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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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苗郁走得很快,高跟鞋与青砖碰撞出清脆的声响,遮盖了谁的呼喊声。她正低着头看手机。她问万佳有没有谢美云的消息,万佳说没有,能联系的都联系了,但是找不到人。阳光强烈,屏幕上的字淡如水,苗郁眼前忽然一黑,齐思贤挡在她面前。

“苗郁,你,听我说。”齐思贤有些喘气,眼神莫名郑重,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苗郁收好手机,疑惑地看他。

“是,我在调查沈冲,我怀疑他拿走了一份重要的证据。”

这句话在苗郁脑海中,如海潮有规律地拍打海岸一般,阵阵响起。她不是不知道,但当齐思贤亲口说出的一刹那,她恍惚觉着,她身在迷雾中,不知道方向,亦看不见前路。

“这事要从我爸去世说起。那天,他是被一个电话叫出去的。我妈说,当时他接了一个电话,就急匆匆地往外跑。那天下着暴雨,我妈还劝他等雨小点再出去。我爸很生气地说了一句‘他怎么拿了证据也不跟我说一声’就走了。再后来,我妈连我爸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她一直后悔,说如果那天拦住了我爸,我爸也不会出车祸,走得那么孤单。”

“后来,我去看了监控。那天下那么大的暴雨,车尾有被撞过的痕迹,街边的天网监控只能看见有辆车撞到爸爸开的车的车尾,车的细节和司机的情况,根本看不清楚。”齐思贤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这么多年,一点线索也没有。”

苗郁是第一次听到关于齐伦死亡的细节,她只知道是交通事故,没想到如此严重。她忍不住猜想,那场暴雨掩藏了多少黑暗。她忍不住伸手按了按眉心,问:“死亡原因是严重受伤?”

“肋骨骨折引发大出血。”齐思贤用平淡的语调说,“我在监控里看到,肇事司机匆忙下车查看我爸的情况,立刻就走了,没有打电话没有叫人帮助。哪怕他打个电话找医院,那附近就有一家医院,我爸绝对不会死。”

最后一句话,齐思贤的声音隐隐地有些激动。他强压心头的愤恨,伸手摘下眼镜,无神地望着遮阳伞的一角。苗郁默默地听,听出他的不甘。

齐思贤的声音淡淡的,甚至听不出多少起伏,激烈的情绪许是被时间冲淡了不少。路边的小咖啡馆里,阳光随意地倾洒,暖得让人昏昏欲睡。齐思贤的双肩皮包放在铁艺靠椅上,小圆桌上摆放了两杯咖啡,已经冷掉,原本精致洁白的拉花小树叶糊作一团,让人看不清咖啡和奶泡。苗郁不敢想象,他的母亲是如何度过难熬的日夜的。她问:“齐老师去世,我很难过。但是你说的重要的证据,又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怀疑沈冲?”hhh

“我查过爸爸生前办理的案子,那段时间他只代理了闻鹏的竞业禁止案件,沈冲是他的助手。以前代理的其他案子,可疑点太少。”齐思贤机敏的目光从镜片后透出来,“你不是也在怀疑吗?否则,你也不会去档案室找旧案的卷宗,更不会到我的办公室来。”

原来,他都知道,只是不说。苗郁面无表情地问:“你既然怀疑沈冲,为什么不告诉警方?”

“没有证据。我不知道我爸冒着大雨出去的目的是什么,但是他提到了‘证据’两个字。我不知道当时我爸去找谁,但是肯定与证据有关。那么,目前我只能把疑点集中在最有可能接触到证据的沈冲身上。”

“证据很重要吗?”

“你知道我爸办理的是什么案子吗?”齐思贤不答,而是反问苗郁。

苗郁从手机里调出一张图片,掉转手机,向齐思贤展示图片,平静地问:“是这个案子吗?”

一行字映入齐思贤眼中——苍灵医药公司诉闻鹏竞业禁止一案。他看苗郁,平静的脸,平静地发问,眼神坚定,就像在法庭上与对手对峙一般,一往无前,无所畏惧。

“是,就是这个案子。”许久,齐思贤终于点头,“我到律所上班第一天,把案子的材料全部拿回家,反复看了很多遍。案件本身是没有问题的,所以我想是不是有什么线索我忽略了。后来,也是机缘巧合,闻婷婷到我们楼上自杀……”

“而你发现她的父亲是闻鹏,是齐老师生前办理的最后一个案子的当事人,所以你无论如何都要代理闻婷婷的案子。你想从闻鹏身上打听案子的具体情况,对吗?”苗郁冷静地问。

齐思贤点头赞同:“是。因为竞业禁止的官司输了,闻鹏开始对我很有敌意,他不相信我。我劝了很久,希望他能把几年前的事情告诉我。后来他说,如果我帮婷婷打赢了官司,他就说。谢谢你,苗郁,如果你不出手相助,闻婷婷的案子赢面很小。”

“你不用感谢我。如果我是武源的代理人,我也会尽全力维护他的利益。”苗郁说,“你继续说,闻鹏告诉你什么事?跟案子有关吗?”她还藏着一句话没有问,齐老师的死,与这个案子有关吗?

