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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唐博雅与宋乾面面相觑,好半天宋乾才问:“苗律师这是接到大案子了?”
“可……可能吧?”唐博雅不确定地说。
苗郁全然不知律所里发生的对话,她正以最快的速度奔到大厦外,把合同塞给一对等在马路边的中年夫妇:“曾师傅,您看看,这就是律所的合同。”
曾氏夫妇穿着很普通,灰色夹克衫洗得很干净,只是袖口、领口已泛起毛边。他接过合同的手粗糙如树皮,妻子也是一脸愁容,伸过头来一起看。夫妇俩把合同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嘴里嘀咕:“这玩意啥意思……代理是什么意思……什么代理费……苗律师,你能帮我要到钱不?万一我这药费没要到,还要给你代理费不成?”
苗郁解释:“是。如果你签了合同,我负责帮你代理你的劳动争议案件,索要各种费用和赔偿。代理费是你要付给我的,这是我的报酬。”
“一定能要到医药费吗?”男人眼中充满希冀。
每当碰上这种眼神,苗郁只有一个选择,硬下心肠说:“不一定。如果你的证据不充分,也有可能输掉官司,要不到一分钱。”
“不是,”女人咧着嘴,愁眉苦脸的样子,“我男人要是有钱,就不会找他们要医药费了。苗律师,你这个收费也太高了吧,能不能便宜点?”
见男人犹豫着不说话,苗郁没有直接说不能,而是放缓声音,慢慢地说:“每个律师收费不一样,可能比我少,也有可能比我多。如果二位不放心的话,可以多去几家律所问问。”
女人不死心地追问:“那你能保证官司打赢吗?”
“不能。”苗郁很明确地说,“我只能保证,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为曾先生争取他应得的赔偿。”
女人很不满意苗郁的说辞。但是,面对挑剔,苗郁没有拍着胸脯保证官司一定能打赢,还劝他们另找律师,女人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决定,只好把丈夫拉到一边,低声商量:“咱们再去找个律师?便宜点的。”
便宜?律师是商品吗?苗郁想笑。男人想了想,终于下了决心:“就她了。再拖下去,钱也拖不来。”他转身对苗郁,一咬牙,“苗律师,这合同我签!”
苗郁递上签字笔:“多谢二位的信任,我一定会好好代理你的案件。”
话说得委婉又平和,曾有福“哎”了一声,闷着头把字签上。木已成舟,女人小心地叠好合同,放进陈旧的背包里。苗郁这才邀请两人上了电梯,将他们带进了律所。
唐博雅见苗郁去而复返,还带了两个人进会客室,很是惊讶。宋乾悄悄地问:“这就是苗律师谈的大案子?不太像啊。”两人衣着寒酸,像极了外来务工人员。男人走路一瘸一拐的,像是大病未愈。苗律师怎么会代理这样的案子?
“你管是不是,苍蝇再小也是肉!”唐博雅顶回一句,急匆匆倒了两杯茶,送进会客间,“二位,请用茶。”
离开时,唐博雅耳朵敏锐地捕捉到苗郁问出的话:“曾先生,请你把那天发生在酒店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一遍。”
酒店?什么酒店?唐博雅无意再听,关紧了门。苗郁看了一眼,眼中浮现一片赞许之色。曾有福皱着眉,摸出一根烟点上,半晌没说话。
妻子在一旁推他:“你快说啊。说了那么多遍,忘了不成?”
“没事,让曾师傅好好想想,最好是每个细节都想到。”苗郁说,“这样我才能对整个事件有更清楚的了解,更有打赢官司的把握。”
半支烟化作灰烬,曾有福才开口:“那天晚上八点多,我接到保安部领班的通知,让几个保安上9楼,说有个客人被关在包厢里。我们上去后,门口已经有很多人,门打不开,钥匙也找不到。有个男客人一直催我们把门砸开,说里面的人是他女朋友,情况很危险,必须马上把人抢救出来。酒店才重新装修,不可能砸门的。他扯着我不放,一定要我从卫生间的窗户爬到那个包厢里。我没办法,只好脱了衣服去爬。我都已经抓到窗台了,没站稳,滑下去了。”
妻子抹着眼泪:“他命好,没摔死,落在7楼的雨棚上,但是腰椎受伤了,不能干重活,也不能长时间站着。我们打听到有医院可以做手术,但是手术费还差了不少。酒店说不是保安部经理叫他去爬窗子的,是他自己的原因,一直不肯给赔偿。”
苗郁试探地问:“让你去爬窗子的男客人,姓沈?”
