,就给她发微信,可是她都没回我。”姑娘有些沮丧,低头踢着地上的小石子,“我还在想她出了什么事,又犹豫了几天,今天才寄出这封邮件。”

“没关系,”苗郁于心不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她,“你能按照约定把信寄出来,就是完成她的心愿了。我就是想了解下,她寄邮件时说过什么话吗?”

姑娘回忆道:“其实,从来没有一个顾客让我保管邮件,所以她提出这个要求时,我就觉得蛮奇怪的,所以我记得她。她真的死了吗?是怎么死的?”

苗郁本不欲多说,但转念一想,不妨暂时满足她的好奇心,说不定还能打听到更多的消息,便说:“是啊。可惜当时我不在现场,听说是酒精过敏,没抢救过来。”

姑娘露出同情又带着点疑惑的神色:“好可怜,不是说律师都是精英,工作上不会遇到应酬了吗?”

苗郁觉得这个问题很难解释,工作和喝酒没有必然关系,但并不代表律师不应酬。她只有含混地说:“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所以就想了解一下寄件的情况,谢谢你。对了,她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要让你保管邮件?”

姑娘说:“我也问过她。她说什么以防万一,还说说不定过几天就把信拿回来,只是请我代为保管。”

“除了寄邮件,你以前见过她吗?”

姑娘还是摇头,声音越来越小:“没印象了。我还以为她跟我开玩笑,但是她给了我三百元让我保管,我又觉得这事很重要,所以也没多问。”

冯佳梦到底在做什么,神神秘秘的,苗郁不解。但如今,她也找不出更多的线索,只好向姑娘道了谢。见姑娘欲言又止,苗郁给了她一张名片:“如果你复习的时候遇到什么问题,可以问我。”

姑娘受宠若惊,小心地收下名片,自我介绍说姓白,高中毕业后就出来打工,现在正在准备自学考试。小白两眼发亮:“我要是拿到文凭,再考司法考试,就能当律师了,再也不用在这种地方打工了。”

“好,好好准备。”对这种自强的姑娘,苗郁自然不吝惜赞美。临要离开时,苗郁抽出那张照片,问小白:“这附近有这样的小区吗?”

小白仔细看了看,摇头说:“这附近都是近几年才修的小区,没这么老旧的。”

线索断了。苗郁道过谢,拿着照片离开快递点。小白说得没错,这附近的楼盘大多才建成,照片上那种普通的平房,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

冯佳梦,你到底想要告诉我什么?

苗郁本想给沈冲打个电话,有什么事都让沈冲烦恼去,但在按出拨号键的一刹那,她又警觉起来,连忙挂断了。难道,冯佳梦就是不想让沈冲知道?这不可能,冯佳梦算是攀上了沈冲,她没理由不依靠、不相信沈冲,反而大费周章地给苗郁留口信,又安排寄邮件,这到底是为什么?

这件事一直沉沉地挂在心里。苗郁想,如果不把这件事弄清楚,她可能真的要一直纠缠下去。

转眼又是开庭的日子。唐博雅很紧张,坐在原告席上,“代理人”的铜牌搁在面前,她深呼吸一次,两次,三次,心跳还是控制不住。这时候她后悔平日不多积蓄脂肪,胸膛薄得像一张纸,心跳稍一过速,就能察觉到,平添紧张。

“苗律师不来吗?”齐思贤偏过头,低声问她。

唐博雅的声音压得更低:“她说一会儿就来。”小老师你到底去哪里了,你现在是我们的主心骨。

齐思贤下意识往法庭门口望去,厚重的两扇门挡住走廊上的脚步声、说话声。他回国后,以代理人的身份上法庭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这次苗郁特地指点了庭审策略和技巧,他相信苗郁的判断经验。只是,如果她能来,哪怕坐在旁听席上,他也安心。

门突然被推开了,隔得太远,看不清是男是女,只知道是黑色西装。齐思贤的心跳加快,是苗郁吗?