齐思贤想了想,从双肩背包里摸出叠好的一张纸:“这就是闻鹏写给我的东西,可惜已经是简单的陈述,不能作为证据。”

苗郁疑惑地接过,这是一张闻鹏手写的情况说明,字迹略显潦草,她有些费劲地看完了。她字字读去,越看越心惊。闻鹏写的是,他在苍灵医药公司做医药代表的时候,发现苍灵医药公司偷偷地将过期疫苗打上新的日期标签,重新出厂,销售给各大医院。他利用工作便利,留存了一些证据,准备在离职时要挟公司多给补偿金。他被公司起诉后,齐伦主动找到他,说可以为他代理,但是闻鹏必须把相关证据交给齐伦。闻鹏左思右想,把证据交给了齐伦,后来齐伦出了车祸,闻鹏交出去的证据也不翼而飞。闻鹏只有另聘沈冲做他的代理人,自然也没有拿到他要求的补偿金。

苗郁头脑有些混乱,放下纸,问:“苍灵医药偷卖过期的疫苗?这可是大公司。齐老师做事最讲究证据,没有确凿的证据他是不会随意调查怀疑的。”

“我想,可能是因为这个案子。”齐思贤从手机里调出一张图片,是齐伦代理的生命权、身体权、健康权纠纷案,小姑娘注射疫苗后产生不良反应导致终身残疾。一看当事人的名字,苗郁立即想起这案子的资料就在律所存放着,她还看过一眼。

“小姑娘注射的就是过期疫苗?我记得这个案子,因为鉴定的原因,被告并没有赔偿多少钱。难道齐老师一直在暗中调查这件事?”

“从逻辑上说,我猜我爸应该就是在暗中调查,所以他才主动找到闻鹏,想要掌握第一手情况。”

苗郁单手揉着额头:“你让我缓会儿,消息太多,我消化一下。”她喝了一口冷掉的咖啡,苦味很重,压在舌尖上,她硬下心来,问道,“闻鹏说的那些证据,在哪里?”

齐思贤露出无奈的笑:“闻鹏说,他把证据通过快递寄给了我爸,而且物流显示寄到了律所。但是,沈冲说,在律所没有找到他所说的证据。再加上我爸出了事,这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苗郁下意识地抓住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齐思贤说:“我在家里也找过了,没有什么证据,也没有莫名其妙的快递。”他深深地叹气,“以前,我觉得我爸代理的案子没有深度,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他跟我聊法律问题的时候,我总不耐烦,老说他钻研不够,让他多读书。”他苦笑一声,突然狠狠地捶铁艺咖啡桌,“我怎么就那么自以为是,怎么不跟他多聊聊!”

苗郁连忙拉住他:“就算你打得骨折,齐老师也活不过来了,倒不如省点力气,把齐老师的心愿完成,调查苍灵公司有没有将过期药品重新出售。”

齐思贤偏头看着她,盯了许久,才笑了一下:“王主任叮嘱我,要多听你的建议。他说,你说话一定不太好听,但照着做了,绝对没错。”

她想起王主任请她帮助齐思贤时的情真意切,没想到却在背后说自己“坏话”,苗郁有些哭笑不得。她叹口气,微微平复心情,发出一连串的追问:“所以,你怀疑沈冲拿走了证明苍灵公司违法犯罪的证据,想自己暗中调查?你还给他打过电话,是不是?但是你想,沈冲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他……”

她停住了口,一阵凉意冲上头顶。齐伦死后,沈冲很快离开了衡明,去了另一家律师事务所。苗郁依稀有个印象,竞业禁止一案中,为苍灵医药公司代理的律师就是那家律所的主任。

有些事经不起细想,越想越心惊肉跳。三年前,下着暴雨的那个夜晚,她在哪里?沈冲又在哪里?