“好像是的。他很着急,一直说他女朋友在里面很危险,需要急救。”曾有福竭力回忆当时的情景,“我也没别的办法,他就一个劲地催我。我也是没办法才去爬的窗户。”
听到“女朋友”三个字,苗郁心里像被蚂蚁咬了一口,微微地酸,微微地刺痛。她压下不舒服的感觉,一字一顿地问:“他当时的确说过,他的女朋友在包厢里面,很危险,要急救,对吗?”
曾有福连连点头:“要不是他催我,我才不会爬窗,那么危险,又没有绳子,我差点就没命了。唉,酒店就说我没有听从安排,擅自做主,所以不给我报销医药费。”说完,他又开始唉声叹气。整个会客间满是劣质烟的味道,苗郁呛得连声咳嗽。
曾妻抢下男人手里的烟,扔在垃圾桶里,责怪道:“少抽点烟,你还要不要命了!”
苗郁忍着嗓子的干痒,安慰他们二人:“曾师傅,你这个情况,很明显就是工伤问题。酒店不给你报销医药费,很明显违反了法律规定,我们是可以起诉的。”
“那能给多少钱?”
苗郁想了想,合上笔记本:“曾师傅,秦姐,不如这样,我想去看一下现场,你们带我去。”
曾有福面露难色,与妻子对望一眼。苗郁问:“怎么,他们不让你进去?”
“我……我和老曾去闹过几次,被赶了出来。”曾妻期期艾艾地说,“要不是老曾那些同事念旧情,说不定我们还要被打。”
苗郁皱眉。她见过很多这样的当事人,他们想解决问题,但找不到好的办法。明明有法律,却偏用闹的方式施压,想要获取更大的利益。有在现实中闹的,也有在网络上闹的。从曾妻的表情看,那些经历并不愉快,她不愿意再去酒店受辱。曾有福也是一样的神情,逃避苗郁的眼神。
“那这样吧,我一个人去酒店。”苗郁提出一个折中的方案,“曾师傅你画个图给我,我大概了解下酒店9楼的布局,要详细。”
曾有福连连点头,在A4纸上开始画平面图。他握笔的姿势很难看,画的平面图也是凌乱潦草。妻子在旁边一边看一边唠叨:“这里应该有个包厢……这里是安全出口……不对不对,这明明是男厕所。”
曾有福不高兴地说:“你来你来,你画得比我还难看。”
吵嘴归吵嘴,两人商量着画出凌乱的平面图。见状,苗郁弯了弯唇角。曾有福和妻子结婚怕是有个二十来年了,不知道他们的日子是不是一直都这样,大部分的日子平淡乏味,还带着磕磕绊绊。但是,日子总是那么过来了,两人携着手,从年轻走到老,从青丝走到黑发。
沈冲……她想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心头已经不再有抽搐的痛感。她想,这段婚姻的结束,她应该也有责任的。如果她能够留意到沈冲回家越来越晚,留意到沈冲的疲惫和闪烁,留意到沈冲眼中偶尔闪过的愧疚……也许……
也许还会装聋作哑一阵?
曾氏夫妇小心翼翼地收好苗郁给的一张纸,上面写的是他们需要准备的各项证据、证明,千恩万谢地走了。看着手里誊抄过两三遍的平面图,苗郁心头涌上轻微的罪恶感。她故意降低代理费,并不是为了帮助曾有福,而是想找机会进入酒店。她想知道冯佳梦死的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主动找到当晚受伤的保安曾有福,劝说他起诉酒店。
哪怕只有零碎的线索,她也不愿放弃。
苗郁回忆酒店9楼走廊的布局,又反复看了平面图,在曾有福攀爬的洗手间和反锁了冯佳梦的包厢之间,画了一个箭头。曾有福说他是从厕所的窗户爬进去的,而不断催促曾有福的,正是沈冲。
如果沈冲对冯佳梦有很深的感情,他催促保安爬窗户救人,无可厚非,但是,沈冲对冯佳梦的感情,真有那么深厚吗?