让他失望了。来的人是被告代理人和被告武源。两人神色轻松,被告的代理人还对齐思贤微微笑了笑,显然是胜券在握。武源是个年近五十的老男人,戴一副厚厚的近视眼镜,面相忠厚老实,穿着灰扑扑的夹克,看向齐思贤与唐博雅的眼神,有些畏缩,也有些愤恨。

齐思贤听见唐博雅在低低地叹气。这次开庭,连闻鹏都没来,大概是对他失望了吧。

开庭时间到,书记员宣读法庭纪律,之后是法官入庭。这些程序,齐思贤了如指掌,苗郁让他这几天抓紧时间观摩主审法官的庭审视频,原话是:“多看几遍就当认识了,出庭就当见老朋友,不怕。”

这是第二次开庭,齐思贤代表原告要求证人出庭,因此法庭首先恢复了法庭调查。法官问:“原告代理人,你们申请证人出庭,证人来了吗?”

齐思贤与唐博雅面面相觑。那个目睹了武源猥亵过程的凌老师,一直没有答应出庭。这是非常重要的证人证言,她的缺席可能导致诉讼失利。

唐博雅硬着头皮,说:“来……来了,在庭外候审。”

“请证人出庭。”

话已出口,绝无转圜的余地,否则就是说谎。齐思贤与唐博雅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无奈。踌躇片刻,败下阵来的唐博雅只好离开原告席,慢吞吞地往外走。法庭很安静,只有唐博雅的高跟鞋与地板接触的清脆的声响。每走一步,她都在心里祈祷,将玉皇大帝、如来、耶稣,甚至过路的日游神、夜游神都求了个遍,奇迹一定、一定要出现。

手刚握上门柄,那扇门突然开了。唐博雅的心脏不争气地剧烈跳动起来,门缝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映入她视线的,是法警小哥哥帅气的脸庞。

不要这样。唐博雅正要呐喊上天不公,忽然发现,法警是帮着推开门,在他身后,闻鹏正推着一个轮椅,坐在轮椅上的少女,身体瘦弱,脸色苍白,双腿打着石膏,全身透着一股无力与虚弱,只有那双眼睛,亮得像两团火。

闻婷婷!

唐博雅差点叫出声。闻婷婷怎么来了!她急忙拉住门,看向法庭:“齐老师,原告来了。”

齐思贤立刻大步奔来,帮着推门,闻鹏低声说:“谢谢。”他慢慢地推着闻婷婷往法庭内走。闻婷婷依旧惨白着小脸,一言不发,愤怒的目光直接落在被告席上。

武源像是被灼热的阳光烫了一下,缩了缩身子,脸都转了过去,不敢看闻婷婷一眼。被告代理人见状,立刻轻声嘀咕:“证人怎么不出庭?”

对啊,证人在哪儿?原告来了没有用,得证人出庭,证明猥亵事实的存在。唐博雅深吸一口气,假装下一刻就要上刑场,刚抬步子,整个人愣住了。

苗郁就在法庭外站着,她身边还有一个陌生的女人,局促地低着头。虽然唐博雅没见过这女人,但是直觉告诉她,这就是关键证人凌芷泉。

唐博雅死死地抓住门柄,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要晕过去,或者兴奋得笑出声。今天的奇迹太多,是值得铭记的日子。

凌芷泉坐在证人席上,始终不敢抬头。她的声音很小,却完整地描述出当时的情景:

“那天,我和武老师查寝室,看有没有学生旷课。到了三楼,我先去了一趟洗手间,然后……然后再去找武老师……他说他先去看……我刚走到307门口就看见,就看见……武老师……抱着闻婷婷,嘴在闻婷婷脸上……磨蹭……”说到最后两个字,凌芷泉的神色像是吃了一只苍蝇。

法官问:“原告当时是什么表现?”

“闻婷婷……一直在挣扎,但是……但是……她没力气……”

“被告是什么表现?”