苗郁想起来了。那是个夏天的夜晚,她在外出差,去的是一座以热闻名的火炉城市。白天白晃晃的阳光刺得人眼睛生疼,晚餐又是当地同行请客吃的火锅,辣椒、花椒翻滚在牛油锅里,好吃归好吃,吃完就胃疼。酒店空调开到最大,她躺在床上给沈冲打电话。至今她还记得电话通了好久,沈冲才接起。她有气无力地问:“你在哪儿啊,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

“就在家,找个东西。”沈冲的声音有些喘。

她听见电话那头密集的雨声,忍不住抱怨起来:“家里下雨了吗?这里好热,我下次再也不来这里出差了,太热了,皮都要掉一层。”

“事情做完就早点回来。”

苗郁有些不高兴,这么敷衍的调调不是沈冲的作风。她说:“你是不是太累了,不想和我说话?那我不打扰你了。”

她不由分说挂上电话,手机扔在一边。她想,沈冲会如往常一样,很快就会打回来,哄她开心。只是,直到她入睡,手机也没再响起。她办完手头的案子,憋了一肚子的气回到家。沈冲到机场接她,玫瑰花、烛光晚餐一个也没少。他说那天很忙,今天补上赔罪,两夫妻怎么可能吵架一辈子。苗郁还记得烛光下沈冲的笑,温柔、体贴,完美得无懈可击。

齐思贤说:“是,我怀疑沈冲拿走了证据,我还怀疑……”

就怕话说一半,苗郁心里一惊,立刻坐直身体:“你什么意思?你还怀疑什么?”

“我……”齐思贤似乎想说什么,眼神有些犹豫,看了她一眼,便摇头道,“我不确定,没有证据的事不能乱说。”

她看齐思贤,不回避他探究的眼神,大脑转得很快,带着少许钝痛。齐思贤办公桌上那张A4纸,有代表四个人的四个字,箭头和问号构成怪异的线路图。这张纸就像一座迷宫,一直困扰着苗郁。直到此刻,仿佛有一道光划过,她突然意识到,齐思贤既然怀疑沈冲拿走了证据,那他也有可能怀疑沈冲开车撞死了齐伦。

“你还怀疑沈冲开车撞了齐老师,拿走了那些证据,对不对?”她很急迫地追问,想知道齐思贤是不是真有这样的想法。

齐思贤没有回答她,只是回以深沉的目光:“我没有证据。”

是根本没有这样的事,还是齐思贤没有找到证据?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前者是沈冲没有做这样的事,后者是……沈冲是凶手!

乌云遮住和暖的春光,凉风从四面八方窜来,方才喝下的冷咖啡化作一股股苦味,充斥在口中。齐思贤似乎还在说着什么,苗郁全数听不见,只看见他的唇在动。沈冲会是凶手吗?是他撞了齐老师的车,放任齐老师孤单地死在暴雨天?

齐伦是学校的客座讲师,在大三下学期有固定的一门课。很多同学都喜欢上他的课,沈冲更是,每节课的笔记做得近乎完美地详细,还时常向齐伦请教。苗郁是他的女朋友,她当然知道,沈冲对齐伦很崇拜。大四实习,沈冲忐忑地联系齐伦,询问能不能到衡明律师事务所挂靠、实习,齐伦很爽快地答应了。对沈冲来说,齐伦真真正正是他的“恩师”。他不可能杀人!对,不可能的!是齐思贤的问题,绝对不是沈冲的问题!

“你……你跟我说这么多,是要我做什么?”苗郁突然地站起来,喘着气,盯着齐思贤,“你要我帮你找什么?是苍灵公司违法的证据,还是沈冲是杀人凶手的证据?我不相信沈冲会做出这样的事,齐老师是我们的老师,我们一直很尊敬他。沈冲不会杀人,更不会藏匿证据,你不要乱猜。”

说到最后,她竟然有些慌张,抓起包就往咖啡馆外跑,齐思贤似乎也没追上来。她要逃离这家温暖的咖啡馆,有一瞬间,她甚至想过再也不要见到齐思贤。见不到他,他告诉自己的那些事,就都是假的,都是她幻想出来的。苗郁想给沈冲打个电话,离婚之后,她从来没有如此急迫地想听到他的声音,想大声地问他,你到底有没有做这些事?