苗郁就是在这一点上产生了怀疑。开始,她想说服自己,沈冲没有可疑之处,冯佳梦的死只是意外。但是,冯佳梦给她寄的那封信,照片后的那句话,又时刻提醒她,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回到原点。苗郁想起齐伦曾经教她的,当事情陷入僵局,看不清方向的时候,就回到原点。对苗郁而言,她必须回到酒店,回到冯佳梦失去生命的那个夜晚,所有的谜题才有机会解开。
她背上包,刚走到律所门口,迎头碰上了齐思贤。
两个人都有些尴尬。这几天,他们都刻意地避开对方,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挡在彼此面前。没承想,此刻却撞个正着。齐思贤不自觉地清了清嗓子,偏开眼神。苗郁的眼神也有些飘忽。好半天,齐思贤才打破僵局:“刚刚那两位是新案子的当事人啊?”
“嗯,是。”苗郁淡淡地回应了下,又礼尚往来地问,“你代理的那个医疗纠纷案,还顺利吧?”
她不过是客套一下,却发现齐思贤面露难色,虽然可能只有十四分之一秒,但苗郁清晰地捕捉到了。
“有麻烦吗?”苗郁追问一句。
齐思贤连忙摇头:“不麻烦不麻烦,就不麻烦苗律师了。这个案子我还做得下去。”说着,竟是有些狼狈地往他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苗郁倒是被勾起了几分好奇心,盯着齐思贤不放。苗郁从王姗茸那里听到了只言片语,一直认为案件并不难,难在当事人的态度。莫非是她提了什么过分的要求,或者要求赔偿过高,不采纳齐思贤提出的诉讼策略?
在律师的工作中,当事人不配合律师的情况时有发生,苗郁也不例外。难缠的当事人带来的杀伤力,比对手大多了。苗郁代理过一起机动车责任事故案件,她是特别授权律师,在征得远在外地的当事人同意后,代表当事人与保险公司和受害方签订了赔偿协议。哪知,当事人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撕毁协议,指责苗郁“故意让自己赔太多”。不仅如此,当事人还向司法局投诉,说苗郁没有尽到代理责任,还与保险公司联合起来骗取保险。苗郁那时候已经是有经验的律师,做过的事都有记录,保险公司和受害方也提供了证明,这才没惹上更大的麻烦。从那以后,苗郁挑案子很谨慎,如果当事人看起来不太好沟通,宁可不接这个案子。那时候,她与沈冲计划要孩子,干脆就淡出律师这一行,去了大学做行政人员。
苗郁拉回思绪,却发现齐思贤已经关上办公室的门,显然拒绝与她讨论。苗郁叹气,甩掉难以忘却的烦闷,用最快的速度到达迪菲亚大酒店。
这家酒店在C城开业多年,虽不是最顶尖的豪华酒店,但早就稳住了脚跟,有稳定的客源。作为曾有福的代理人,她大可不必亲自前往现场。这是一起很明显的工伤事故,虽然爬窗户是客人的要求,但作为酒店的保安,曾有福是在履行工作职责。所以,酒店没有任何理由拒绝赔偿。
苗郁思考着诉讼策略,顺着电梯来到了9楼。踏进走廊,踩到暗红色的地毯上,脚底传来的触感绵软,与事件发生当日一模一样。两旁的包厢都紧闭着门,偶尔不知从哪个包厢传来一阵哗啦啦搅拌麻将的声音。她打了个寒战,往卫生间方向走去。
整个酒店的平面布局是一个倒T形,那一横右短左长,卫生间在短走廊上,出事的包厢就在横竖走廊的交汇处的右边。此刻看来,这间包厢没什么特殊的,一张麻将桌,四张椅子,两个小桌。灯未开,厚厚的窗帘垂下,包厢内所有的一切都笼罩在朦胧的黑暗里。平静,安静,没有半点不和谐的杂乱,让人根本想不到,就在一个多月前,有个正值青春妙龄的女子,在这里艰难地等待死亡。
询问的声音迟疑地响起:“女士,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苗郁回头,看见一位穿服务员制服的女子,年纪约有三十岁,她正用询问的眼神看着苗郁。她身边的保安比较年轻,不到三十岁的年纪,个子挺高的,无形中给苗郁不少压迫感。他手里握着对讲机,神色警惕地看苗郁。
“你们好,请问负责9楼的主管是哪位,我有些事想了解一下。”苗郁转过身,顺手关上了包厢的门,坦然地迎上两人的目光。
女服务员上下打量苗郁,不为所动:“请问你是哪位?”
