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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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律所里安安静静。

唐博雅最近养了猫,每天到点准时下班,要第一时间回家当猫奴。宋乾还没有单独代理过案子,留在律所加班的时候很少。只有齐思贤在电脑前忙碌,他没有开节能灯,办公室每个角落都散落着黑暗,只有办公桌上一盏明亮的台灯,驱散傍晚的寒意。

苗郁在他办公室门前站了好一会儿,见他皱着眉翻找资料,似乎遇到很大的麻烦。过了好一阵,她才幽幽地开口:“我发现,你似乎经常忘记吃晚饭。”

齐思贤惊觉苗郁的出现,往窗外看去,果然天色已经蒙蒙暗了。他一拍头:“不好意思,我忘了。”

这七个字说得坦然又无辜,配上他明亮的眼神,苗郁先前的提防心减去了大半。她拉开椅子坐到办公桌前,问:“急着找我回来,是要给我看什么东西?”

苗郁大概不知道,此刻的她,声音不像往常那般冷静,有些慌,也有些散漫,在黑暗中别有诱惑。她外出一下午,头发略乱,额前散了少许发丝。台灯是昏黄的,她的脸沐浴在明亮的光里,身体隐没在幽暗中,映在齐思贤眼中,幻化成与众不同的美景。

见齐思贤愣怔,苗郁咳嗽一声,唤回他的神志。齐思贤慌张地偏开头,借着周围的黑暗掩藏快要浮上脸的小心思。他假装埋头在电脑的文件夹里翻找,断断续续地说:“我听博雅说你在代理一个工伤案子,刚好有个……监控视频,我找朋友要到了……可能,可能对你有用。”

苗郁坐直了身子:“什么视频?”

“你来看。”齐思贤把电脑屏幕转向她,“这是曾有福出事那天迪菲亚酒店的监控视频。”

难道宋乾是受齐思贤的委托,找到黄经理买的监控视频?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苗郁决定先把这事放一边,看完监控再说。

监控摄像头安装在靠近走廊卫生间的天花板上,角度非常好,将事情的经过完整地记录了下来。大概刚过八点,一个男人从宴会厅急匆匆地跑到走廊上,依次推开包厢,确认里面无人后再查看下一个包厢。虽然画面有些模糊,但苗郁依旧能认出来,那是沈冲。

沈冲转到走廊上,没过多久,有保安跑了去,聚集在拐角处,现场开始慌乱,苗郁在人群里发现了曾有福。服务员匆忙取钥匙又折返,步子凌乱。拐角处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万佳也出现了。沈冲忽然冲到卫生间这边,指着卫生间嚷着什么。保安经理模样的人一脸难色,伸出手安抚沈冲。苗郁猜测,沈冲大概在要求保安去爬包厢的窗子。

保安经理显然是不可能答应的,黄经理也来了,加入了劝说的队伍。沈冲忽然摸出几张钞票,冲着众保安挥舞。这时,一直混在人群里的曾有福走出来,接了这个任务。沈冲一直在催促他,曾有福犹豫了一下,忽地下定了决心,两三下脱了帽子和制服外衣,进了卫生间。好几个保安也跟着进去,似乎在叮嘱他要小心。

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苗郁呼出一口气,这个视频很好,证明力很强,至少证明在事故发生前,保安经理并没有力劝,反而置身事外。她说:“很好的证明,但可惜不能作为证据提交。”

齐思贤笑:“你那么有经验,一定会想到最好的办法。”

这算是称赞?苗郁笑着接纳了:“明天我就去仲裁委申请,不过……”她话锋一转,问起齐思贤,“王女士想要再审的案子,进行得怎么样了?”

齐思贤轻松的笑意换作苦笑,摇头说:“她还是拒绝鉴定。”

“那她有什么新证据可以申请重审?”苗郁实在弄不懂王姗茸的脑回路,“没有新证据提什么重审?申请了法院也给驳回,何必浪费时间?”

齐思贤看了苗郁一眼,只是低头揉眉心,似乎在思考什么。突如其来的静默,让苗郁有些诧异,她抬头看他:“怎么了?”

“呃,她说,她孩子打的那针流感疫苗是不合格的,所以孩子的问题都是疫苗造成的,医院应当赔偿。”齐思贤看着苗郁,慢慢地说。

苗郁有些好笑,反问:“疫苗有问题?她哪里听说的?”