他有没有做过,你不知道吗?有个冰冷的声音在质问她。

沈冲是有底线的,他为什么要做犯法的事?苗郁恶狠狠地回答。

底线?那声音轻蔑地笑,出轨养小三算什么底线?他已经做出对不起你的事,齐思贤说的那些事不过小菜一碟。

道德归道德,法律归法律,他不是这样的人。

把守不了道德底线,还会做好人吗?你别自欺欺人了。

你……

苗郁猛地睁开眼,好半天眼前的景象才恢复清晰。她喘息得太过激烈,嗓子干得厉害。她大声地咳嗽,好一阵才止住。待胸口的干裂撕扯感渐渐消去,苗郁缓缓靠在床头,被子拉高,盖过肩膀。这是她这段时间在床上最爱做的动作,仿佛这样就能留住残存的、虚幻的温暖。视线缓缓落在窗帘边漏出的一条缝上,她望着仅有的一线蒙蒙天光,发怔。

才清晨六点,她已睡意全无,头脑依旧混沌。齐思贤那番骇人听闻的说辞,清晰得如同被刻刀刻在她记忆里,随时跳出来刷新它的存在,想忘也忘不掉。

阳台的角落上放着一个大纸箱子。分居的时候,沈冲已经带走了大部分随身物品,住到两年前购买的另外一套小房子里,离婚时房产分割完毕,没半点拖泥带水。做律师就是这点好,能把当事人的利益放在天平上权衡利弊,对待自己的感情也能锱铢必较。他走得匆忙,一些零碎的东西就留在房子的角落、缝隙,就像水流冲刷过的青石板,留下浅浅的印记,证明曾经有个人,在苗郁的生命中来过走过哭过闹过。

苗郁原本已经清理了一些,可沈冲从来没提要来拿的事。这几天,她重新清理了一遍,大的有T恤、衬衫,小的有袖扣、领带夹、领带、钢笔等,大多是她给他买的,价格不菲。苗郁依稀记得,浅金色的领带夹是她在意大利出差时买的,星空蓝的领带是在英国旅游买的,同时购买的浅蓝色袖扣只剩一个,孤零零地躺在小盒子里,发着幽光。还有两个硬壳笔记本,苗郁翻开看了,沈冲的字迹一如既往地刚劲凌乱,像是某次研讨会上做的笔记,读完后仍是没发现与苍灵公司、闻鹏、疫苗有关的字样。

她抛下笔记本,扶着头叹气。她也想知道沈冲有没有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更希望这是齐思贤的乱想。但是沈冲那么精明,事情过去那么久,即便有证据,他也应销毁得差不多了。

卧室里正在充电的手机响了。苗郁一瞄墙上的挂钟,好生疑惑,这才六点半,谁那么有闲心,大清早打电话?

“你好,哪……”

苗郁没有看来电人,直接接听了电话。唐博雅巨大的哭声混合着惊慌失措,化作潮水扑向她:“小老师,救命。”

苗郁几乎是一路催促着出租车,冲到唐博雅租住的民房附近。幸亏她刚冲出小区就拦下下夜班的出租车,她答应给三倍的车钱,师傅才勉强答应。还没到早高峰,路上车少,从接到唐博雅的电话到赶到她家,苗郁只用了二十分钟。

这是一个老旧的小区,失火的是某栋单元楼的第二层。苗郁赶到的时候,只看到浓浓的黑烟自二楼的窗户、楼道通风孔飘出,并没有看到明火,想来是已经扑灭了。单元楼下已经拉起了黄色的警戒线,现场聚拢了不少看热闹的居民,他们议论纷纷,朝好不容易逃出来的居民指指点点。受害者们大多衣衫不整,或坐或站,有的在哭,有的急着打电话,有的正在哄受了惊吓的孩子。警察也赶到了现场,正在询问。苗郁四下里张望,始终没看到唐博雅,心里越发慌乱。

唐博雅会不会没逃出来?苗郁又急又怕,抓住从现场撤下的消防员问:“同志,请问一下有没有看到一个年轻小姑娘?二十多岁,很漂亮的。”

“对不起,我没见到。你去那边问一下警察。”消防战士很有礼貌,却没给苗郁有用的线索。

她又抓住另外一位消防员:“请问有没有人受伤?”

“我同事救了一个受伤的女孩子,大面积烧伤,已经送到医院去了。”消防员问,“你要不要去附近的医院问问?”

苗郁心里一阵阵发紧。烧伤面积有多大?有没有生命危险?有没有伤到脸?她心慌意乱地转身,拨开人群就往小区外走。她得去医院,马上去,抢救得用钱,还需要签字什么的。

恍恍惚惚地好像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在人群中听不真切。苗郁一心想着去医院,脚下不停,忽然手腕一紧,有人拉住了她的手,大声地叫她的名字:“苗郁!”

她转头,齐思贤正忧心地看着她。大清早,他只穿了一件浅灰衬衫,很是单薄。

“你怎么来了?你开车没有?”苗郁抓着他,不由自主地晃,“博雅被送去医院了,她受伤了,我们快点过去。”

齐思贤的手盖住她冰凉的手背,淡淡的春风吹在冰封的土地上:“你别慌,你说什么医院?”

“博雅烧伤了,大面积烧伤,她在医院,我们赶紧过去!”苗郁不明白他在磨蹭什么,几乎是用喊的方式告诉他,“我们快去医院!”