“我是律师。我代表我的当事人前来你们酒店调查。”苗郁说,瞄了一眼服务员别在胸前的胸卡——她姓黄,职务是客服部经理。
原来她就是苗郁要找的人。黄经理没说话,皱着眉不知在思考什么。这时,保安已经走上前,拦住苗郁:“我们不接受采访。”
苗郁本来准备了一大段开场白,却没想到因为保安的“胡言乱语”破了功。她强忍笑意,往天花板上看了一阵。许是黄经理也觉得尴尬,便叫住保安:“小李,这里的事由我处理,你先回保安部。”
“哦,好。”被叫住的保安瞪了苗郁一眼,“黄经理你小心,张董说了防火防盗防记者,你别被她骗了。”
苗郁很想辩解一下,律师不是记者,记者不是律师,但是保安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大步离开了。走廊只剩了两个女人对视,黄经理生硬地开口:“你是律师?你有什么事?你要和我们酒店打官司吗?”
“黄经理,我们能找个地方坐下说吗?”苗郁平静地看她,“站在这里,被别的客人看到了,可能不太方便。”
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黄经理还是把苗郁带到了她的办公室。办公室不大,靠窗的墙边是办公桌,对面墙边放着三个大柜子,里面全是厚厚的文件盒。办公桌上凌乱地堆满文件,垒成两座小山。老旧的空调不知道是在工作还是偷懒,今天温度骤降,嗡嗡声不绝于耳,但是办公室内的温度比外面还要低。苗郁刚一坐下,黄经理就迫不及待地问:“你真的是律师?”
“是,这是我的名片。还有,这是我的授权委托书。”苗郁将身份证明材料一一递去,“我是曾有福先生的代理人,将代理他的工伤纠纷案件,权限是一般代理。”
黄经理不耐烦地把名片丢在一边:“什么一般不一般的,我不懂。你要打听什么?我们该说的都跟警察说了,你有什么要问的,去问警察。我这里无可奉告。”
“我想了解曾有福先生当天摔下去的情形,黄经理能不能简单地说说?”苗郁问。
黄经理满脸的怒气,硬邦邦地重复:“我不知道。你问警察去!”
她的抗拒就像一面盾牌,挡在苗郁面前。苗郁没作声,把她随身携带的包放在办公桌上,坦然拉开:“黄经理,我今天来,是为了了解曾有福受伤事情的经过。我猜那件事发生后,可能有记者来过,对酒店、对你的工作造成了困扰,但我不会。我是有职业道德的律师,你可以看看我的包,没有录音笔,也没有其他偷录偷拍的设备。”
黄经理怔了片刻,下意识地扫了包一眼。发觉此举的不妥,她很快别开了眼睛。陈旧的空调发出嗡嗡声,苗郁耐心等待,等待黄经理开口。
冰山渐渐融化,黄经理态度在缓和。她还是摇头:“不行,我不能说。”
她在矛盾。苗郁看着她,放低了声音,说:“黄经理,同为女性,我能体谅你工作的不容易。我也是出于自己的职责,不会拿着你说的话直接作为证据提交给法庭。这一点上,请你相信我。”
黄经理盯着苗郁,缓缓地舒了一口气。差不多半分钟后,她开口了:“曾有福他摔下去是他的责任,没拴安全绳,没有防护措施,就直接爬窗户。我们都劝他再等等,他偏要去。”
“为什么他一定要去?不多等一会儿?”苗郁问。
“还不是为了那几百块钱!”
苗郁敏锐地追问:“什么几百块?”