齐思贤没有说话,从一旁的文件盒里取出一张纸,递给苗郁。苗郁不明所以,接过一看,纸上打印了不知哪家公众号的文章,称本市某医药公司几年前生产的狂犬疫苗、流感疫苗有问题,呼吁大家查看一下是否注射过这家公司生产的疫苗。

疫苗这个词蓦地刺到了苗郁的神经。她确定,在最近几天,她一定看到过与“疫苗”有关的事。

记忆骤然复苏。闻鹏的竞业禁止案,他被他工作过的医药厂起诉,他的代理律师是齐伦,齐伦的助手是沈冲。在案件审理过程中,齐伦身亡。而三年后的此刻,齐思贤代理了两个案子,都与齐伦临死前代理的案子有莫大的关联。

“你觉得呢?”齐思贤的声音响在办公桌对面,小心翼翼的,“你怎么看?”

苗郁心头微颤。她不确定有没有捕捉到他言语中的试探,但这般郑重的语气,她确信不是齐思贤惯用的语气。苗郁借着这张薄薄的纸,遮住脸,遮住可能泄露内心隐秘的微表情。

齐思贤不再催促。办公室里的黑暗和静默,仿佛是一头吃人的兽,静悄悄地吞噬着一切声响,以及人心里的猜忌、惶恐和不安。

“疫苗的话……”半晌,苗郁终于开口,却只说了一半。她把打印纸放回桌上,迎上了齐思贤的目光,没作声。齐思贤也是如此,眼神平静,不躲闪。

他们都在角力,看谁先松开手里紧绷的绳。在两人目光交触的一刹那,仿佛有四溅的火花飞出,苗郁确信,齐思贤在调查齐伦的死因。他执意接触闻婷婷父女,是想找闻鹏打听什么。他要接王姗茸的案子,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

齐思贤问:“疫苗?”眼中似乎燃起两小团火苗。

苗郁直视他的眼睛:“疫苗是不能做医疗鉴定的。而且,疫苗是否有问题,也无法构成王女士所谓的新证据。如果提再审的话,法院就算受理了也会驳回。”

“你……就这么认为的?”齐思贤慢慢地问。

“难道,还有其他的方法?”苗郁反问。她伸出手,手指轻轻敲了敲那张纸,“就连这个文章,真实性有多少,你我都不知道。王姗茸当局者迷,作为代理律师,我们有必要提醒当事人必要的诉讼风险。”

齐思贤坐回靠背椅上,整个人陷入黑暗,苗郁只看见他的金边眼镜反射出细细的轮廓。他说:“你真这么想?就没其他的?”

“有”字已经到了嘴边,苗郁有很多问题,却都忍了下去。她不确定自己的怀疑是否真实,也不确定齐思贤对自己的询问是有意还是无心。她摇头:“没有。”

齐思贤眼中涌上浓浓的失望。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勉强笑了笑:“好,我明白了。”

像是亲手关上了一扇门,苗郁心里有些不好受。她说:“如果,齐主任你需要我的帮助,我想我会……”

“我不需要。”齐思贤忽然低吼出声,回声回荡在办公室里。苗郁惊了一下,立刻站了起来。

齐思贤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愣怔地看着苗郁,神情难堪。

惊吓之后,苗郁反而镇定下来。对视片刻,她从包里摸出了U盘,递给齐思贤:“谢谢你帮我找的监控视频,我可以带回去研究一下吗?”

“当然……当然可以……”齐思贤忙同意,借着忙于复制粘贴视频的机会,遮掩狼狈的神情。他拔下U盘,还给苗郁,苗郁看向他,琥珀色眼仁晶莹透亮。她的声音轻柔:“太晚了,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齐思贤很想点头同意,想冲淡充斥在办公室每个角落的尴尬。但不知怎的,他鬼使神差地摇头:“不了,谢谢,我手头有篇翻译要做,是……是一家杂志的约稿。”

“这样啊,”苗郁笑着拿起包,“那注意休息,再见。”

“再……再见……”

他眼睁睁地看苗郁走了,步伐轻快,背影决然。律所的门被打开又关上,白茫茫的宁静中,齐思贤有种被天地抛弃的孤独感。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怎么会对苗郁发火。他希望,她知道点什么,能告诉自己。他确信,她真的知道些什么,可她偏偏不告诉自己。

不知道过了多久,齐思贤仍然静不下心。他代理的案件不多,但其他杂事多。他想写完代理词,又想把要翻译的文章校对一遍,或者想看看最新的法学论文。他颓然地扔掉笔,靠在靠背椅上。承认吧,他的心很乱。

有人在敲门,砰砰砰,很粗野:“齐先生在吗?”

齐思贤以为有人来访,急急拉开律所的门:“你好,请问什么事?”