“他……他……抱着闻婷婷,一直抱……”

“他什么时候停止的?”

“我喊了他,他才放开……放开闻婷婷……闻婷婷拿被子裹着自己,还拿毛巾擦手臂,擦脸……我……她还在哭……”凌芷泉的声音在颤抖,“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把寝室门关上了。”

整个证人陈述的过程,闻婷婷一直冷冷地看向被告席,看坐在被告席上的武源。武源埋着头,偶尔抬头瞄一眼,就是不敢看闻婷婷。

证人之后,是专家证人出庭。专家认为,武源猥亵闻婷婷后,闻婷婷出现的状况,符合创伤后应激性障碍的特征。齐思贤向法庭提交了从闻婷婷就读的学校提取的就医证明,以及闻婷婷到其他医院就诊的记录,在该事件发生前,闻婷婷没有去过学校心理咨询室。猥亵发生后,她多次前往心理咨询室,足以证明猥亵给闻婷婷带来了心理障碍,最终导致她跳楼。武源侵犯了闻婷婷的身体权、生命权、健康权,应当承担闻婷婷所有的治疗费用。

齐思贤强调:“这个治疗费用,包括闻婷婷的心理问题的治疗和身体的治疗这两项费用。目前已经产生的,以及未来可能产生的费用,都应当由被告武源承担。”

一直沉默的武源忽然大叫起来:“凭什么啊!凭什么要我给钱!检察院都没抓我,你们凭什么告我?”

法官当即警告:“被告,安静!”

被告代理人反应极快,一边道歉,一边拦下他:“老武,别冲动。”“凭什么,凭什么?不就是这点破事,我工作丢了,老婆也跟我离婚了!我儿子考上北大,都不认我这个爹!我已经这么惨了,你们还要告我!”武源突然指着凌芷泉,“还有你,你不是答应我不举报我的吗?你忘了刚进学校时是谁照顾你?是谁带你当老师?你、你、你忘恩负义……”

愤怒上头的武源扑向凌芷泉,而女老师已经吓得不知道闪躲。离她最近的苗郁冲过去,挡在凌芷泉面前,正好被武源撞到墙上。苗郁只觉得后脑一痛,像是被铁棍敲了头,说不出地难受,连带眼前的景象也模糊起来。

法警及时冲进法庭,按住了武源。可武源像发疯的狮子一般,拼命挣扎,法庭乱作一团。齐思贤连忙跑去扶起苗郁:“你没事吧?疼不疼?”

苗郁用手按着后脑,疼倒是不疼,就感觉头脑一片空白,说不出话,轻微的恶心感让她想吐。齐思贤、唐博雅,还有其他叫不上名字的人,围住她,每张脸上的焦急不分轻重,在她眼前晃动。她动了动唇,半个字都说不出,只有缓缓地扭动脖子,暂时还算没事。

“会不会是脑震荡?”齐思贤的声音变得很怪异,嗡嗡的,像蜜蜂。他伸手扶住苗郁,让苗郁靠在他肩头。苗郁本想拒绝,但一股淡淡的古龙水香味飘进鼻子,像是有魔力一般,融化了倔强的心。

“别动,你需要休息。”

苗郁闭上眼,缓了口气。那就靠一下,在没人看见的角落,允许自己软弱片刻。

因这突如其来的混乱,法官当即宣布休庭。武源被法警带走,唐博雅在打急救电话,书记员在帮忙,闻婷婷父女和凌芷泉脸上涌上惊慌,这些场景齐齐在苗郁面前晃动。苗郁撑起身子,有气无力地招呼唐博雅。

“小老师你没事吧?”唐博雅快要哭了。

苗郁虚弱地摇头,说:“你,照顾好凌老师,还有婷婷,把她们送回去。”

唐博雅愣愣的,心中百万分焦急,只知道点头说好,然后看着苗郁靠在齐思贤肩上,一步步地往外挪,直到坐上停在审判大楼外的救护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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