齐思贤拉住不安的她,示意她看身后:“博雅没事,她在那儿。”

苗郁一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转过身。唐博雅坐在花坛边沿,肩上披着一件男士西装,白色的长睡裙下露出纤细的腿,穿着拖鞋,没有袜子。脸、睡裙、腿上,随处可见黑色的灰。她紧紧抱着一个厚厚的文件袋,头发蓬乱,看向苗郁的眼神茫然,身子在微微发抖,就像晨风中一棵纤细的小草。

苗郁一颗心骤然落地,两条腿自己有了生命一般不由自主地奔了过去,她一把抱住唐博雅:“博雅!你受伤没有?”

好半天,唐博雅没说话,苗郁紧张地看她,想问很多,又怕刺激了她,只得求助地看齐思贤。齐思贤冲苗郁轻轻摇头,让她别担心。

“小老师,我没事,我一点事都没有。”唐博雅声音弱得微微发颤。苗郁搂紧了她的肩膀,鼓励她说出来。

“可是,小乖不见了。”唐博雅哽咽,“要不是它一直在叫,我都不知道失火了,是它把我叫醒的。我不该只顾着自己跑,忘了带它走。”唐博雅哭着说,眼泪大滴大滴地滑落。

齐思贤选择沉默,苗郁拥着唐博雅,用手臂的温暖给她力量。突遭大灾,倾诉是本能,拉住一个人,把自己的惊慌、恐惧、害怕、悲伤、兴奋倾泻而出。这时候,无论是谁,只需要做一件事——奉上你的耳朵。

这是律师要做的工作,也是律师的职业本能。

唐博雅说得累了,渐渐停住了哭。苗郁柔声问:“吃点东西?嗯?”唐博雅轻轻点头。

齐思贤及时送来牛奶和面包,应当是在刚开门的超市买的。苗郁看他一眼,想着这时他倒是开了窍,机敏不少,比刚开始接触业务时进步太多,低声道了一声谢。

唐博雅狼吞虎咽,是真的饿了。苗郁看了齐思贤一眼,他接到眼神,身体往后靠,向苗郁凑近脑袋,回了一个疑惑的眼神。苗郁亦是探着身子,看了看不远处正在做笔录的警察,问:“齐主任,可不可以去问问那位警官,受害人能不能离开?博雅现在需要休息。”

“我已经问了。”齐思贤压低嗓门说,“现在还不行,得警察记录过了基本情况才能走。”

苗郁的声音比他更低:“起火的原因怎么说?”

“只知道二楼左起第一间房的客厅是起火源,至于原因,还没查清楚。”

苗郁挑眉。她不过随口一问,齐思贤竟也打听出了其他的消息。虽说律师的战场是辩论,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实乃基本技能,齐思贤领悟得的确快。

“失火还是放火?”苗郁蹙起眉,却没察觉她的身体越发靠近了齐思贤。

齐思贤沉吟:“刑侦队的车已经到了,专家应该在现场,但是要出结论怕是要等上一段时间……”

这可就麻烦了。放火失火都是刑事案件,放火的主观意图是故意,失火则是过失。唐博雅在火灾中遭受了经济损失和精神损失,如果无法确定火灾的原因,那她就无法确定侵权人,更无法进行索赔。

他们正在低声商议,似乎已经忘了昨天不太愉快的对话。忽地,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晃过,两人同时扭头看向同一个方向,正看见唐博雅讪讪地看过来,神色有些尴尬慌张。

“小……老师,齐主任,你们……你们……我把位置让给你们。”唐博雅莫名脸红,溜到苗郁另一侧,空出一个人身体那么宽的位置。

苗郁、齐思贤四目相对。就觉着刚才有什么不对,原来她只顾着与齐思贤讨论,没想到是缩在唐博雅身后,像是借着小女生遮掩,难怪她会不好意思。

齐思贤显然也想到了同一处去,脸皮骤然显出一层薄薄的红色,反而不好挪过来,只好假装无事发生地挪开眼神,仿佛在思考警察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询问唐博雅。

苗郁也学着齐思贤的动作,四处乱晃眼神。天色渐渐亮起来,上班的、上学的陆陆续续从其他单元楼走出来。现场还不能进去,尚有青烟从气孔、窗户飘出,泛灰的外墙上布着道道黑色的痕迹,像巨兽啃噬过的痕迹,触目惊心。她忽然眯了眯眼,这栋楼长得很熟悉。

这样老旧的单元楼,在这个城市的北边很常见,矮的有五层,高的只有七层,没有电梯,灰扑扑的外墙自诞生起便是如此。那种熟悉感只是一闪而过,苗郁根本无法辨清这是错觉,还是曾经到此一游。

她没有时间细想了,已经轮到唐博雅被询问。唐博雅是受害人,也是证人,按照规定必须单独询问。就算再心疼,苗郁和齐思贤也只能站到不远处,远远地看着。

“苗郁。”

她正全神贯注地回想,方才闪现的可疑的熟悉感到底从何而来,根本没听见齐思贤在叫她。当他的声音最终传入耳中时,苗郁吓了一跳。

“什么事?”她瞪着他,不客气地问。

“我……”齐思贤不解地看她,迟疑片刻,才问,“小唐这段时间要怎么住?”