那人上下打量他,再看了下律所门口的铭牌:“齐先生吗?这是你的外卖,请收好。”

齐思贤一怔:“我没点外卖?”

“你的手机号是这个吗?衡明律所的齐先生?”送餐员塞给他一袋热乎乎的东西,“就是你点的。”说完,一溜烟地跑了。

齐思贤低头,愣怔地看包装得密不透风的东西。打开,一碗皮蛋瘦肉粥,一份蒸饺,一份炝炒土豆丝,热腾腾的混合香扑面而来,齐思贤只有一个想法——饿。他拿起塑料袋,看见打印的小票上,店家备注一栏写着五个字:“请送快一点。”

粥很暖,冷清的律所也不再寒凉。他摸出手机,看着联系人那一栏里苗郁的名字,手指在屏幕上摩挲许久,慢慢地放回桌上。

谢谢,他说。

内心的隐秘不必说与他人,苗郁也没起过找齐思贤挑明的想法,毕竟是他的私事,只要他不越界,苗郁自认还是能分得清轻重缓急。事实上,工作已经慢慢上了正轨,容不得她分心。苗郁第一个要解决的问题,就是曾有福的工伤纠纷。

仲裁委的立案程序进行得很快,审查时限比法院审理时限要短。立好案,苗郁道谢,拿着资料正要离开,忽然见着在仲裁委办公区里,有两个人正从某间办公室里走出,还与仲裁委领导模样的人交谈。她还没到记性衰退的时候,所以,准确地认出了其中的一个人——在冯佳梦去世当晚,向她讯问的刘警官。

巧合吗?如果天底下都是巧合,那也不必努力做什么,等着天上掉馅饼便是。苗郁还记得仲裁委办公区的布置,算准时机等在电梯间。果然,电梯门打开,苗郁目不斜视地上了电梯,稍稍犹豫了下,按住了“开门”键。

没人进。

电梯开始催促,嘀嘀嘀地好不耐烦。苗郁只有歇了制造偶遇的心思,放开手。电梯门合拢,忽然一只手从外面拦下:“等等,等等。”

苗郁心念微动,立刻按下了开门键,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地走进,后面那个正是刘警官。

刘警官一进电梯,第一眼就看到了苗郁。正巧,苗郁也在瞄他,不同方向的视线斜斜地相撞在一起,两人同时从对方眼神里读出了相同的含义。

被认出来了。

趁着对方还在犹豫,苗郁抢先扬起笑:“是刘警官吗?”语气轻快,如春风般自然,就好像真的很巧。

刘警官掩下尴尬,木讷地点点头:“嗯,是好巧。苗律师来办事?”

“是啊,有个工伤纠纷,我来仲裁立案。”苗郁很自然地聊了起来,全然不似平日高冷的她。她本想拉近距离,没想到刘警官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就别开了脸,显然并不想给她拉近距离的机会。

苗郁假装没意识到刘警官的冷漠,继续说:“刘警官也来仲裁委办事?”

“是,是公事。”

刘警官的声音降到零度,电梯轿厢墙壁上泛出肉眼可见的霜花,名曰“尴尬”。苗郁猜测,刘警官对自己有提防,做出这种姿态无可厚非。她低下头,本想就此终止这场尴尬,反正她也没暴露太多的想法,忽然心念一动——他为什么要提防自己,没必要啊。

律师到仲裁委是工作,警察来仲裁委调查也是工作,碰到熟人并不是小概率事件,他为什么对自己如此提防?

难道他调查的事,与自己有关?

一想到这儿,苗郁全身的汗毛竖立,凉意从厢壁窜到后背,再蔓延到全身。刘警官在调查什么,需要对苗郁这样一个普通律师提防?

不,她不是普通律师,她还有一个身份,沈冲的前妻。

如果刘警官到仲裁委是来调查某件事,见到与这个案子中的人有关联的苗郁也出现在这里,是个人都会起疑心的。

苗郁忽然一个激灵。这说明什么?警方在暗中调查沈冲。

伴随着叮咚声,电梯门打开了,刘警官朝苗郁微微点头后,和搭档一起往停车场方向走去。苗郁忽然横下心,快步走到刘警官身后,说:“我是为在迪菲亚酒店受伤的一位保安办理工伤纠纷的。”

刘警官停下步子,转过身来,眼神锐利地看她。苗郁站直了身子,继续说:“这起事故,发生在今年的3月23日,刘警官对这个日子应该很熟悉吧。”

中年男人有一双略显肿泡的眼,但是眼中透出的精光如锋利的柳叶刀,瞬间切开苗郁的内心。他看着苗郁,说:“苗律师想问什么,可以直说。”