黄经理没好气地瞪她:“你是他的律师还不知道?那个客人出两百块,让保安马上翻窗子进包厢里。保安主任一直在劝,说等安全绳到了做好防护措施再翻窗。曾有福倒好,插嘴说什么给四百就去。那个客人当即就说五百元,给爬进包厢的人。我们劝了他,保安队长也一直劝说,曾有福根本不理会我们,马上脱了制服就爬窗,结果没站稳掉了下去,幸好只是落在7楼。要是死在酒店,酒店可就倒大霉了。”
这是一个新情况,曾有福没有告诉自己。对于律师而言,与当事人的角力也是必然的过程。有的当事人会故意隐瞒对自己不利的消息,如果律师不了解清楚,一旦出庭,对方抛出相关的证据,极有可能输掉官司。苗郁见怪不怪,很平静地在笔记本上记上这一笔,问:“那位客人,是怎么发现他的女朋友被关在包厢里的?”
“他说接到女朋友的电话,去开门的时候发现门被锁了。”
苗郁又问:“听曾有福说,那间包厢打不开,请问是什么原因?”
“门锁坏了。”黄经理说,“这个情况,我们也很奇怪。因为那天晚上要举行活动,所以我当天下午还带领服务员去每个包厢检查了一遍,门锁当天下午还是好的,没想到晚上就出了事。门打不开,客人又催,说什么女朋友在里面过敏了,很危险,我们不采取行动就要告我们。我打了110、120,他还在催。”
黄经理一肚子怨气,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你知道吗,因为这事,我们部门所有人都被扣了奖金,我的升职也泡了汤。我怎么就那么倒霉。”她恨恨地一拍桌子,想要发泄所有的怒气。
“后来,包厢是怎么打开的呢?包厢里面的情形是怎样的?”
“警察来了,把门踹开的。”黄经理又忍不住抱怨,“赔偿的钱还是我们部门自己出的。我记得当时人很多,女孩子被抬出来的时候,我就在人群中看了一眼。她长得挺漂亮的,一张脸通红,一个劲地喘气,呼吸特别费劲。她男朋友一直在喊她的名字,让她呼吸。女孩子一直在叫什么人的名字,不知道是不是她男朋友。”
这是苗郁第一次近距离听到当天包厢里的事。她几乎能想象当时的情形,重重包围中,冯佳梦濒临死亡,沈冲在一旁,声嘶力竭,宛如面对情深意长的挚爱。很戏剧的场景,对不对?她以为自己能平静地接受沈冲出轨这件事,当真听到沈冲对自己以外的女人表现出深情,她的心口还是蔓延过一阵烦闷。
“能带我去看看卫生间和包厢吗?”苗郁问,“我想实地看一下,就一会儿,不会给你添麻烦。”
黄经理站了起来:“走吧。就算我不带你去,你也会想办法去看的。”
幸亏此刻没有客人,最靠近包厢的是男卫生间,里面没人。推开窗,呼呼的冷风毫不客气地往领口挤。眼前陡然开阔,一股子凉意和无力感顿时攀上苗郁的双腿,她闪过一阵心虚,立刻收回身子。
“你看到了吧,卫生间到包厢窗户的距离不远,要爬进窗户也不是不可能。”黄经理说。苗郁目测了下,卫生间窗户朝右边开,左边正好可以看见包厢半开的窗。卫生间与包厢恰成90度直角,成年人要爬过去,稍微用点力跳过去,抓住窗户的滑槽或者其他什么可以借力的地方,理论上是可行的。只是在夜间,灯光不明的情况下,很容易误判,不小心抓错地方或者踩错借力点,这都是致命的错误。
她又往包厢以下的地方看了一眼,正下方有个出挑的雨棚,裂了一大块,想必就是曾有福摔落的地方。苗郁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对黄经理道谢:“谢谢黄经理。关于这起案件,我会和曾有福商量一下。”
黄经理犹豫一会儿,恳求着说:“你可不可以劝一下曾有福,不要告酒店,这对酒店名声很不好。谁愿意住上过法院的酒店哪。”
在很多人心中,去法院是个很丢脸的事,当被告就等于坐牢。打官司对他们而言,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苗郁见多了这样的人,要搁以前,她只会置之不理。但今天,她突然想多说几句。
“黄经理,你可能对我的工作不太了解。我们律师是帮助当事人进行诉讼流程的,我们依照法律规定的程序,了解事件情况,向法庭提交证据,帮助当事人辩护等。去法院打官司是我们工作的一部分。就拿曾有福受伤这个事情来说吧,他认为他在工作时间受伤,酒店就应该给予补偿。而酒店则认为,他受伤是他个人行为导致的,酒店不应该负责。遇到这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法院就是帮助解决矛盾的。你们双方有什么主张,提交什么证据,法院就要查清楚事实,再根据法律的规定,做出判决。”
苗郁从未这样有耐心过。她说:“不是所有的纠纷都必须经过法院。如果你们能接受曾有福的条件,采取调解的方式,也是不错的。”
“但是,当了被告不就是因为理亏吗?”黄经理争辩,“你不是说曾有福要告我们吗?我们是被告,岂不就是告诉所有人我们理亏?”