原来是为这事。苗郁想了想,说:“这段时间她可以先住我家里,反正我家有多的房间,她可以暂住一段时间。”

这样最好不过。齐思贤说:“那就辛苦你了。”

“没事。”苗郁摇头,“她怎么也算是我的学生,照顾她是应该的。只是,她的东西不知道有没有被全部烧掉……”

唐博雅现在还是实习律师,这阶段不能独立代理案件,也就没有收入,律所也不会发工资,最多有一些补贴。苗郁忧心,不知道她这段时间怎么生活,或者自己可以想办法帮她一下。

“我问问警官,问能不能他们陪着,让小唐回去看看,收拾一些没烧毁的东西。”齐思贤是行动派,说话间已经走向不远处的警察。

苗郁忽然觉着有些不妥。虽然两人年龄相差无几,但毕竟齐思贤是律所主任,这种事应当她去做,而不是指派主任东跑西跑。苗郁赶了两步:“齐主任,还是我去问吧。”不劳领导大驾了。

齐思贤停住脚步,微微低了眉眼看她,琥珀色的眸子里映出苗郁没有化妆的苍白的脸。苗郁退了半步,歪着头看他:“有事?”

男人微微笑了,眼睛和嘴唇弯成温柔的弧度:“苗郁,你什么时候能叫我的名字?”

哭声、争吵声像云一样飘过,苗郁的惊讶掩藏在淡漠的语调中:“齐主任,这个问题似乎不太重要吧。”

“其实我觉得……”齐思贤停顿了一下,金色晨晖斜斜地落下,男人好看的嘴唇轻轻动了三下,说了三个字。

苗郁瞳仁骤然一缩。瞬间,她下了决心,就当作没听到。其实,这三个字很普通,并非“我爱你”那么让人羞于说出口,只是此时、此地,齐思贤云淡风轻的模样,让一阵慌乱感袭上她心头,冰凉如水,冷暖不知。

他是齐老师的儿子。苗郁与他,只有工作上的关系,过去是,现在是,将来更是。

唐博雅斜斜地靠在苗郁肩头,恹恹欲睡,她抱着她的文件袋,里面有她的各种证书。也亏得她有这样的好习惯,否则补办这个那个也是个费劲的事。两个女人坐在后排,齐思贤在开车,瞥见后视镜里,那双淡得近乎结冰的眼瞳。

车里很安静,只有发动机平稳的声音呜呜入耳。唐博雅吸了吸鼻子,忽然坐直了身体:“小老师,我起诉房东,应该是可以的吧?”

苗郁翻起眼皮,奇怪地看她:“诉权的问题,我好像教过你的。”

唐博雅颓然地低头,看手机里的视频,屏幕上小黄猫正努力地抓着什么,文件袋被她抱得发出惨叫声:“我提醒过房东,不要把电瓶车推上二楼,放到客厅里充电。客厅都烧没了,一定是电瓶车起火了。”

女生清脆的笑声和小猫的喵喵叫声,混合在一起。透明的泪滴落在屏幕上,小猫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头向上抬起,努力地抓着,仿佛是要擦去不该有的那滴泪。

苗郁淡淡地叹:“你想起诉就试试吧,这也是你作为律师的实践。”

“现在起诉房东不太合适吧。”齐思贤从前排投来不赞成的目光,“房东的儿子大面积烧伤,现在还在ICU里抢救。现在起诉他,对房东来说是非常不利的。”

唐博雅恶狠狠地说:“告他就告他,还要选日子吗?”