我能直说,你会直说吗?苗郁不是初入社会的新鲜人,对他人的话早习惯了听三分,不过此刻,她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她回以简单的微笑:“我知道警察的工作,在案件侦破前不允许对外透露。其实,我也没什么可问的,不过随便聊两句,刘警官你说是吧。”

刘警官这才发觉,他一时大意上了当。如果他对迪菲亚酒店、3月23日不敏感的话,他就不会做出反应。律师,果然是不好惹的。

“苗律师既然知道规定,那我也就放心了。”刘警官经验老到,不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他笑道,“不过,如果苗律师发现了什么新线索,还请及时告知警方。”

这话说得云淡风轻,苗郁却听出了几分警告意味。都不是蠢人,也不用卖关子,刘警官承认他还在追查冯佳梦一案,也承认了这个案子与苗郁有些关系。

苗郁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减:“是,配合警察工作是公民的责任,律师更不例外。”至于她要怎么配合,那就与旁人无关了。

刘警官显然也没把她的话当一回事,果断上车离开。苗郁耸耸肩,抱着文件往车站走。这段插曲算是意外收获,她有个直觉,刘警官是来调查那桩劳动争议案的,就是齐伦代理、沈冲为助手的劳动争议案件。

但是,他不是在调查冯佳梦之死吗?苗郁故意说出酒店名字、事发时间,就是试探他的反应。难道,冯佳梦的死,真与这案子有关?冯佳梦不可能认识闻鹏,他们最有可能的交汇点就是齐伦、沈冲。

苗郁停下步子,思绪转得飞快。齐伦已死,那么这次刘警官来,实际上是为调查沈冲?

沈冲,沈冲……苗郁轻轻念了几遍,有些颓然地坐到路边的长椅上,目光茫然地看往来的车辆、行人。长椅旁,一棵樱花树开得正繁茂,阳光透过花影温暖她的身体。她没事,一点事都没有,她只是发现,这个名字在她心中已经激不起任何涟漪了。

她拿出手机,盯着屏幕发呆。通话记录显示,她与沈冲的对话是在一个多月前。苗郁开始犹豫,到底要不要跟沈冲联系,要不要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凭她对沈冲的了解,如果电话接通了,他会说什么?苗郁几乎听见了沈冲的声音,冷淡不失平静——你好,是你啊,你最近好吗?找我有事吗?这事跟你没关系,你不用管。

苗郁下定决心,一定要跟沈冲联系,哪怕被他拒绝,她也要尝试一次。秒前,手机忽然自顾自地唱起歌来。她吓了一跳,以为与沈冲还存在心有灵犀,仔细看,发现跳动的来电人的名字,是万佳。

“你在律所?”万佳开门见山地问。

苗郁顾不得心头飘过的失落,忙说:“没,我在外面立案。怎么了?”

“有当事人投诉你们律所,说律师不尽责。”万佳声音又急又快,“领导很重视,过会儿就要去你们律所调查。”

怎么会有当事人投诉?苗郁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当事人叫什么名字?因为什么事由?”

万佳没回答,只说:“我也要去,你赶紧回律所,怕你们海归主任应付不来。”说完咔嚓一声挂断电话。

赶回律所的路漫长得要命。不知为什么,齐思贤一直不接电话,宋乾和唐博雅的电话不是关机就是停机。着急时刻,诸事不顺。平时车来车往,此刻堵得一塌糊涂。两辆车亲密接触后,车主高声叫骂,苗郁心急,付了车钱赶着下车。她告诉自己,这不是担心齐思贤,她只是担心他处理不好,司法局会做出处罚。齐伦、王主任的一番心血,就付之东流了大半。

大厦电梯此时偏要与她作对,停在8楼,坚决不挪动一步。苗郁心一横,抱着一堆材料,往楼梯间里冲。

气喘吁吁地推开律所的门,里面空无一人,她只听着自己的喘息声一阵阵回荡。这样看来,律管科还没来人,苗郁刚想松口气,宋乾忽然从办公区的角落里冒出头,手里拿着一沓材料,满脸的惊讶:“苗老师,你回来了。”

苗郁顾不得喘气,冲过去抓住宋乾,高跟鞋后跟与地板撞击出清脆的回声:“齐老师在哪儿?打电话叫他回来,有麻烦了。”

“司法局律管科的领导来了,说王姗茸投诉齐老师。”宋乾很紧张,一指紧闭着门的小会议室,声音压得很低,生怕音量高了半个分贝惊扰了会议室里谈论家国大事的大人物,“他们都在里面。”