苗郁笑:“黄经理,你觉得酒店理亏吗?”
“当然不是。我觉得酒店没错。”
“双方都有道理的情况下,法院就是给你们双方提供的一个讲道理的地方。有什么话,在法庭上告诉法官,把证据提交给法官。”苗郁仿佛回到了大学课堂上,对法学院新生循循善诱,“法官看了双方的证据,听了双方的意见,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如果你只是在心里告诉自己,我对,他错,法律是听不见的。”
黄经理皱着眉,没太听懂的模样。苗郁有些挫败感,说齐思贤的讲座晦涩难懂,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算了,你讲的我也听不懂。我们加个微信吧。”黄经理拿出手机,“你是律师,可以给我推荐几本书吗?我也学学法律,免得被坑了还帮别人数钱。”
苗郁自然是愿意的。多一个朋友,也许就多个案源,对工作总是有帮助。苗郁也不便多留,提出告辞。在回律所的公交车上,她翻开曾有福画的平面图,在卫生间和反锁了冯佳梦的包厢上做了标记。合上笔记本,苗郁靠在冰凉的车窗上,问题渐渐浮上心头。
黄经理透露出的信息量很大。第一,包厢的门锁当天下午还是好好的,晚上就坏掉,偏偏还锁住了冯佳梦,导致她不能及时就医。第二,包厢里有酒味。冯佳梦死于酒精过敏,作为一个成年人,她应该知道自己身体的问题,不可能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苗郁回忆了下,在酒会上,她看见冯佳梦手里端着的是果汁,橙色的,不是酒精类饮料。也就是说,至少在苗郁看到的时段里,冯佳梦并没有喝酒。
谁要她喝酒?甚至严重点,谁逼她喝酒了?这是犯罪!
苗郁一惊,连忙翻看平面图。她记得就在差不多的时间段,齐思贤执意送她回家,正碰见沈冲从一间包厢里走出来。那不是冯佳梦被反锁的包厢,沈冲所在的包厢与冯佳梦所在的包厢,中间还隔了一间包厢。
苗郁松了一口气。她不想怀疑沈冲。但是,齐思贤办公桌上那张纸,把沈冲和冯佳梦联系起来的那个箭头,不时在她眼前晃动。难道齐思贤怀疑,冯佳梦的死与沈冲有关吗?
苗郁只觉得脑袋里被硬塞了一团乱麻,找不到线头,她无法像恺撒大帝那样拿剪刀断个干脆利落。她只是一位普通的律师,不是警察,更不是侦探,她为什么要蹚这浑水?