“博雅!”苗郁生硬地打断了她,见唐博雅倔强的侧脸,她心一软,放柔了声音,“有什么事,过了今天再说。”

最怕陷入安静,也怕安静里生出不安静的风暴。好在一直到了家里,唐博雅也只是默默地低头,不再多说一句话。

苗郁先把唐博雅带到客房里坐着,铺好床被,让她再休息一会儿。大清早受了惊吓,唐博雅的脸色一直很难看,在车上都打了盹。她有些局促地想要帮忙,苗郁按住她:“你睡一会儿。”

“谢谢小老师。”唐博雅的声音比蚊子还细,平时活泼的模样全然不见。

苗郁拍拍她的肩膀:“别想太多。你先在床上躺一会儿,我找几件我的衣服,你暂时穿着。”

唐博雅默默点头,想要说什么,苗郁说:“你先休息,有什么事情睡醒了再告诉我。”

苗郁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声音也有催眠的魔力。唐博雅刚沾着枕头,便沉沉睡去,显然又惊又累好不容易才松懈下来。苗郁轻手轻脚地推门走出去,意外地看见,齐思贤站在阳台上,双手揣在兜里,看着整理出来的那堆前男主人的东西发愣。

“齐主任,喝水吗?”苗郁不轻不重地提醒他。

齐思贤突然回过神,道声谢,握起杯子却没喝,目光不时在那两个大纸箱上打转。苗郁不安,前夫的东西明目张胆地摆在阳台上,就这么被齐思贤看见,仿佛心里的秘密被戳穿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她忽地觉得不太对劲,自己家怎么放东西,是她的自由,为什么要顾忌齐思贤怎么想?苗郁客套地笑了笑:“我来照顾小唐就好。”言下之意,还请完成了送达使命的齐主任离开她家。

齐思贤抬手放在耳后,像要抓住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望着苗郁的目光有种说不出的纠结,似乎有很多话挤到嘴边,一个名叫理智的东西封堵住他的情绪。几缕清风飘飘荡荡,送进了麻雀叽叽喳喳的闲聊,客厅里的安静越发诡异。

苗郁浮现出模糊的念头,一瞬间福至心灵,如黑暗已久的房间突然通了电,她下意识地问:“昨天……”

“昨天……”

比沉默更尴尬的是,发现原本不相干的人突然出现了莫名其妙的心有灵犀。若不是在自己家里,苗郁真想转身走人。不对,这里是自己的主场,怕什么?

她做个手势,让齐思贤先说。齐思贤拧着眉头,好半天才说:“能不能不要再叫我齐主任?每次你这么叫我,我都很有压力。”

有吗?苗郁无意追究,既然主任这么要求,不答应似乎不太给面子。不过,她好像也经常不给主任面子。苗郁淡笑:“总不能叫你的名字吧,更不好。”

“名字不就是让人叫的?”齐思贤说,“昨天我想了很久,以后,你叫我Vincent吧。”

“Vincent?”苗郁重复了一遍,念着怎么不太顺口?

齐思贤点头,眼中有一点点笑意闪动:“是,这是我的老师给我取的名字。思贤两个字对老师来说太难发音,Vincent这个名字不错,所以我也一直用这个名字。”

苗郁“嗯”了片刻,说:“好吧,恭敬不如从命。”两秒后,她开口,“Vincent.”

遮挡在镜片后的齐思贤的眼睛,蓦然亮了起来,空气开始松快地流动。他忽然有很多话想说,嗓子却不争气地干痒。他扬手喝干手边的那杯水,不仅及时解了燃眉之急,也借着杯子遮挡住三分不自然的脸色。

苗郁神色依旧淡淡的,等着齐思贤主动离开,她也想休息一会儿。方才莫名其妙的心有灵犀大概已经用光了,齐思贤非但没有离开的迹象,反而有生根发芽的趋势。

他不会赖着不走了吧?

齐思贤坐在真皮沙发上,一脸随意地夸赞客厅的装修很有特色,说他很喜欢极简主义的风格。这般努力没话找话的样子,与他平日的学者范截然不同。

苗郁有些难受,含蓄地问:“齐……Vincent,今天所里只有小宋一个人,不太好吧。”

空气突然间凝固。

齐思贤怔了怔,低头扶眼镜,再抬头看苗郁的时候,双眸又恢复了那种深不可测。苗郁有些不解,难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

齐思贤又开口了,与方才的轻松愉快不同,这次有些自嘲:“苗郁,你看出来了吧,我就是个胆小鬼,想说什么,却不敢说出来。”

不,你不是。苗郁自认没有立场劝慰,选择了默不作声。

“其实我想说,昨天我跟你说的那些话,你、你就当没听过。那些都是我胡思乱想的,并没有证据。跟你说,也不过是想发泄而已。我爸爸的去世,就是一桩普通的交通事故,与沈冲没有关系。”

是吗?可你昨天并不是那么认为的。

“我……其实还想说……但是我现在并没有资格和立场说这些话。”齐思贤收起惆怅的神情,站起身,对苗郁有礼地点头,“不好意思,耽误你这么久,我先回所里去。”