的确有微小的说话声,从小会议室飘出来。凉意漫过苗郁心间,更多的是焦躁和烦躁。在路上,她想好了几个对策,可以说律所很重视正在研究的这个案子,也可以说申请重审条件很苛刻,不能轻易提交申请。实在不行,直接说王姗茸拒绝提供完整材料,致使诉讼没法进行。总之,并不是齐思贤不尽责,而是有其他糟心的原因,请领导明察秋毫高抬贵手。就算王姗茸一哭二闹三上吊,她也有把握赢得苟延残喘的机会。但是,晚了。

如果是普通的当事人就算了,偏偏是王姗茸,她那胡搅蛮缠的本事,在苗郁的执业生涯里排得进前五。宋乾不住地唠叨,仿佛加快嘴唇肌肉抖动能缓解内心的压力:“王姗茸一直在哭,说齐老师承诺在签订合同三天内提出重申申请,还保证一定能打赢官司。她交了代理费,齐老师到现在什么也没做。她还说,她儿子在病床上躺着,急着等医药费,我们这是草菅人命!”

他的嘟囔声渐渐大了起来,愤愤不平。苗郁能理解他的心情,理性的法律人遇上纯感情用事的当事人,心烦是常态,崩溃是必然。宋乾刚结束实习期,他的阅历还是太少,不够圆滑。

比如当下,他的首要任务就不是在这里发牢骚。

“你手里是什么?”苗郁问。薄薄的两沓纸,攥在宋乾手中。

“哦。”宋乾说,“是王姗茸交过来的资料,齐老师让我复印一份,拿进去给律政处领导看。”

苗郁伸手接过,很快翻看起来:“就是上次我看过的那些?有新的吗?”

“没有。”宋乾愤愤不平,“王姗茸什么都不给,就这点材料,别说重申,就是一个新案子也证据不足。”

苗郁沉吟,径直接过他手中另一份材料:“这样,我帮你拿进去。”宋乾经验不足,她进去好歹有个照应。

门推开,王姗茸的哭泣声迎接苗郁的到来。还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哀怨中有委屈,痛苦中有压抑,情绪层层叠叠处理得恰到好处。苗郁在心里嘀咕,王姗茸有这份天赋,为什么要当个医闹,而不选择演员这份更有前途的职业。

这是八卦小能手唐博雅打听来的最新消息:她有个同学在承办王姗茸儿子医疗损害案件的法院当书记员,打听来了一些消息。为了这案子,王姗茸是法院的常年信访户。据说,因为儿子的手术事故,王姗茸算是恨上了这家医院。这场官司打了两年不说,王姗茸还鼓动亲戚朋友有事没事有病没病都往这家医院送。没治好,她带头闹!医药费太高,继续闹!治疗时间太长,更要闹!王姗茸曾经夸下海口,不把医药费闹个两倍回来,算她输。

“领导,求你给我做主,求齐律师把代理费退给我,其他的我都不要。”王姗茸哀怨地哭,也没抬头看进会议室的人是谁。苗郁把材料给了律管科负责人,再与万佳打个照面,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无奈。

如果不能通过法律达到目的,下一步就是信访。依法治解决或者依人治解决,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解决途径,而王姗茸的本事在于,她能在这两种模式中随意切换,都看她的心情和目的。

苗郁径直坐到了齐思贤旁边。两人目光微一交汇,齐思贤轻轻点头,没问为什么不是宋乾进来。一瞬间,新的默契如细韧的春草,从两人的心间生出。

王姗茸倾诉完毕,律管科带队领导的脸几乎没有任何表情,平板得像黑色的墨条。苗郁认得他,姓方,在律管科干了很多年,和苗郁属于朋友圈点赞之交。方科长转向齐思贤:“齐律师,你有什么要说的?”

齐思贤刚发出一个“我”,苗郁就同时开口:“方科长,这件事我可以说明一下。”

齐思贤诧异地看苗郁,方科长的目光也在两人之间打转。许是想着别扫苗郁的面子,他点头:“苗律师你说。”

“这个案子呢,我们所接到后十分重视。”苗郁决定先发制人,把不该承担的责任全部撇干净,“您知道,重审案件法院都很慎重,我们也得郑重对待。齐老师亲自把合同交给了王女士后,我们所开会讨论案子都讨论了好几次。”

苗郁忽然顿了顿,“签合同”是那天她溜进齐思贤办公室时听到的,齐思贤新打印了一份合同交给王姗茸,那时距离现在也有个十来天。只是这一瞬间,她心头流过某种心虚的感觉,有些紧张。应该没事吧,她只是随口编造了下并不存在的数据,面上好听,律管科也好向王姗茸交代。

可惜,方科长并不像拿到了正确的剧本:“是吗?有讨论记录吗?”