不知不觉中,她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似乎是在山林间跋涉。雾气氤氲,树木影影绰绰。有点冷,寒气从头顶蔓延到脚心。苗郁拉紧了衣服,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风冷雾寒,她有些迷惑,这里是什么地方?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前面有个人影,身材苗条姣好,是个女人,苗郁下意识跟过去。树影晃荡,人影突然消失了。苗郁着急,向人影跑去,一不小心肩膀撞在一棵树上。
“醒醒,醒醒。”
苗郁一惊,周身的雾气骤然散开,视野却依旧一片模糊。朦胧中,仿佛有人正在推她的肩:“姑娘,到终点站了,下车吧。”
一阵恍然,苗郁努力地眨眼,环顾四周。原来她在公交车上睡着了,做了一个梦。苗郁道过谢,晃晃悠悠地下了车。头越发地沉,身上的寒意一层重过一层。她暗暗后悔,不该在公交车上睡觉,着凉是件麻烦事。她虽然不是铁打的身体,但是很少生病,没想到一个恍神就染上了风寒。她讨厌生病,更不喜欢虚弱的样子被人看见。
此刻已经下班,苗郁以为律所没人,她能去办公室吃点药暂时缓解下难受的感觉,没想到一推开门,一阵隐约的哭闹声传了出来。
登时,苗郁被吓了一跳,感冒的不适暂时被抛到九霄云外。她听不出这是谁的声音,只知道是个女人在哭,而且哭得还很伤心。她上一次听到这般撕心裂肺的哭声,还是在医院ICU急救病房,每一声抽泣都是生离死别,听得人胆战心惊。
齐思贤闯什么祸了?当事人还追到律所来闹?苗郁小跑着到了齐思贤办公室,不假思索地推开门,女人的哭闹声排山倒海一般涌了出来。定睛一看,齐思贤、宋乾、唐博雅都在,看着坐在沙发上捂脸痛哭的女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呈现百般无奈的神情。
“怎么回事?”苗郁问。
没人回答。倒是唐博雅像看到救星一样,跑过来拉住苗郁的手:“小老师你可回来了。”
这种看到亲人红军恨不得哭诉地主万恶的眼神是怎么回事?齐思贤也在看她,目光甚是复杂,苗郁原本就有些迷糊,现在更加糊涂,完全不懂他想说什么。女人还在哭,声音已经低了不少,仿佛夏天的苍蝇大军提前到来,扰得人心烦意乱。
“发生了什么事?”苗郁又问了一句。
齐思贤闭上眼,似乎纠结了一阵才说:“王女士拒绝重新进行医疗事故鉴定。”
王女士?王姗茸?苗郁终于认出那哭泣的女人就是前不久直接找上门的当事人,发生了什么事她不清楚,便追问一句:“为什么要拒绝?有什么正当理由?”
“我就是不要他们鉴定。那些鉴定人都跟医院有关系,他们收了钱,不会说医院的坏话。”王姗茸抹着眼泪,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齐律师,你答应过我,要给我打赢官司。我儿子被他们治坏了,他们就是不想赔偿我,你也不帮我吗?”
齐思贤叹气,取下眼镜按头。宋乾露出头痛的表情。唐博雅根本不看王姗茸,低声告诉苗郁:“这话她说了一下午,翻来覆去的,我都能背了。”
看他们三人的模样,苗郁大概也猜出这一下午他们经历了什么。她拉过办公椅坐到王姗茸对面,忍着身上的恶寒和各处关节的酸痛,问:“王女士,请问你的诉求是什么?”
“要医院赔钱!他们害我的儿子,必须负责他的一辈子!”王姗茸说着,眼里露出一阵凶光,大概觉得说得有点过火,她连忙补充,“你别以为我是在狮子大开口,这是医院应该赔偿的。孩子这一辈子毁了,不多给点钱,他可怎么办?”
苗郁深吸一口气,把那句“您没事吧”活生生吞下去,扫了一圈,与齐思贤的目光对上了。有一瞬间,苗郁似乎看懂了他眼中复杂的情绪,说不出是心烦意乱还是歉意。苗郁本可说一声“这不是我的案子,我不方便插手”就全身而退,但她忍住了。
“案子的资料我看下。”
宋乾及时送上王姗茸的案件资料,苗郁一看诉讼请求,差点没被呛住。王姗茸不仅要求提起再审,还要求医院赔偿约八百万元。
再审?
办公室里,只有王姗茸喋喋不休的声音回荡。苗郁低低地咳嗽两声,勉强打起精神听王姗茸凌乱无比的唠叨。听了半天,苗郁才连猜带蒙地明白,三年前她的孩子遭遇车祸,送往医院就医后出现术后并发症。她认为是医院没做好手术,再加上打了医生要求的流感疫苗,孩子才会出现这样严重的后果。所以,她将医院告上法院,提出如此高的赔偿金额。但是法院经过审理后,驳回她的诉讼请求。她提起上诉也没有得到支持。这次她想申请再审,找了几家律所,人家都不肯接,最后找到了齐思贤。
苗郁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原来齐思贤是备胎中的备胎,那她一来就下跪是个什么意思?再说,不是说再审案件不代理,而是一旦决定了代理这类案件,总要仔细一些,一审、二审的情况如何,都是需要提前知晓的。王姗茸提那么多赔偿金额,诉讼费也不是个小数目,那她哪里来的信心,坚信申请重审一定会通过,而且达到她满意的结果?她决定先闭嘴,看完手里的资料再作决定。
王姗茸提供的资料不多,大多是医院治疗费用的清单和病例,对案件有实质性帮助的不多。她抬头问齐思贤:“提出再审申请需要新证据,有新证据吗?”