见他已经拉开了房门,苗郁突然追了上去:“齐……Vincent,我觉得你……”

原本她可以一鼓作气把话说完,但齐思贤突然转身,眼神里似乎有什么她不敢也不能触碰的东西,她突然退缩了。她低声说:“这两天我先照顾博雅,等她心情平复了,我们再去上班。”说话时,她的目光落在前方偏下的位置,正是齐思贤胸口,她始终没有多余的力气将目光抬上去一分。

齐思贤深深地看她。许久,苗郁听见齐思贤允诺的声音,如一根羽毛落在耳侧,轻而柔软:“好。”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苗郁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转圈,她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她对待齐思贤的态度发生了变化。更没想到的是,齐思贤也是这样。他们好像两只刺猬,互相在试探对方的心意,既贪恋未知的温暖,又怕被刺得受伤。

她是离了婚的人,怎么会……

苗郁靠在沙发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事情早就偏离了轨道,而她此刻才察觉出心中的萌动,不知什么时候种下的一粒种子,此时已随春风长成树苗,叶子碧绿,正冲她招摇。

苗郁伸手,想要毫不留情地掐断那抹嫩绿,手却顿在半空,不知道是不舍还是不懂。许久,她轻叹一声,慢慢摸出手机,拨打了万佳的电话。

“没有,还没有她的消息。”万佳愁叹,“谢美云的朋友也在互相打听。也找不到她老公,家里人都快急疯了。”

一天多没消息,怕是凶多吉少。苗郁担心地挂上电话,这时候,她也帮不上什么忙,只有等消息,以及祈祷谢美云只是受伤,躲在医院里治疗。

她在家里处理了几个有初步意向的咨询,有一个客户敲定了面谈时间。看看墙上的钟,已经快到中午十二点,苗郁正在冰箱翻看,看能做什么饭菜时,客房的门被拉开了。

“博雅,你不多睡会儿吗?”

苗郁从厨房探出头,扬声问。

“我、我不睡了,睡够了。”唐博雅无精打采地坐在饭桌旁,摆弄桌布上的穗子。苗郁擦净手,拿出给她准备好的几套衣服:“先试试衣服,就算要出去买,总不能穿睡衣吧。”

唐博雅低声说谢谢,进屋换了衣服。简单的春装,穿在她身上,格外服帖。苗郁端出两碗面,细白的面条上铺着黄白相间的煎蛋、绿色的葱花,香味和色泽冲散唐博雅的低气压。她顾不得多说,埋头吃了起来。苗郁劝她:“吃慢点,别噎着。”

“小老师,我想了,我还是要起诉房东。”唐博雅含糊不清地说,“我那么多损失,还有小乖,都是他在房间里乱接电线造成的。起诉侵权者是我的权利,这有错吗?”

苗郁面前的面热气腾腾,她没动筷子,只接连不断地发问:“你有证据证明是他乱接电线吗?照片?因果关系?如果是刑事案件,民事方面的问题要等刑事案件宣判后才能审理,你愿意等吗?”

狼吞虎咽的姑娘停下筷子,愁眉不展:“我刚刚上网查了下,房东的行为很可能构成失火罪。我就算要起诉,也是起诉……”她突然想起什么,双眼放光地看苗郁,“我当时是和房东的老婆签的合同。我不以侵权起诉,就直接打合同纠纷。她作为房东,就应该保证房客的安全。我不管哪个环节出的问题,谁跟我签合同,我就找谁去。”

说着,唐博雅就想跳起来草拟起诉书。苗郁拉住她:“先吃饭,吃完了再说其他的。”

唐博雅吃面的速度明显加快了许多,吃相不甚文雅,连面汤都喝个干净。苗郁微微松了一口气。人只要有个念想,就不会做出太过激的事。唐博雅选择什么手段,都是她的自由,都是法律赋予的权利,她没有任何理由阻止。

不过,苗郁仍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收拾了厨房,她问唐博雅:“博雅,你租住的那个小区,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

“什么事?”唐博雅坐在书桌后,埋头在稿纸上奋笔疾书。

苗郁也说不出来,看见小区老旧的楼房时的眼熟感,一直在心头挥之不去,如山雨欲来的阴云。她整理下语言:“就是,小区里发生过什么有轰动性的事件吗?上过电视,或者在网络上炒作过?”

唐博雅咬着笔头,这是她写东西的习惯,茫然地说:“没有呢,就是前段时间,小区最里面的那个单元有一家被偷过。那家主人快吓死了,第二天抱了一只狗回家,想着这狗能起点作用,没想到没两天小偷又光顾了那家。主人都惊醒了,狗还在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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