“有”字已经滚到了口中,苗郁及时反应过来,连忙否认:“我们只是简单记录了,没有正式的会议记录。”

方科长摇头,速度缓慢得恰到好处:“这可不行,得有正式的记录才行。”

万佳埋头苦记,会议室里只有电脑键盘清脆的敲击声。苗郁笑了笑,诚恳地说:“方科长批评得是,律所一定改进。”

见司法局领导在点头,一副赞同的样子,王姗茸连忙开口:“领导,他们这是糊弄你!我问了好多次,齐律师总是要我交材料,说材料给齐了才讨论,还要问我细节!什么细节不细节的,我都不懂,我就知道这案子是冤案,我儿子还等着医药费治病过日子。律师费我都提前交了,齐思贤这样,是骗我的救命钱。”

王姗茸秒切戏精模式,涕泪横流,手边卫生纸揉成团、聚成山:“我儿子还躺在床上,身体耽误了,学习也落下了。他那么聪明,长大了要进外交部,要当发言人。他这是造了什么孽,先是遇到黑心医院,现在又遇到黑心律师。我这个当妈的对不起他,我不如死了算了。”

一哭二闹三上吊,亘古不变的泼妇三宝。见齐思贤想要说什么,苗郁抢先冷下脸:“王女士,一二审的判决书您交给我们了吗?没有判决书,我们无法了解整个案情,也不知道一审法院是怎么认定的,更没办法判定您提交的证据是不是所谓的新证据。”

“我给的证据还不够吗?判决书有什么用?我找你们不就是要推翻上一次判决吗?你还看判决书做什么?”王姗茸猛地站起,声音蹿得比苗郁还高,一秒钟前还凄苦的脸翻作恶狠狠的模样,比川剧变脸还要熟练,她浑身发抖,伸手指着苗郁,“你们还没上法院就指责我不配合,我还怎么相信你们?”

能把歪理说得那么理直气壮,王姗茸真是战斗机级别的,别说苗郁,万佳都是一脸服气得不得了的模样。方科长震惊得睁大眼,身体往后斜了差不多20度,像是在躲避这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挨一顿骂算什么,能把她的真实目的勾出来,最好不过。苗郁一脸冷静的神色,说:“王女士,如果您对我们律所有什么意见,请尽管提。您的案子,齐律师会认真代理,前提是您得配合。”

“你们这样为难我,还要我配合什么呀?我不要你们代理了!我要退钱!我要让所有人知道你们都不是好东西。”王姗茸一顿乱嚷,唾沫星子四处横飞。

当事人可以提出解除代理合同,但不可能退诉讼费。律师是根据诉讼标的收取诉讼代理费,虽然诉讼标的在案件开始时就能确定,但在案件结束后才能确定当事人能得到多少赔偿,最终才能确定具体的代理金额。王姗茸经历了一审二审,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规矩?

“王女士,如果您认为……”苗郁刚开口,齐思贤忽然打断她,站起身说:“苗律师,这是我的案子,我来说。”

他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严肃,苗郁不禁愣了一瞬间。齐思贤这次没有与她目光交汇,而是直视王姗茸:“王女士,我所为你提供了两次义务法律咨询,你是否认可?”

义务?会议室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王姗茸脸上,似乎要深挖出些端倪。王姗茸当然听出了弦外之音,脸上愤怒的红色褪了少许,旋即犟道:“我不知道是不是咨询,我就认你说要代理我的案子,怎么还不去法院?”

“王女士,”齐思贤依旧温文尔雅,语调不徐不疾,“一直到现在,你还没将签好字的合同交给我,合同签订手续还没完成,你和我所之间并没有构成代理关系,我没办法去法院申请重审。所以王女士对我的投诉,没有法律上的依据。”

一语出,四座惊,王姗茸与衡明律所竟然没有签订代理合同!苗郁一颗心怦怦直跳,不可置信地看她。此刻,她才醒悟过来,方才她心头流过的那丝不安是怎么回事。更可怕的是,她根本不知道齐思贤的计划和安排就胡乱出头,这是职场大忌,对她来说,这无疑是活生生的车祸现场。她正在怔忡,忽觉齐思贤转头正在看她,苗郁心头的狼狈全数涌到脸上,化作难堪的脸红。苗郁别无选择,只得别开脸,避开他扫来的似有深意的目光。

王姗茸犹自哭闹叫嚷,就是不拿出一纸合同。齐思贤向方科长等人解释:“王女士说要拿合同回家仔细看,再也没将签好的合同交给律所,也没有将案件相关的资料一并交过来。所以,方科长,并非我所不主动履责,而是法律所限。”

方科长意味深长地看了苗郁,才对齐思贤笑说:“早说不就没那么多麻烦了吗!”