齐思贤沉默片刻:“目前还没有。”见苗郁目光不善,他又加了一句,“所以我建议先走鉴定途径,如果有鉴定结论与上一次不一样,我们就可以申请再审。”
王姗茸尖叫:“我不同意鉴定!”
“王女士,我可以问一下你为什么不同意鉴定吗?”苗郁问。
王姗茸顿时坐直了身体:“他们跟医院是一伙的当然向着医院说话了。我问过好多人,他们都说鉴定机构里的鉴定人都是学医的,跟医院的医生是同学。他们要暗箱操作还不是打个招呼的事,我们小老百姓哪里争得过他们?”
唐博雅翻了个白眼,诚实地表明内心的烦躁,幸好王姗茸看不见。齐思贤则是按了按眉心,一脸苦恼的模样。苗郁原本想解释一下,听了她这般振振有词的言论,半个多余的字都不想说,把资料放回桌上,问:“王女士,你能否提供一下原审的判决?包括一审和二审,我需要多了解案情。”
“我已经签了合同,你们就应该帮我起诉医院,问这么多做什么?”王姗茸急了,指着苗郁说,“我的律师是齐律师,你插什么手啊?”
见她一副要把苗郁拆皮拆骨的凶狠模样,齐思贤连忙挡在王姗茸面前:“王女士,这是本所的苗律师,她的诉讼经验很丰富。她愿意提供建议,对诉讼会有很大的帮助。”
王姗茸不善的目光在苗郁脸上打转,那模样,活像看到了情敌,又防备又想咬上两口。苗郁身体的不舒服越来越明显,她不想过多纠缠,便对齐思贤说:“我可以帮你做诉讼策略,但是我要先看到一审二审判决书。”
齐思贤还没说话,王姗茸尖锐的声音插在两个人中间:“不行,判决书我没有,就算有,我也不会给你的。”
齐思贤疑惑地看苗郁,发觉她的声音明显带着鼻音,脸颊多了一抹淡淡的红。他轻皱眉:“你……”
苗郁没理会齐思贤的疑惑,而是看了王姗茸一眼。她这般遮掩回避的态度,恶狠狠的目光,倒让苗郁生出个模糊的猜想。她转向王姗茸,淡淡地说:“王女士,你大概不知道吧,生效的裁判文书都能在网络上查到。你不提供也行,我们也能看到。”
王姗茸语塞,脸涨得通红。忽然伸手狠狠一推苗郁:“你又不是我的律师,干吗来干涉我的事?喂,齐律师,你还不管一下你的员工?”
苗郁被推得踉跄一下,幸好唐博雅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宋乾连忙拉住王姗茸:“王女士,别动手啊!”
王姗茸不依不饶地叫着:“别以为你是律师,就能指手画脚,我告诉你,我要做的事还没有做不了的。你们最好快点去法院起诉,我可等不及……”
“王女士!”齐思贤突然打断她,“请你安静。”
“你是我的律师,你要为我的利益负责!”王姗茸的声音尖细如铁丝,把苗郁的耳朵划出一道道细微的伤痕。苗郁越来越不舒服,鼻腔里塞满了水,此刻的她像是溺水的人无望地在水面扑腾。她想干脆走了算了,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扔到脑后。齐思贤开口了:“王女士,你的案子我们会用心处理,但是,也请你遵守基本的约定,把诉讼需要的资料准备好,不然我无法保证诉讼事宜顺利进行。”
苗郁诧异地看了齐思贤一眼。她与齐思贤心结未解,真没想到他会为了自己与当事人杠上。王姗茸怒气冲冲地尖叫:“你敢!我签了合同的!你别想中途走人。你不把我的官司打赢了,我就要到司法局去告你!”
就算输了官司,司法局也不会受理投诉的啊。苗郁很想说一句,只是眼前的景物化作一片模糊,办公桌、文件柜、沙发、窗帘越来越模糊,甚至开始了旋转。苗郁仅存的意识是,齐思贤突然抓住自己,急匆匆地说了句什么话,可惜她没听清,一头栽到一个温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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