旁人云淡风轻的笑化作棘刺,又像一块大石,压得苗郁喘不过气。她能怪谁?怪齐思贤吗?责怪他不告诉自己实情?这是他的案子,他怎么应对是他的责任,自己巴巴地跑去强做出头鸟,末了怪他没与自己沟通。残存的理智拉住她,若真是这般是非不分、蛮横为之,她与正躺在地上撒泼的王姗茸有什么区别?

王姗茸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号哭,一口咬定是齐思贤收走了合同,没有交给她。万佳说:“王女士,如果没有办法证明你与该律所有代理关系,司法局也很判定事情的真相。”

“哼!”王姗茸一骨碌爬了起来,十足的撒泼架势,“哼,你们都是勾结成一伙的!我要找记者曝光你们,你们给我小心点!”

她倒是走得飞快,苗郁看着她落荒而逃,恨不得下一刻也消失在律所里。方科长说了几句客套的官样话,勉励齐思贤好好干。苗郁闷着头不说话,就像会呼吸的石头。万佳则在办公桌后面,一边慢吞吞地收拾电脑,一边向苗郁投来担忧的目光。

齐思贤和宋乾送别方科长一行人,律所里只剩苗郁一人,她是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还是坐在大办公室里等待齐思贤的拷问?苗郁心头忐忑,选择前一种,回办公室埋头做事,假装无事发生,这种鸵鸟做派不是她的风格。坐以待毙,更不是苗郁会采用的解决办法。

手机忽然叫了起来,铃声在安静的律所里飘荡,一串数字在屏幕上跳动。等待三声铃响后,苗郁按下接听键话筒:“你好,我是苗郁。”

“苗律师?”

是个男人的声音,有些悦耳。苗郁听着耳熟,一时想不起是谁,以为是谁介绍来的客户,便道:“我就是,请问您是哪位?”

男人哧的一声轻笑,她的熟悉感越发强烈,名字即将脱口而出的时候,他说:“我是钟远声,苗律师真是贵人多忘事。”

做新媒体的那位,惯吃人血馒头的仁兄。苗郁此刻心情正烦闷,听到是他,更想立刻挂上电话。不知身在何处的钟远声像是感知到她的心绪,抢在苗郁挂电话前,开口说:“刚刚我们接到电话,说衡明律所欺骗当事人,存在律师不尽责的情况。我们想来了解一下,顺便……”

他滔滔不绝,苗郁心中却涌起不太好的回忆。在法院里被几个主播“围攻”,她靠在齐思贤肩头的样子被全数拍了下来,视频下的评论也不好看。苗郁冷冰冰地打断他:“这事我不了解。”

“苗律师,苗律师,你不了解没关系,我们想找到那位网友的代理律师问问详情。放心,绝对不会坑你们,我们……”

苗郁选择挂断电话,她不想听钟远声的解释,只想安静地坐着,坐着,等待纷乱的思绪沉淀,再沉淀。不知过了多久,叮当一声,齐思贤已经推门进来了,神色轻松,步子轻快得仿佛踩着棉花糖。宋乾、唐博雅跟在他身后进了律所,两人俱是兴奋的模样。

苗郁站了起来,背脊挺得很直,迎上齐思贤,神情冷淡。

齐思贤原本在跟唐博雅低声说些什么,见苗郁这般模样,停下话头,看着她:“苗律师,请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他似乎意有所指,“有些事情,我们最好谈一谈。”

话里有话,正好苗郁已经考虑好了,也有话要说。她淡淡一笑:“正好有件事要跟齐老师汇报,刚刚我接到电话,有媒体已经知道了王姗茸的事,想要进一步了解。我建议……”

她的话只说了一半,齐思贤第二次打断了她:“这事你不用担心,我已经预料到了,安排了小唐去做。”他语调很轻快,“我已经安排好了,你不用担心。”

是,你已经安排得非常好,我奋不顾身地冲回来,想为你挡风遮雨,只沦为旁人的一场笑话。唐博雅和宋乾在一旁讨论着什么,声音细碎而热切,像是杂乱的背景音乐,时而问齐思贤一些细节。苗郁听得出,他们在商量如果媒体找上门来,怎么发微博,怎么在两三行字里把王姗茸的事交代清楚。那边三人热闹得像是在另一个平行宇宙,苗郁在冷清的地球上,遥遥相望。她想要说些什么,每个字都重逾千斤。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浅浅地弯了弯唇:“看来是我多虑了,齐主任大概应该不需要我。”

齐思贤再迟钝,也能捕捉到她话中的抵触。他皱眉,不解地问:“苗律师,你是不是有话想告诉我?”眼神忽而变得深沉,目光锁定在苗郁脸上。

他比苗郁高,这般居高临下地看她的情形,不是没有过,苗郁从未害怕过。而此时,被这般探究又灼热的目光笼罩,苗郁的心虚蔓延至脸颊,燃起大火,又蔓延到身体每个细胞。她无处藏心,忽然生出夺路狂奔的冲动。

苗郁一把抓起手包,视线直直地往下落:“我还有事,先走了。”

齐思贤拦住她的去路,轻声问:“苗郁,你在逃避什么?”

“我没逃避。”苗郁脱口而出,愤愤然。她逼迫自己抬头看他时,才发现齐思贤的脸已经离她太近,近得她能在男人幽深漆黑的瞳仁里,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苗郁心头大震,方才聚拢的勇气骤然碎成星星点点的小片,再也无力回应他的逼近。

“那天,你……”齐思贤没说完,苗郁却不知哪来的勇气,毫不理会,闷着头直接往律所外冲,齐思贤一怔,忙追上去,喊出她的名字,“苗郁。”

苗郁只顾着落荒而逃,没听见齐思贤喊的是什么,也没注意眼前的路,刚拉开门便撞上了一个人。她含糊匆忙地说“对不起”,绕开那人想进电梯。那人却拉住了她:“苗郁,你怎么了?”

诧异的询问,熟悉的嗓音,苗郁扭头,看清那个熟悉的脸庞,才从上一个窘境挣脱出来的心,又落入另一个泥潭。

沈冲?他来衡明做什么?苗郁已经抬起的手停在半空,迟迟不动,心底的涟漪顿时泛起。果然是他,已经和她没有法律关系的前夫。几个小时前,她还想着联络他;几个小时后,他已经出现在眼前。在有些昏暗的白炽灯下,沈冲看上去清瘦了一些,衣着品位依旧如故,他看向自己的眼神,让苗郁分不清是久别重逢的感慨,还是再也无法亲密相对的遗憾。上一次这般两两相望,是在多久前?如今相逢在熟悉的地方,俱是默默无言。

“苗郁,你去哪儿?”恰此时,齐思贤和他的声音同时出现在电梯前,明明两个人的世界,突然闯入了新的人,苗郁积累了一天的尴尬骤然爆发。此刻,她只想闭嘴、闭眼,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看,就当整个世界不存在。阳明先生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愿闭眼,愿此情此景,我不见。

“沈律师?”就算眼不见,耳亦能听,这是齐思贤询问的声音。

“齐老师,你好。”这是沈冲客气回应的声音。

苗郁睁开眼,入眼第一幕便是两只握在一起的手。两个人都带着让人辨不出真伪的笑,一是久仰久仰,一是客气客气。苗郁在法庭上千锤百炼练就的一双眼,竟也看不出两人此刻亲密互动,打的是什么主意。

“沈律师有什么事吗?”

“刚在附近做完了一些调查,顺便来看看小郁。”

头顶的灯光突然间白得炫亮,白得刺眼,遮住了齐思贤的眼。苗郁只看见他在微笑,冷静而自持,比起方才追出来的急迫,此时优雅的他就像换了一个人,虽然看向苗郁,但浑身上下透着疏离,仿佛这段时间与苗郁合作的那个人,只是她脑海里残存的幻象。

沈冲也是精英律师范十足,应对有度,说的每一句话,完美得不能再完美了。苗郁越看越觉得眼前人无比陌生,他不是曾经的亲密爱人沈冲,他只是沈律师。

“你专程过来找苗律师,我就不打扰你们了。”齐思贤主动结束话题,按下电梯,顺势看了过来。苗郁就像无关紧要的旁人,冷眼看着他与沈冲的互动,热络而虚伪。两人的黑影投在墙上,层叠交织,让人看不清虚实,辨不明真伪。

沈冲笑了笑,招呼苗郁一同进电梯:“小郁走吧,上次你说的那家店,我已经订好了位置。”

依苗郁平日的性子,现在估计已经开口质问,她什么时候说了什么店,须得沈律师你亲自出面?但此刻她只想远离齐思贤,从这个令她尴尬的地方逃开。沈冲就是带她解脱的人,哪怕只能解脱片刻,她也要攀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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